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門前的銅壺滴漏剛過卯時三刻,許府朱漆大門便被叩得山響。柳七煙攥著新寫就的《市易法便民十策》,指尖還帶著墨痕。自許父被釋返家,這是她第三次登門,卻在瞥見門內飄出的紅綢時,腳步猛地僵住——廊下燈籠綴著雙喜紋樣,分明是辦喜事的排場。
“柳姑娘可算來了!”許逸軒從角門匆匆轉出,藏青襕衫上沾著金粉,“父親請了欽天監擇吉,三日后便要我……”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正廳方向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
柳七煙望著滿地青瓷殘片,許父的怒吼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你竟要娶一個不知來歷的野丫頭?趙普大人愿將侄女下嫁,是許家八輩子修來的福分!”這位兩鬢斑白的老臣將“閥閱簿”摔在案上,泛黃的紙頁間夾著柳七煙的“女戶文書”,墨跡未干的批注刺得人眼眶生疼——“商戶之女,出身低賤,不配入族譜”。
“父親!七煙她聰慧過人,開辦女子學堂造福百姓,怎能……”許逸軒話未說完,便被許父一記耳光打得偏過頭去。柳七煙沖上前時,正看見許母攥著《宋刑統》的手在發抖,書頁停在“諸以妻為妾者,杖一百”的條目上。
“逆子!”許父抓起案頭的《禮記》,蒼老的手指死死按著“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的段落,“你若執意娶她,便是犯了‘不孝’之罪!按律當處三年徒刑!”他轉向柳七煙,眼中滿是厭惡,“你若還有半分良知,就該主動離開!”
柳七煙后退半步,撞上雕花屏風。許逸軒前日送她的雙魚玉佩硌著后背,涼意順著脊椎爬上后頸。她想起這些日子與許逸軒在學堂探討《資治通鑒》,在夜市對抗行會刁難,那些溫柔對視與并肩作戰的時光,此刻卻化作許父口中的“不知廉恥”。
“許大人,”她彎腰拾起玉佩,聲音輕得像風中殘燭,“我與公子不過是志向相投,從無非分之想?!闭f著,將玉佩放在案上,看著它在《禮記》與“草帖”間泛著冷光,“七巧坊明日便會歇業,知夏學堂也會……”
“夠了!”許逸軒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眼中血絲密布,“我既傾心于你,便不會因這些陳規陋習退縮!”他轉向父親,“若娶趙侍郎侄女能救許家,那這婚姻與賣身為奴何異?”
許父氣得渾身發抖,抓起案上的青銅鎮紙便要擲來。千鈞一發之際,許母突然撲上去死死抱住丈夫:“老爺!御史臺的人還盯著咱們,若此時鬧大……”她轉向柳七煙,眼中含淚,“柳姑娘,求你可憐可憐逸軒,他若因婚事丟了功名,這輩子就毀了啊!”
柳七煙抽回手時,袖中滑落一張泛黃的紙。那是她用雕版印制的詩句——“與君共渡汴河浪,何懼風雨滿汴京”。許逸軒彎腰去撿,卻被許父搶先一步踩在腳下。老臣冷笑著碾過紙頁:“兒女私情在家族興衰面前,不過是過眼云煙!明日你便去趙府下聘,否則……”他的目光掃過柳七煙,“我定要讓她因‘蠱惑子弟’之罪,在開封府大牢里好好清醒清醒!”
暮色漸濃時,柳七煙站在汴河碼頭。河風卷著漕船的號子聲,吹散了她發間的茱萸香。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許逸軒舉著油紙傘追來,衣擺沾滿泥漿:“七煙,我已在城郊置了宅子,明日寅時……”
“別再說了。”柳七煙望著河面上搖晃的燈火,想起《宋刑統》里冰冷的律條,想起許母絕望的眼神,“你該走你的科舉路,我……”她摸到懷中的U盤,里面存著的千年歷史正在此刻轟然壓下,“我們本就不該相遇。”
許逸軒的傘骨突然斷裂,油紙在風中翻卷如殘破的蝶。他看著柳七煙決然離去的背影,終于明白在這“門當戶對”的鐵律下,他們的愛情不過是汴河上轉瞬即逝的泡影。而暗處,幾個戴著帷帽的人影正將這一幕繪成密報,送往趙普府上——這場始于邂逅的情緣,終究成了朝堂權力傾軋的祭品。
御史臺的官差帶走許父時,暮色正濃,許府門前的石獅子在陰影中顯得格外猙獰。柳七煙望著馬車消失在長街盡頭,手中攥著未完成的辯詞,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許逸軒立在她身側,身姿筆直卻難掩顫抖,月光灑在他蒼白的臉上,映得那雙向來溫潤的眸子布滿血絲。
“柳姑娘,明日我便進宮面圣。”許逸軒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磨過,“無論如何,也要還父親清白。”他轉身時,衣擺掃過廊下懸掛的茱萸燈籠,那是重陽時柳七煙親手所掛,此刻卻在夜風中搖晃出凄涼的弧度。
柳七煙跟在他身后,穿過雕花木廊。往日氣派的許府此刻寂靜得可怕,只有仆人們壓低聲音的議論聲隱隱傳來。書房里,許母正對著丈夫的官服垂淚,見兒子進來,突然撲上前抓住他的衣袖:“逸軒,你快想想辦法!趙侍郎家已經派人來退婚了,說咱家犯了忌諱……”
“母親!”許逸軒打斷她,“眼下最要緊的是救父親。”他的目光掃過書案上父親批注的《資治通鑒》,“父親一生清正,絕不會與市易法之事有染?!?/p>
柳七煙將整理好的辯詞放在桌上,輕聲道:“許公子,這份辯詞從民生、律法兩方面入手,或許能為伯父爭取一線生機。不過……”她猶豫片刻,“朝堂局勢復雜,單憑辯詞恐怕不夠。”
正說著,管家匆匆進來,手中拿著一封密函:“公子,老爺在獄中傳來消息,政敵咬定他與反對市易法的商戶勾結,證據是……是柳姑娘的‘七巧坊’。”
屋內空氣瞬間凝固。柳七煙只覺耳邊嗡鳴作響,她想起“七巧坊”開業時,許逸軒為她取得“公憑”,想起行會刁難時他們并肩應對的場景。如今,這份情誼竟成了許家的催命符。
“他們是想一箭雙雕?!痹S逸軒握緊拳頭,指節泛白,“既打壓父親,又斷我與柳姑娘的后路?!彼D身望向柳七煙,眼中滿是愧疚,“柳姑娘,連累你了?!?/p>
柳七煙強作鎮定:“事已至此,當務之急是洗清嫌疑。我可讓‘七巧坊’的幫工作證,所用茶葉均為合規購入?!彼闹袇s明白,在這權力傾軋的朝堂,空口無憑,所謂的證據不過是上位者手中的玩物。
第二日,許逸軒身著素服進宮。柳七煙站在朱雀門外,望著宮墻高聳入云,心中滿是不安。直到暮色降臨,才見他失魂落魄地歸來?!氨菹聦缸咏唤o大理寺重審,卻不肯見我。”他苦笑,“趙普一黨的人在朝堂上彈劾父親結黨營私,說我與商戶女子往來過密,有辱官聲?!?/p>
許母聞訊趕來,撲通一聲跪在柳七煙面前:“柳姑娘,求你離開逸軒吧!許家如今危在旦夕,經不起這樣的風波了……”她淚流滿面,“老身知道你是好姑娘,可逸軒他要科舉入仕,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啊!”
柳七煙慌忙去扶,卻被許逸軒攔住。他望著母親,聲音哽咽:“母親,是兒子不孝,連累了全家。但七煙她……”
“夠了!”許母突然起身,從袖中掏出一張婚書,“趙普大人愿意將侄女許配給你,只要你與柳姑娘斷絕往來,他便出面為你父親求情。”
書房陷入死寂。柳七煙看著婚書上的金字,只覺一陣眩暈。許逸軒的目光在婚書與她之間來回游移,最終落在她蒼白的臉上:“母親,婚姻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兒戲?”許母冷笑,“你若執意如此,不僅救不了你父親,還會讓許家萬劫不復!”她轉向柳七煙,眼神中滿是哀求,“柳姑娘,你是個聰明人,何苦連累我兒?”
柳七煙后退一步,撞上身后的書架。竹簡紛紛掉落,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彎腰去撿,卻摸到一枚溫熱的玉佩——那是許逸軒前日送她的定情之物。淚水突然模糊了視線,她將玉佩緊緊攥在手中,指甲刺破掌心也渾然不覺。
“許公子,”她起身時已恢復平靜,“令尊之事,我定會盡力相助。至于其他……”她將玉佩放在案上,“是我唐突了?!?/p>
許逸軒臉色驟變,伸手去抓她的手腕:“七煙,我……”
“公子自重。”柳七煙抽回手,轉身離去。踏出許府大門的那一刻,她聽見身后傳來玉佩碎裂的聲音,如同她支離破碎的心。汴河的風裹挾著寒意吹來,吹散了她鬢角的發絲,也吹散了這段注定坎坷的情緣。而等待她的,除了許家的危機,還有不知何時會再次降臨的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