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春雷始鳴。
坤寧宮。
屋外雷聲轟鳴,大雨滂沱,屋內寂寂無聲,昏暗沉沉。
身著絳色牡丹纏枝華服的女子斜倚在軟榻上,正漫不經心的翻閱著手中書冊。
一旁婢女恭身候著,未作叨擾。
今日原是皇后蕭氏生辰,然嶺南宸王北上舉事,一路過關斬將,已至京南定州,直逼京都,京中一時人心惶惶。且蕭家前月方因結黨貪墨得了處決,滿門抄斬,整整一師禁軍入府,全府就地格殺,雷霆手段毫無余地轉圜,滿朝文武唏噓,頗有兔死狐悲之感。
昔日的京都第一世家,今朝落幕,結局如此潦草。皇家是在向天下宣告,世族,已然不能再作為制衡皇權的籌碼了。
大堯有律,罪不及外嫁女,因而圣上并未發落皇后。
然皇后對蕭家一案似乎并不在意,仍是悠哉悠哉,氣定神閑,昔日京都第一美人,高門世族千金,今朝失勢,后宮人人避之不及,生怕招致天子猜忌,給家中帶來無妄之災,是而今日之坤寧宮格外冷清。
窗外閃電倏地將昏暗的大殿照亮,隨之驚雷之聲乍起。
“砰——”
殿門被人用力踢開,來人身著明黃龍袍,頭戴冕冠,氣勢洶洶地走向軟榻上女人,怒意橫生。
“皇后!你做了什么!”
那女子僅是抬眸淡淡掃一眼來人,便側首對身后人道:“檀月,出去吧。”
被稱作檀月的婢女恭身行禮,退了出去。
女子擱下手中書冊,緩緩起身,她生的貌美,年近三十,容顏依舊燦若明珠,一雙眉眼盈盈,朱唇輕啟。
“大堯山河破碎,國運將衰,臣妾不過順水推舟,幫了宸王殿下一把,
“陛下,何故動怒呢?”
天子發怒,伏尸百萬。
眼前女子卻沒有絲毫懼意,言笑晏晏,仿佛此事再平常不過。
垣豐帝一言不發,面沉如水。
“陛下過河拆橋,借蕭家之勢,復因力蔽之,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蕭玉憐彎唇一笑。
宸王軍過各州府如過無人之境,其中少不了皇后蕭玉憐的授意。
當然,為君不仁,民憤自起。
垣豐帝上位后新增稅項,加征徭役,大興土木,嚴刑峻法,又默許賣官鬻爵,地方治理混亂,民生凋敝,百姓早有怨言。
今朝宸王舉事,倒成了民心所向。而州府官員大多貪生怕死,卷了錢財流亡,許多百姓也會自發開城門,迎新軍,期盼著新朝建立。
垣豐帝慍怒瞪她:“蕭玉憐,蕭家結黨貪墨,朕念及十年夫妻情分,留你一命,你竟敢勾結逆賊,禍亂朝綱,是當真以為朕不敢動你?”
“夫妻情分?”蕭玉憐仿佛聽見天大的笑話,“景泓,你這種人,也配談情?蕭家之罪,不就是你忌憚我父親功高蓋主,自導自演的戲碼么!”
垣豐帝面色一僵,有些掛不住,他自認為此事隱蔽,這女人是如何知曉的?
不等他言語,蕭玉憐又諷道。
“陛下這時怎么找上臣妾了,端貴妃的母家沒能幫到陛下嗎?”
話落,她又故作驚奇地抬手捂嘴,挽唇笑道:“臣妾忘了,林家貪生,早已舍了端貴妃這步棋,暗中逃離京都。
“嘖嘖,陛下這是,江郎才盡了?”
聞言,垣豐帝猛地抬手掐住蕭玉憐纖細白弱的脖頸,目眥欲裂。
“蕭玉憐,你找死?”
他的手不斷用力收緊,蕭玉憐卻仍是笑著,笑得幾分瘆人。
“當初陛下與四皇子爭奪皇位需要蕭家的權,我父親便替你鏟除數十個世家勢力,扳倒四皇子,助你登基,如今陛下羽翼漸豐,握了權,便迫不及待給蕭家送禮。”
“陛下如此恬不知恥,我自然也要給陛下送份大禮。陛下不若猜猜,宸王,行至何處了?”
話落,守在殿外的總管太監急匆匆入殿,語氣稍帶焦急。
“陛下,宸王軍已攻破玄武門,正往內宮來了!”
垣豐帝驟然松手,甩了甩袖子,氣哼一聲。
“皇后勾結叛賊,為禍朝綱,德不配位,即日起剝奪管理六宮之權,禁足終身!”
蕭玉憐笑了,笑出淚花:“陛下是不敢處決臣妾么?也對,畢竟端貴妃沒了林家,什么也不是,我蕭玉憐沒了蕭家,照樣可以整死你。”
垣豐帝:“蕭玉憐,你!”
“陛下真是可笑,為皇權蹉跎二十年,殘害父母兄姊,親小人遠賢臣,最后也沒能落得個好結局,同臣妾一般,眾叛親離,孤獨終身,哈哈哈哈哈……”
她模樣似是瘋癲,已毫無端莊可言。
垣豐帝似是氣急,抬手扳住蕭玉憐小巧的下巴,反笑道:“別以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激怒朕好求一死,與你家人團聚么?朕告訴你,做夢。想來皇后如此厭惡朕,死后還要與朕合居一座墳塋,定會死不瞑目。”
蕭玉憐厭惡地甩開他,瞳孔驟縮:“景泓,你什么意思?!”
垣豐帝冷笑:“來人!給朕把皇后看好了,朕沒駕崩,就別讓她死了。”
說罷,總管太監便帶著三兩人入殿。
垣豐帝便甩袖,欲離開這座宮殿。
蕭玉憐忽然嗤笑一聲,揚聲道:“來人!”
話落,檀月便領著一眾持刀暗衛入殿,將垣豐帝一行人團團圍住。
垣豐帝轉身,怒道:“怎么,蕭桓貪墨,你蕭玉憐還想弒君不成?”
“景泓,”蕭玉憐柔聲,說出的話卻是讓垣豐帝脊背發涼,“我當然不會殺你了,這種事,自然是交由宸王殿下來做了,畢竟,你二人的恩怨早已積蓄二十來年了。”
隨即,她吩咐道:“陛下病了,不能過多走動,便留在坤寧宮養病吧。”
垣豐帝氣得聲音顫抖:“你這毒婦!”他本欲攜親信從密道潛逃,現下親信未至,他反倒還被這毒婦扣下了。
坤寧宮盡是這毒婦的人,他竟是自投羅網來了。
蕭玉憐坐回軟榻上,復拿起剛才的書冊,不再抬頭看一眼。
……
暗衛將垣豐帝押至偏殿。
良久,蕭玉憐又擱下書冊,沉默著起身,緩步走至屏風后的床榻,從玉枕下摸出一物。
白綾。
蕭玉憐長袖一甩,將白綾拋上房梁,面色毫無波瀾。
檀月此時推門而入,手上拿著甜食,匯報道:“娘娘,宸王的軍隊已經將闔宮女眷挾持了,正在往坤寧宮……”
話未畢,她看到懸于房梁上的白綾,嚇得手一松,甜食滾落在地,她立馬腿軟跪地。
“娘娘,您這是做什么……”
蕭玉憐凄凄一笑,并未作答:“檀月,你帶著些銀票細軟,從后宮密道逃吧。”
“娘娘,奴婢不走,”檀月搖頭,“奴婢不能丟下您一個人,咱們幫了宸王殿下這么多,殿下定然會助我們離開的……”
“檀月,”蕭玉憐笑著打斷她,“蕭家已然不在,我離開,又能去哪里呢?”
檀月沒再勸,定定地看著她。
蕭玉憐含笑,踩上矮凳,松開手,只片刻,便沒了氣息。
檀月看著,忽而從袖中摸出匕首,一把抹了脖子,隨她一道去了。
……
宸王趕到時,只見兩具女尸。
他沉吟,聽著身邊小卒匯報:“殿下,探子來報,方才圣上到坤寧宮與皇后娘娘起了爭執,現下人被扣在偏殿,我們的人已經控制住圣上了。”
宸王聞言,眉梢一挑,不由感嘆:“蕭家的女兒,到底還是有些手段的,如此,不枉費蕭桓老狐貍多年栽培,他也能死而瞑目了。”
他注視著女尸,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身邊將領從后走過,抽刀斷了白綾,將女尸安置于地面,喟然長嘆:“蕭家女五代為后,雖不算全心侍君,但也從未有過逆反之心,蕭九小姐,也算是個可憐之人。”
“殿下,將主仆二人好生安葬了吧,也不必與景泓合居一塋,”他看了眼女尸雖毫無血色卻依舊昳麗的臉,接著道:“估計她會嫌惡心,就讓她主仆二人合葬吧。”
宸王點頭贊許,招呼士卒抬來擔架白布,讓主仆二人入土為安了。
接下來,便該會會垣豐帝景泓了。
……
當喪龍鐘響徹大堯皇宮之時,舊朝破滅,新朝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