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已是子時,畫舫中歌舞升平。遠遠便瞧見三皇子在唐離的陪同下上了船。
“這船似乎大了點。”裴驚鴻道。
“待會我混進舞姬中打探消息,你去尋一尋魏君妍關在哪里。”沈拾盯著那邊的動向。
“他們人多,萬一暴露就危險了。”
“魂鈴的守護結界普天之下無人可破,沒什么可擔心的。”
話音剛落,便見畫舫的伙計松了纜繩——船要離岸了。
兩人直沖上去,趁伙計轉身的間隙,離岸的最后一刻跳上了甲板。
“這船瞧著不像湖邊畫舫,倒像是個行海的船。”裴驚鴻在角落望向甲板上的伙計,“這些人身強體壯,膚色黝黑,怎么看都像是經常出海的船員。”
沈拾望向水面,發現有一艘小一些的船,正綁附在大船后面。船上也是燈火通明,幕簾帷帳,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玩樂用的。
“后面那個倒更像是畫舫。”
船艙內飄來陣陣絲竹管樂之聲,兩人透過窗縫向內望去,三皇子正坐在上座飲酒,唐離陪侍在側,周邊沒有任何陣法結界。
裴驚鴻道:“沒有結界倒是不需要鋌而走險混進去了。你留在艙外打探,我去尋她。”
沈拾點了點頭:“找到她先不要輕舉妄動,如果魏君堯已經派人來救,那我們就不需要插手了。”
“里面沒有防備你更要萬分小心,只怕是有詐。”
“知道了,里外我都會防備,你放心去吧。”
裴驚鴻身影一閃,便消失在夜幕之中。沈拾則是湊到窗邊引動靈力,細聽艙內對話。
絲竹聲中,唐離與三皇子推杯換盞,只見唐離湊到三皇子耳邊道:“殿下也都瞧見了,封得嚴嚴實實,又在水上,她一介凡人插翅難逃。”
“魏君堯雖然受了傷,可青山若是來了,你這小小結界怎么困得住他。”
“術士最怕近身的利器,陷阱都布好了。他來了即便不會束手就擒,也得留下半條命。拖到天亮我們到了海上,他就回天乏術了。”
…
另一邊的裴驚鴻已經將甲板上所有艙室都翻了個遍,卻是一無所獲。
他蹲在二層艙室的最頂端四下觀望,只有偷懶的船員和忙碌的侍從,看不出任何異樣。倒是自己一身白衣在夜幕中甚是醒目,虧得船員侍從也只以為他是個船上游樂的紈绔。
他從懷里掏出一只葡萄大小的珠子,手一松,由它著掉到地上,只見那珠子滾落了幾步后,便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向反方向滾去。
他信步閑庭,隨著那珠子滾動的方向走去。
珠子將他引進了甲板下方的貨倉門口,他心道:“正廳不設防,倒在貨艙里藏結界。”
珠子在結界邊緣停住,泛出陣陣白光,他道:“你就留在此處吸食靈氣,一會兒我來接你。”
話罷便一腳踏入了結界之中,結界在進入的一瞬間顯形,而后又消失不見了。
推開貨艙的門,里面黑漆漆一片,裴驚鴻掌心向上,燃起一團火焰托在手上,只見室內貨物裝得滿滿當當,只有窄窄的縫隙可供行走騰挪。
他舉起手掌,點燃吊在天花板上的燭托,甩甩手熄了火,開始以指節敲打身邊的貨箱。
聽聲音里面裝得滿滿當當,他推開箱蓋查看,都是些絲綢瓷器,并無特別之處。
他向內走去,順手將每一個箱子都敲打一遍,邊聽聲邊四下觀望——所有箱子都一模一樣,看不出什么。
敲到最里層貨箱時,聲響終于有了些異樣。
他伸手推了一把,卻發現箱蓋紋絲不動。
“找到了。”
他將身體貼到箱子側邊,閉眼靜聽里面的聲音,是細微的呼吸聲。
“魏姑娘?”他輕聲喚道。
起初箱子里沒有聲音,隔一小會,里面傳出細微的“咚咚”聲。
“姑娘護好自己,我要開箱了。”
他站起身來,將手按在貨箱側棱上,靜等了兩息。
只聽“砰”的一聲,貨箱碎裂開來,木片四散落地。
木屑之中,魏君妍低頭抱膝而坐,手腕被繩索捆住。
她抬起頭望著裴驚鴻,含淚的眼睛像湖水一般清澈明凈。喉嚨似是被下了禁制,張開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他抬指解開她的禁制,又將繩索熔斷,后退兩步說道:“姑娘試著活動活動。”
她揉了揉手腕,試著站起來,但腿已經麻木了,只能坐在原地,以手揉捏著小腿。
“多謝公子相救。不知能否告知姓名,日后君妍必定相報。”
“不用謝我,我只是路過順手。”
魏君妍見他并不接話,只好左右望了望,轉了話題:
“這里是什么地方?”
“船上。”
她睜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失去知覺之前我還在馬車中。”
“那你更不知道是誰擄了你來。”
她搖了搖頭,伸手扶住身邊的貨箱,再次嘗試起身。
才剛顫顫巍巍站起來,腳下便一陣晃動。
頭頂傳來一陣劇烈的轟鳴聲。
而裴驚鴻腕間的金魄珠也放出了金光,他心道不好,轉身就向外走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交代:
“魏姑娘不要到處走動,外面若打起來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魏君妍還想說什么,他已經離開了。
此刻甲板之上,已成雙方對陣之勢:
唐離與三皇子站在客艙門口,面對桅桿旁站著的沈拾。
而沈拾刀未出鞘,只橫在身前呈防御之勢,魂鈴卻已經祭出,化為大鐘,橫亙于對峙雙方之間,將甲板砸到微微凹陷下去。
一眾船員侍從們都已被魂鈴震倒,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識,只余三皇子隨侍的三人,擋在皇子身前。
“她就是沈拾,魏君堯的未婚妻。”唐離指著她道。
“你們果然是在演戲!”三皇子大叫起來,“我就知道魏君堯這個狐貍不可信!”
“船已離岸,他本人雖未親至,但將這女子與魏君妍一起處置了,也算是斷他臂膀。”
“沈拾,你已經中了我們的甕中捉鱉,束手就擒吧。”
三皇子話音剛落,四下角落里竄出一批黑衣人,各個手持弓箭指向沈拾。
她見此場面,反而收了防御之勢,輕笑道:“早就聽說三皇子傻里傻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三皇子震怒:“什么人這樣說我!”
“便是你身邊這位啊。”她眼睛看向唐離,依然含著一絲笑意。
唐離忙道:“她在挑撥離間,我與三殿下相識多年,您是知道我的。”
“他是魏君堯安插在你身邊的奸細,你竟相處這么多年都沒察覺?”她不給唐離解釋的機會,一句接著一句,“前段時日我撞破了他與魏君堯的密謀,這才被設計陷害。魏君妍與我都是魏君堯的棄子罷了。三皇子倒是拿著兩顆棄子當寶貝了。”
火把映照下,三皇子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轉頭望向唐離,驚得唐離連連擺手:“殿下,她現下被我們圍困,實是在垂死掙扎啊。”
偏在此時,裴驚鴻出現在甲板上,躍至沈拾身旁道:“你沒事吧?”
沈拾拉住他的手,含情脈脈地望著他答道:“我沒事,只是我們又被那廝算計了。”
三皇子見此場景,怒上心頭,拔出隨侍的長劍指向唐離,嘶吼道:“你費盡心思讓我做這些,就是讓我來看他老婆跟人私奔的戲碼?”
“自然是想借你之手除了我,事后再以此為名尋你麻煩。”沈拾不忘火上澆油。
唐離知道裴驚鴻站在這里,再解釋也無益,便高聲道:“參見殿主!”
嘴上說著,腿上也順勢一跪,趁眾人失神,手中燃起了移形符。
身影消失之前還留下一句:“三殿下深思過后自能想明白,誰才是自己人。”
三皇子氣得直跺腳,指揮身旁隨侍:“給我追!”
一名隨侍應聲移形,卻發現符紙用不了了。
三皇子兩眼通紅地盯著沈拾,向身邊吩咐道:“不等入海了,去把事情辦了。”
第二名隨侍應聲離開。
“你們兩個不請自來,到底是何目的?”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自是來襄助三殿下的。”裴驚鴻上前一步,站在沈拾身前。
沈拾將魂鈴召回身邊,縮小到手掌大小,懸于身側。
三皇子見兩人有和談之勢,便揮手令周圍手下撤弓。嘴上卻還不饒人:
“襄助何須鬼鬼祟祟?我見你從貨艙上來,是去救魏君妍的吧?”
正不知如何解釋,沈拾突然一拳錘到裴驚鴻肩上,氣道:“好好好,我棄了殿主婚約與你私奔,你卻背地里做這樣對不起我的事!”
話罷一把拔出了她的玉竅刀,便要向裴驚鴻砍去。
裴驚鴻閃身一躲,沈拾緊追上去,逼得裴驚鴻以刀鞘相抵。
兩人打得難舍難分,揮刀之時砍斷了桅桿上的纜繩,只見偌大的船帆從高空墜落下來,裴驚鴻手掌一推,船帆竟燃了起來。
三皇子高喊:“滅火!先滅火!”
眾人一擁而上想去撲打船帆,卻見三皇子背后的客艙內也現出隱隱火光。
一時間甲板上亂成一團,有人喊著護駕,有人喊著滅火,地上剛剛蘇醒的船員侍從見到此景也忙爬起身來幫忙。
“他們怕是要對魏君妍下手,你剛剛找到她了嗎?”混亂中沈拾拉著裴驚鴻道。
“她被關在貨艙里,剛解了繩索你這邊就出事了。”
“三皇子的侍從應該已經去貨艙了,快去找她,我拖住上面。”
“那你小心,待會在后面的小船匯合。”
沈拾點了點頭,裴驚鴻揮手在船頭方向又燃起一把火,趁亂下到貨艙去了。
沈拾轉身混入了人群之中,見三皇子的貼身侍衛正護著他向船尾走去,想是準備登上后面的小船離開。
她迅速輾轉騰挪走向船尾,邊走邊喊道:“船尾著火啦!”
后面的人群又騷動起來,三皇子也立刻調轉了方向,又往船艙方向走去。
而船尾那只畫舫小船還安安靜靜系在后面,氣氛與船上的兵荒馬亂截然相反。
瞧著吃水也不深,應該是條空船。
她將玉竅刀收起,又把魂鈴系回腰間,腳下一蹬,飛身從大船上跳了下去,穩穩落在了小船之中。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草木灰,向船艙走去,誰知第一步就絆到了纜繩上,一個踉蹌向前栽去。
幸而被人扶住了手臂。
她轉頭一看,又是魏君堯。
他似乎格外喜歡出現在她摔倒的時候。
她沒好氣地抽出胳膊:“上面都亂成一鍋粥了,魏殿主還真是坐得住,看來也并不像傳聞中那么心疼妹妹。”
“君妍有嫂嫂心疼,我自然不急。”
前世的魏君妍的確一口一個嫂嫂,總是拉著她叫得親熱。
還沒來得及回憶往昔,思緒就被一陣水聲打斷。
只見船邊的河水中一陣波紋蕩漾,隨后是“嘩啦啦”一陣響動,裴驚鴻抱住魏君妍冒出了水面。
細瞧之下,魏君妍手上還捆著繩子沒有解開,看起來已經失去了意識。
剛剛還在與沈拾玩笑的魏君堯面色一凜,立刻蹲到船邊伸手去接。
將魏君妍接上船后,他便顧不得其他,一邊解繩子一邊試圖喚醒她。
好在她只是一時昏迷,很快就睜開了眼睛。
只是受到太大驚嚇,一言不發,只由著哥哥幫她擦干濕發,披上斗篷。
沈拾伸手將裴驚鴻拉上船,急道:“你自己都水性一般,還敢下水拖人!”
裴驚鴻坐在甲板上,周身蒸發出水汽繚繞,提起剛剛捆綁魏君妍的斷繩說道:
“這繩上墜了石塊,我若不下去救,她就必死無疑了。”
此話一出,兩人不約而同望向魏君堯。
只見他臉色鐵青,半晌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不留活口。”
身旁青山應道:“是。”
隨后便消失在甲板上。
魏君堯轉而向兩人謝道:“今日兩位不計前嫌營救舍妹,在下感激不盡。這份恩情魏某銘記于心。”
裴驚鴻冷哼一聲道:“你最好是。”
此時小船上清醒的三人六目相對,原本所有人都在揣著明白裝糊涂,現下一切卻都赤裸裸擺在了明面上。
尷尬的沉默之后,魏君堯身后的艙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門后站著的,正是唐離。
他在艙內聽見聲響,本想出來看一看,卻見沈拾裴驚鴻與魏君堯相對而坐。
他一聲不響,重新拉動房門,想將門關上,那門卻再次發出了吱呀聲。
大船上火光沖天,傳來陣陣廝殺與慘叫聲,小船只是安靜漂泊在水面上,似是與大船相隔兩界。
魏君堯開口道:“出來吧,去把纜繩解了。”
半關的門又一次吱呀吱呀打開了。
唐離從門里跑出來,奔向纜繩,賣力地動作起來。
裴驚鴻向他招呼道:“老唐,好久不見。”
“裴閣主濕透了也還是風采依舊啊。”唐離揶揄道。
“這兩艘船上分明都有禁制,你剛才是怎么驅動移形符的?”
唐離大笑起來,自豪道:“其實我用的是隱跡符。”
“我就說你怎么可能背叛殿主,果然只有三皇子那個傻子才會相信啊。”
“你還真是個奸細。”沈拾笑道,“看來我也沒污了你。”
唐離望了望魏君堯的臉色,答道:“還以為姑娘見面便要砍了我。”
“得罪我我就要砍,那全天下可有砍不完的仇家了。”
“在下當時形勢所迫,也并非有意針對姑娘。”
“我倒覺得你就是在有意針對。”她說這話時眼睛向魏君堯的方向瞟了一眼,“但人各有立場,我不覺得人人生來就該舍己為人。”
“沈姑娘竟有如此氣度。”
“什么氣度不氣度的,要是你來傷害我和我身邊的人,那我可不管你什么立場,追到天涯海角也絕不會放過你。”
唐離臉上掛著尷尬的笑容,手里不停,裝作很忙的樣子。
此刻魏君堯傷未痊愈,青山不在船上,觀星使又無甚修為。
如果魏君堯真如前世一般狠辣算計,那她何不先下手為強?
裴驚鴻正在身邊,此時就是最好的時機。
殺心一起,沈拾的手不由自主攥緊了腰間玉竅刀。
對面的魏君堯不被察覺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眸望著魏君妍。
此時魏君妍仍然眼神怔怔的,靠在哥哥身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現下眾人的談話與她毫不相干,她也什么都聽不見。
沈拾見她如此行狀,終于還是心生猶豫,一時下不去手。
時機轉瞬即逝,青山很快就回來了。
他輕輕落在船頭,沉默不語,只是望向沈拾與裴驚鴻。
直到魏君堯點了點頭,他才直入主題:
“跑了個侍從。”
“且慢!”沈拾迅速打斷了他的話。
眾人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緩緩說道:“魏公子剛剛說要記下我們的恩情,可還作數?”
“自然作數。”
“我們二人對今晚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日后也絕不走漏半句。還請公子先放我們離開。”
沈拾此時深知,一時的猶豫已經讓優勢化為弱勢,不得不放低姿態,拿出懇求的態度,少聽到一句他們的對話便多一分生機。
魏君堯望著她,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片刻后,他道:“他可以走,你不可以。”
話一出口,沈拾便知大事不妙。
從青山方位一陣掌風襲來,根本來不及應對,她便覺得自己像中了迷藥一般,頭腦昏昏沉沉,意識也模糊不清了。
耳邊傳來魏君堯的聲音:
“你放心,我絕不會重蹈覆轍。”
沈拾與魏君堯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晚上他們都做了一個令自己后悔終生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