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夜歸》

小學校園的圍墻是用附近河灘的鵝卵石壘成的，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每天晚自習結束的鐘聲敲響時，總有一群飛蛾撲向教室門口那盞昏黃的電燈，在水泥地上投下紛亂的影子。

我數著腳步走出校門。男生們早就三五成群地跑遠了，他們的笑聲刺破夜霧，像一串散落的玻璃珠滾向四面八方。布鞋底摩擦砂石路的聲音格外清晰，我故意把步子踩得很重，好像這樣就能嚇退潛伏在黑暗里的什么東西。

如果運氣好，能遇到同路的女生。我們會不約而同地挨得很近，手肘碰著手肘。四個人走時，她們總讓我走在中間；兩個人的時候，我卻堅持走在前面——這樣至少知道身后是熟悉的人，而不是別的什么。

但更多時候，只有我一個人。月光把野草照成森森的銀白色，風一吹就簌簌地響。這段路要經過三塊水田，田埂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腳。有次我看見一條水蛇橫在路中央，在月光下像根活過來的白繩子。

最可怕的是老墳崗。白天經過時，那些歪斜的墓碑不過是長著青苔的石頭。可到了晚上，每塊石頭都變成了蹲著的黑影。爺爺的墳在最邊上，墳頭有棵苦楝樹，這個時節該落了一地紫果子。大人們說，鬼火就是死人的指甲在土里發光。

我開始小跑，書包一下下拍打著后背。布鞋踩到濕泥差點打滑時，終于看見了家門前那盞油燈——母親總把它掛在晾衣竿上，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輕輕跳動。

“媽——“

聲音在空曠的田野上炸開，驚起了灌木叢里的夜鳥。我屏住呼吸，數到三的時候，對面傳來了回應：

“哎——在呢！“

母親的嗓音比平時尖，尾音拖得很長，像拋過來一根繩子。我立刻抓住這根繩子往前沖，經過爺爺的墳時甚至沒敢轉頭。苦楝樹的影子橫在路中央，我閉著眼跳了過去。

等沖到院門口，母親已經撩起粗布門簾。灶屋的蒸汽涌出來，裹著玉米粥的香甜。她從不問我為什么害怕，只是用沾著面粉的手抹掉我額頭的冷汗。油燈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巨大而安穩，能把所有魑魅魍魎都擋在外面。

如今老家的夜歸路上早已裝上路燈。但每次走過黑暗處，我仍會下意識放輕呼吸。風搖樹葉的沙沙聲里，恍惚還能聽見當年那聲穿越時空的應答，在記憶的曠野上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