沈拾一個猛子站起身來,被裴驚鴻一把拉住:
“你要做什么?”
“我……”
難不成又要直沖到魏府討說法?他可是個想見就見,不想見就不見的人,去了怕是也沒有用。
沈拾重又坐下,一頭長發垂在肩上,還是濕漉漉的。
裴驚鴻托起她的長發,以手為梳捋著發絲,發絲上的水珠逐漸化為了水汽,發出嘶嘶的聲音。
她拉過一縷頭發道:“前年見面就是被你這樣點了發梢,你可要小心一點。”
“那會兒不知輕重,掌握不好火候。”
房中安靜下來,直到將濕發烘干,兩人都默默無言。
終于還是裴驚鴻打破了沉默:
“小拾,你愿意嫁給他嗎?”
這個問題似曾相識,前世的裴驚鴻也曾經問過她。
只是那時她不諳世事,聽不懂他的話外之意。
“你若愿意我也不會說什么,只是我不相信他會待你好。”他看起來神態有些疲累。
“你是不是從醉仙樓離開之后就沒有休息?”
“沒什么,煉器經常要熬上幾天,早就習慣了。”
“我要去和他談一談。”沈拾站起身來,披上外衣,將頭發隨手挽了起來。
“昨晚在崖下到底發生了什么?”裴驚鴻這次沒有攔她,只靜靜坐在那里。
“裴驚鴻,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沈拾神態嚴肅起來。
每次她叫他全名,都是認真了的,這讓他有些驚訝。
這些年兩人雖然分隔兩地,但傳音符、移形符沒少用,打小就無話不談。沈拾雖然人不在皇城,但大到修行進階,小到今天系什么顏色的發帶,從來沒有什么事情是對方不知道的。
“我已經嫁給魏君堯一次了。”
這次是裴驚鴻一個猛子站了起來。起得太急,圓凳被推倒在地上,直滾出去撞到了墻上。
沈拾將重生的來龍去脈講給他聽,他全程只是默默聽著,一句話都沒有打斷。
直到講完昨晚崖下的事情,他才開口問她:“痛嗎?”
沈拾怔了半晌,才意識到他問的是前世的墜崖,她笑道:“傷得太重時就不會覺得痛了。”
“為什么沒有早點告訴我?”
“開始的時候你年紀還小。后來沒有合適的時機開口,慢慢拖著也就過來了。”
“這些年你可有思考過當年他監禁你的原因?”
“我一直覺得他有事情瞞著我,瞞到寧愿殺了我也不愿意讓我知曉。”
“也許是他瞞著你的事情被你無意撞破了,只是你自己沒有察覺?”
沈拾思索許久,皺眉道:“如果是這樣,我無意間的撞破又怎么會放在心上?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細枝末節早就已經記不清楚了。”
“此人心機深沉,如果打定主意想瞞住什么,的確很難看穿。”裴驚鴻拍了拍沈拾,“你也說了,當下的世界與前世并不全然相同,也許那時的事情,在這里不會再發生了。”
講到此處,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來道:“師父昨晚在觀星殿煉器,這會兒應該快結束了,我們現在過去應該趕得上。”
“去做什么?”
“做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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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驚鴻的師父周瞳,是個舉世聞名的器修,在大梁極具威望。據傳他現今已經是四百多歲高齡。
大梁重視修行,廣納人才入觀星殿。一則是與江湖修士結交,維持皇權穩定,二則也是為了照顧民生。
那周先生就是觀星殿修士的門面,經他手制作的法器千金難求,備受皇帝重視。
他雖拒絕了皇帝加封,卻答應留在觀星殿修行。也是因著他的坐鎮,才讓朝廷的觀星殿在修行界也能抬得起頭來,躋身到三大門派之一。
而裴驚鴻就是周瞳唯一的傳承。
收徒那年他的名字就傳遍了五湖四海。修士們皆道,向來不收徒弟的周瞳收了一個6歲小童為徒,這孩子定有驚人的器修天賦。
而他也是不負眾望,15歲就煉化鳳凰殘魂,飛升五階,成就了一段少年英才的傳奇,也成了魏君堯最為看重的眼中釘。
此時裴、沈二人站在觀星殿門口,只見一道金色高塔聳起,氣派非常。
裴驚鴻將向殿門守衛亮出星紋牌,殿門緩緩打開,兩人進殿直奔周瞳煉器的頂層。
時機剛剛好,周先生已經完成了煉器。
沈拾伸頭向內瞧去,只見一個蓬頭散發的男子正歪在躺椅上,翹著二郎腿,單手托著煙袋,閉著眼睛沉醉地吞云吐霧。
“這么早就來了?一刻也不讓我安生。”周瞳眼睛都沒有睜,將頭靠在椅背上,似是在抓緊時間享受來之不易的休息時間。
沈拾雙手抱拳拜道:“晚輩沈拾拜見周先生。”
裴驚鴻則是去到茶桌上,將茶壺中的隔夜茶倒掉,換上新茶葉,順手取了些水來。
周瞳抬了抬眼皮,見眼前站著的是沈拾,猛地坐了起來,和善地向她揮揮手道:“你是小拾吧?過來過來。”
她望了一眼裴驚鴻,他解釋道:“我常和師父提起你。”
沈拾向前幾步,周瞳探頭瞇眼看了她一會兒,左手一抬,她腰間的魂鈴便飛到了他的手里。
周瞳望著手中的鈴鐺,上下左右地翻動,一邊喃喃自語:“精巧,實在是精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吶。”
“師父,鈴鐺雖然精巧,但形制并不算太難,為什么連您都要驚嘆?”裴驚鴻將茶壺托舉在手中,不一會兒那壺嘴便有熱氣緩緩冒了出來。
“這鈴鐺所用的隕鐵雖不多見,但觀星殿也不至于找不到。以你的淬煉功法,也已經可以做到十足十的相似。但嵌入其中的精密法陣卻是讓老夫都自愧不如。能將這么龐大復雜的法陣刻入小小鈴鐺之中,我想不出普天之下有哪個器修能做得到。”
“那先生可能瞧出那是個什么陣法?”沈拾試探問道。
周瞳搖了搖頭。
裴驚鴻開口問道:“我瞧著這鈴鐺似是有血祭的痕跡,是鑄造者親祭嗎?”
周瞳閉上眼睛,又搖了搖頭:“可不止祭了一個人。”
沈拾驚道:“那豈不是成了一個兇器?”
“非但沒有成為兇器,祭煉者還將其中血氣化解了。可見是主動獻祭。”周瞳反問她道:“這鈴自你出生起便與魂魄共生了?”
沈拾點了點頭。因著不想將自己的事情透露給觀星殿,便沒有多做解釋。
“那就是前世因緣了。只要于你修行無害,倒確實是個厲害的本命法器。”周瞳將鈴鐺還給沈拾。
“師父,前世到底是什么?是百年前的她嗎?”裴驚鴻一邊詢問,一邊將斟好的茶遞到周瞳手中。
周瞳飲了一口,笑道:“人死后投胎,未必會隨著歲月流淌投入未來,也可能是到那遙遠的過去,做自己的祖宗呢。”
“歲月如流水,卻未必只流向一個方向?”
周瞳拿煙桿敲了敲裴驚鴻的腦袋:“孺子可教也。”
師徒二人的論道閑談沈拾沒有再聽進去。前世自己只是一介凡人,哪來的因緣?倒是有兩個人甚是可疑。
——魏君堯,
或那個夢中祭臺上的驚鴻一瞥。
“小拾?”
裴驚鴻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回過神時,兩人已經離開了周先生的房間,順著旋轉的長廊階梯向下層走去。
“你在想什么?提到前世因緣你就走神了,可是回憶起什么了?”
“沒什么,只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我前世能有什么因緣可以鑄就這只鈴鐺。”
“別想太多,它既于你無害,就順其自然吧。”
沈拾點了點頭,抬眼望去,兩人已經來到了神工閣門口。
神工閣乃是觀星殿的煉器部門,由裴驚鴻掌管,大梁的宮廷法器皆出于此。
而他們來到的煉器室則是裴驚鴻一人獨屬的修煉地。
室內各種精巧物件擺得滿滿當當,卻是井然有序。
只見他進門便直奔最里層柜子中取出一塊礦石,捧出來的一瞬間他的動作便慢了下來。
“這就是昆吾砂?”沈拾將臉湊近細瞧,這石頭初看時玄中帶著一抹青,再看發覺它隨著室內火光角度不同變換著不同色彩。
裴驚鴻點了點頭,拉住沈拾的手,將礦石放進她的手里:“來,注入靈力試試。”
她手中靈力運轉,看到那石頭的細紋逐漸綻放出金色的光彩,像水一般流動著。
不由嘆道:“真好看。”
裴驚鴻小心翼翼將石頭接回自己手里,轉到鑄造臺,操起器具便打磨了起來。
這是沈拾第一次見到他鑄造法器,整個過程他都沉浸其中,極其專注,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而沈拾也不打擾,只是坐在煉器室中,透過墻上的窗觀望天上的云,感受時間流動。
待到那些云都染上了紅色的霞光,終于聽到了裴驚鴻的聲音:“小拾,你快看。”
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奔到鑄造臺旁,只見燭火映襯下,他手中托舉著一只珠串,瞧著更像是金屬的材質。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其中一顆珠子,只見那金屬如同融化了一般,在珠子中流動,泛起金色的微光。
沈拾心中一陣歡喜,脫下自己手上的珠串撞了撞裴驚鴻的手,現下兩串珠子都流淌著微光,甚是美麗。
裴驚鴻將金魄珠戴在自己腕上,又將火魄珠戴回沈拾手上,笑道:“以后就徹底公平了。”
“你做的法器都是在這里完成的嗎?”
“樓上還有一間鑄造室,你的玉竅刀就是從那里鑄出來的。”
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進來吧。”他隨手拿起一塊手巾,擦了擦手。
推門而入的是林正,只見他向裴驚鴻行了一禮,說道:“閣主,周先生請你再過去一趟。”
“現在?”
“先生說不著急,忙完了再去見他。”
裴驚鴻轉向沈拾道:“你也出來一天了,我先送你回去,順便帶你嘗嘗南街的玫瑰糕。”
“好。”沈拾喜笑顏開,隨他往南街集市走去。
黃昏已至,天空中又開始烏云密布,很快就又飄起雪來。
今天的雪比昨日更大一些,雪片落在包裹玫瑰糕的油紙上,許久才慢慢融化,消失不見。
沈拾回到了屬于她自己的僻靜小院。
她小心翼翼走回房間,點起一支蠟燭插入燭臺,展開包著糕點的油紙。自己則坐到了房中搖椅上,捏起一塊糕,細細思索這兩日發生的事情。
前世裴驚鴻只是觀星使,以占卜觀星為主,并沒有什么很高的修為。
除了魏君堯,她想不出自己的前世與修行之人能有什么關聯,更想不通祭臺之上的人與魏君堯有什么關系…或許真的只是一場夢。
剛回家時聽沈搖說,婚期定在了二月二。她不愿再重蹈覆轍,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再見魏君堯一面。
她咽下手中剩下的玫瑰糕,抬手操控著魂鈴,將它掛在了房梁上,敞開的大門吹進陣陣風雪,鈴在雪片中叮鈴作響。
望著搖搖晃晃的鈴鐺,沈拾不覺間陷入了睡夢中。
夢里模糊有個人影,玄衣披發,看不清容貌。但她清楚這就是那日在夢中與她隔火對望的人。
“你是誰?”她聽到自己張口問他。
他沒有答話,只是向她伸出手來。
沈拾不由自主也抬起手,卻怎么也碰不到對方。
她睜大眼睛想要看清對方的容貌,可就在目光聚焦在他的眼睛時,夢便醒了。
房門敞開著,天色漸亮,雪已經停了,院中銀裝素裹,冷風絲絲鉆進房中。
“阿嚏!”沈拾睜開眼就是一聲噴嚏。
“都三階了還是扛不住一夜風雪,實在是太弱了。”她雙手抱肩揉搓了一會兒,起身關閉房門,坐到床上開始閉目打坐,運行全身經脈。
新的經脈雖有打通之勢,卻始終不得要領,沈拾不敢太過心急再次負傷,只得徐徐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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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已經度過了整個臘月,時間眨眼便來到了除夕。
沈拾遞到魏府的幾次信件拜貼都沒有回應。
“別遞了,他打定主意不回應,哪怕你真的找到他本人,也不會給你什么說法。”
此刻的裴驚鴻正在沈拾的小院中貼著窗花,沈拾坐在茶桌旁,一手捏著紅紙,一手拿著剪刀正在思索窗花樣式。
“那怎么辦?干脆跑了吧。”她將手里的紅紙隨手折起來。
“跑也要過完這個年再跑。”他后退幾步,歪著頭看自己貼好的福字,“是不是貼歪了?”
沈拾無所謂地擺擺手:“貼住了就行,哪有那么多講究。”
裴驚鴻回過身來,見她只是百無聊賴地折紙,便湊了過來:“剪兩只喜鵲吧,我喜歡喜鵲。”
“先生沒教過。”沈拾嘴上說著,手里卻摸索著剪了起來。
“橫豎你早就打算離開沈家,我這幾天就去外面尋一個落腳處。”裴驚鴻坐了下來,繼續剛才的話題。
沈拾停了手里的活計:“沈家倒不難辦,我只怕現在婚約扛在身上,魏家帶著觀星殿追殺過來,就難辦了。”
“不是有我呢嗎?”
“即便你是周瞳首徒,也抵不了殿主一聲令下啊…”她繼續操動剪刀在紙上游移,“再說了,誰不知道你跟我關系好,魏君堯若是有什么安排肯定要瞞著你。”
“那便請你師父幫忙如何?”
“她早就說過不會參與紅塵之事,皇城她都不愿意踏入半步。”
講到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但我可以直奔到她懷里,她總不至于眼看徒兒受委屈還坐視不理吧。”
“你師父待你真好。”裴驚鴻趴在桌上,下巴枕著手臂,開始專心看她剪紙。
“你師父不好嗎?我上頭尚且有九個師兄師姐,周先生可是一把年紀了才收你這一個徒弟,畢生絕學都教給你了。”
“師父受帝王愛重,他的傳承更是慎之又慎,我此生恐怕都離不開朝堂了。”他長嘆一口氣,“我才是真正的籠中鳥吧…”
沈拾將手中剪好的紅紙展開,兩只喜鵲并肩而立,展翅欲飛。
她道:“那我可剪錯了,該把它們放進籠子才是。”
“那倒也不必。”裴驚鴻小心翼翼伸手接過,又細細疊好揣進了懷里。
“貼窗上啊,揣懷里作甚。”沈拾一巴掌拍到裴驚鴻肩上。
“別貼了,反正都要跑了。”
沈拾望著他珍重小心的樣子,心中一陣暖意。這些年世間變化萬千,唯獨他裴驚鴻沒有變,自始至終都是待她一片赤誠。
“今晚就別回去了,偌大個宅子只你一個人,也怪冷清的。留在這里陪我吧。”
裴驚鴻咧嘴笑道:“那我去跟小姨招呼一聲。”
“年夜飯都結束了,他們一家團圓美滿,你湊什么熱鬧?過來幫我點煙花。”
“好好好。”
此時皓月當空,皇城的煙花爆竹聲久久不絕,將整個夜空照亮如同白晝,甚是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