灃州,此時是康平王與新帝相爭之地,戰事頗多,但與此同時,周府管制就少,三人選了入城,走官道。
大閭東南境的邊城,與還算安穩的泰州不同,十室九空。三人在城中居然找不到一家食肆,驛館的價格高昂,而且供給十分簡陋。城中街頭也有零星無人收殮的尸體。釋我修佛之人,于心不忍,摸索找到城中義莊所在,一具具地搬去,又在那里誦起往生咒。
大金和沈瑤遠遠跟著:
“你還愿意吃他做的饅頭嗎?”
“該吃還是得吃啊。”
“和尚是真不嫌這些腐爛皮囊,不凈之物,與佛理行之甚遠。”
“他只是尊重這些苦命之人。”
“無了魂靈的皮囊,棄了就棄了,又能怎的?”
“他們的親人有一天若是有機會歸鄉,能找到親人尸骨,心中總是安慰的。”
“你也是奇怪,明明天上下來的,偏偏能生出這些凡俗之情。”
“我與你這天生神龍不同,我本是凡間山野的鹿,有父有母,自是有情的。”
“他呢,就關心死的;你呢,就關心病的。”
“大金你呢,就關心吃的。”
三人一路找些空舍借住,一路往東,趕往東邊海線。行到一半,在城郊遇到兩個乞討的小孩,都面黃肌瘦的,大的是個女孩,七八歲的樣子,小的,是個男孩子,三四歲左右,緊緊跟著女孩子。
“姐姐,給點吃的吧。”那小女孩面黃肌瘦的,糯糯的聲音叫的沈瑤心肝疼,她現在恨不得有十七八個饅頭可以送給她,奈何這一路即使有錢,也不容易買到糧食。
“姐姐這里,只有一點木薯了,你拿著”
這木薯還是她在兩城相交的山野處尋到存著的,吃食艱難,近郊被挖得能吃之物很少。小姑娘歡喜接著,帶著弟弟跑回家去了。
三人此時,雖有金銀,卻再無一點糧食了,只得轉而入城。一路向東,灃州的各大城池張貼的揖拿要犯甚多,那些醒目惹眼的,大都是本地的要犯,做的也是傷天害理,讓百姓咬牙切齒的惡事。像沈瑤這種犯官家眷外逃的畫像尋也尋不見。再加上她和大金在途中撿了幾個死人身上的通關文牒,一直用著,這一路倒也相安無事。
穿城過縣,一行人到了灃州的省府沛城。沈瑤賣了幾棵參,得了許子銀子,住店洗沐吃飯,又加采買糧食,富足地過了兩日,計劃第三日便離開。
沈瑤走著走著,不知怎地撞到一個人,那人手里本拿著個或瓷或玉的瓶子,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沈瑤抬起頭來看那人,只見他端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平常女子這樣迎面直直地看去,小臉都不免紅上一紅。沈瑤也是喜歡看好看的人的,卻不知怎的,心生警惕;再加之,她觀人世五百年,這等突如其來的相撞,大有可能是壞人陷阱。
“姑娘受驚了,是小生的錯,沒有拿穩家傳寶物。”
“確是你自己的錯,我好生生走著,你從哪里跑出來撞我?”
她說完,繞過他便走,大金緊緊跟著。
“大金,你看這人是不是哪里怪怪的,我看到他時,有一種芒刺背生的感覺。”
“絕非善類。”
晚間沈瑤大金采買回來時,釋我已做好了許多饅頭和干干的餅子,此時的天氣,能放的久些。沈瑤只告訴釋我,遇到了一個可疑的人,晚間休息要做些準備。她在兩間房的紙窗上都灑了些藥粉,又燃了些藥餌。晚間她睡的沉沉,大金聽到動靜,翻了個身。只釋我聽到動靜,起身查看,見到三個黑衣人,一個從屋頂上摔了下去,一個搖搖晃晃地往樓下滾著爬下去,還有一個被釋我一掌打下去,顧不得另外兩人,快速地逃跑了......第二天清晨,三人趕緊上車離開沛城。“姑娘,是什么人要暗害我們?”
“我也不知道,若是官府的人,無需這般鬼祟。”
沈瑤只能答:
“釋我,你若是遇到什么年輕俊俏的公子,可要提防一些,我和大金在集上遇到這么一個人,故意令我撞壞了他的物什,還好我看出來他不是好人......你可不要看什么人長得面善,就輕易相信。”
“就是遇到這樣一個人,才提前防范的嗎?”
“正是。”
“我會小心的。”
三人駕著車馬一路向東,灃州的中部,遇到許多逃難之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沈瑤能醫則醫,釋我有糧就施,如此一來,三人幾日也行不出一地。
“中州的王師,這幾日就要渡湟水,怕是要和我們康平王打起來,我們都是從湟水南岸地方上往南來的。”沈瑤正在給一老伯施針,對方言道。
“老伯,您是希望皇家勝還是希望王家勝?”
“唉,先皇在的時侯,天下太平,生活安易。他老人家才剛剛大行,天下就亂了,這兩邊看著都一樣,并不管我等死活。踐踏良田,搶奪百姓......幸虧遇到姑娘,否則老漢得交待在這里了。姑娘這是要往哪里去?”
“我們要去北州,家人在那里。”
“姑娘這是要走海路?”
“正是。”
“兵荒馬亂,路上艱難,姑娘行善之人,愿一路順遂。”
沈瑤一人終是解不了所有的病痛,她畫了附近可尋到的藥草,寫了消炎止瀉止血等等效用,張貼于難民暫居之處,助人自醫。三人繼續往東,直行到海邊。
若海之上,民間傳言,有四大匪幫,他們輪番侵擾內陸,大閭水師被逼得兵強馬壯,然而此時,水師被康平王和皇家各自分去一部分,留下的人馬并不足以嚴守東邊海界。對沈瑤一行來說,卻有些方便,只須找艘私船,就可以走海路往北州而去。
鹽海,雖占了個海名,實則是一片湖。,與大閭的灃、泰兩州南部接壤,其中并無一個統一的國家,許多部落,其間也常年你爭我奪,又有遙土在其更南,時而因漁獵發生爭執,因而這一片反而不像北面昊南,常常侵擾大閭。
三人所選的入海口就是灃州與鹽海交接之地,小鎮名叫鹽渡。
釋我自去找船,沈瑤帶著大金采買糧食,她想到北州苦寒,又找了裁縫鋪子,定制了幾套厚厚的冬衣,如此,就須在鹽渡多留幾日。
這一日得閑,釋我想去拜見本地一所大廟,聽當地人說,此廟建筑在懸崖之上,一面靠山,一面觀海,十分靈驗,香火鼎勝,就是要走的遠些。沈蓉想著佛祖謙和親切,去見見他人間的風光也不錯。大金卻對行山路,老大不愿。佛祖真身,他也是常能見到的,泥塑土胚,有甚可看?于是釋我與沈蓉兩人同去,他留在客店飽睡。
那山門臺階實在多,沈蓉行到一半就后悔沒把大金哄騙來,此時,若大金在,她定是要他背的......現在只能自己咬著牙往上走。
“姑娘累了,就在此歇歇吧。”釋我用衣袖掃了塊階梯邊的石頭,讓她坐,沈蓉依言坐下。
“釋我,我知你想趕早課,與那廟中僧人一起誦一遍經,你先去吧,我慢慢地來尋你。”
“此處各族雜處,你我又人生地不熟,還是不要分開的好。”
“若是平時,我定是可以一氣爬上去的,這里食物太咸,少果蔬,最近吃的少,氣力仿佛也不足。”
鹽渡此處本地菜蔬生的少,多食魚,沈蓉不甚喜歡,最近吃的少些,倒也不是說謊。釋我本想背她,但此處時有香客上山,又是廟門,只三人在一起時,他自覺悟到心中無瑕,男女無妨,但在人群之中,他又覺得僧人當清凈言行,不惹閑言碎語。沈蓉并不知他心思輾轉。對大金她得寸進尺,對釋我,她卻是守著凡人該有的分寸道理的。所以想也沒想過要讓釋我背上山。
“我們接著走吧,想是剛才走的急了,一時接不上力氣,現下坐了一會,我已好許多了。”
二人又走了一炷香的時侯,終于見到了山門。沈蓉撐著最后一口氣,走到神像面前,見是一位女菩薩,也看不清是誰,在蒲團上跪拜行禮之后,就換了個姿勢坐著,不肯起來了,釋我自去與廟住說話,過了一會,釋我端了一個茶盤過來,她方才起來,找了個涼爽的位子喝茶吃點心。
“此處是一座仙姑廟,并不與佛家一道排行,便當是一處景致,我們看看就走吧。”
沈蓉應了,兩人便游覽了一番,游廊蜿蜒于懸崖之上,臨望若海,海風吹拂,讓人心境大開。沈蓉有點替大金可惜,但轉念又一想,老龍王是四海之首,大金怕是早就遨游過了四海五湖,見識跟自己這等只在觀世鏡里見過海的仙獸,不可同日而語。
下山容易上山難,兩人下山的腳程快了許多,行到一半,見一老婦盤坐階上,似極勞累。兩人上前相問:
“老人家,您是要去廟中嗎?”
“剛才已去拜過了,現在是要下山回家去。”
釋我剛想說話,沈蓉拉了拉他的衣袖。
“老人家,正好,我也累了,但和您坐一處歇歇。”她靠著那老婦坐了,“我家里祖母跟您同樣年紀,她最喜歡我捶背捏腿了。”說話間,她從肩膀開始,極快地將老婦周身骨節交通之處拿捏了一遍,并無傷斷,又握住老人手臂,旋即起身離開。
“釋我,我們走吧,這位老奶奶并無傷病,想來歇歇就能自行回去了。”
釋我雖有疑惑,仍是跟著她小跑著往山下走去。
“姑娘,我本想順路背那老人家下山,怎地你逃也似地離開?”
“這老婦人有問題,她雖看著老邁,全身筋骨卻似牛筋老樹一般,十分健碩,她泄了氣,看似癱軟,脈息卻比尋常人慢了許多,不似會累的走不了路的。怕有什么是非,咱們還是別去招惹。”
“你是說,她可能是裝的,在等什么人上當?”
“我只是就她的體格脈相推斷,不一定對,但是至少她不是走不了路,你不用擔心。”
那山上看著疲累不堪的老人,緩緩站起了身子,冷笑起身,向密林深處走去。
兩人下山,順路取了棉衣,回客棧找大金去了。本以為大金不是還在睡覺,就是在店家吃飯,可能找的地方都找不到。
“店家,可曾看見和我們一起來的那個胖大個子?”
“哦,他爹尋來了,說是自己走丟的傻兒子,來了一家人接走他。”
“那他呢?他就跟著走了?”
“那可不,他爹一見他,就抱上去一頓嚎哭,嘴里喊著‘我的兒,爹找你找的好苦啊’,那傻兒子還推搡自己親爹,他的叔叔上來說了什么,他就呆住了,然后上了馬車。”
“你......他是我的兄弟,哪里來的便宜爹!那一定是歹人!”
沈瑤頓時著急了起來,想著歹人抓了大金去,是要做什么。店家是老油條,怕沾上是非,馬上說道:
“姑娘說是自己兄弟,卻留他一個傻子自己在店里,我可看著是他自己跟人走的,我等又不省得你家有幾房親戚。”
釋我接道:
“你只告訴我們,他們往哪里走了?”
“似是往南走,去界山的方向。”
“界山,是否就是那座仙姑廟所在的山。”
“沒錯,就是那山。”
“我們快追去,怕是取棉衣那陣子錯過了什么車馬。”
兩人忙跑出店,急往界山方向尋去,一路都沒有看到什么馬車。但出了城,官道仍能看見幾道新鮮的車轍,兩人沿著車轍一直追到了一片荒郊。
“這里既不靠海,又不近官道,看似只能上山,只不知是要將他怎的?”沈蓉有些焦急,大金這一世劫受盡白眼,六親無靠,風餐露宿,即使兩人相遇后,過了幾天溫飽日子,之后又跟著顛沛流離......也不知是不是又得要一個人去歷劫了。
“姑娘莫急,出城道路只此一條,沿路又有濕泥,只此一輛車的車轍,我們沿路追到此處,再不能行車,怕是離的不遠了。”
兩人說話間,周圍漸陰了下來,本是烈日當空的午時,周圍似是烏云聚攏過來,兩人都警惕起來。只聽一聲鴉鳴長嘯著向兩人飛過來.....
“不好,遮住眼睛!捂緊耳朵!”沈蓉迅速脫下外衫,兜頭罩住釋我,又將他按在地上,向他示意雙手交叉抱頭,趴在地上目不露光,耳不入音。“我不扒開你的手,不許放開。”
只見當年在琉先捕過的同一種鳥向她飛來,雙眼漆黑如魅,聲音攝人心魄。她抽出腰間長鞭,向那鳥揮舞而出,那鬼鳥向來攝魂奪魄,無往不利,冷不防遇到一個不為所動的人,已知輕敵,又見鞭子揮舞而來,一偏身飛的高了些,幾個盤旋后,似是蓄足了力,又向沈蓉俯沖而來,此番尖嘯之聲直入地府,即使釋我已全力捂住雙耳,一絲魔音入耳也使他心頭一緊,喉中一甜,一點血嘔了出來。沈蓉長鞭在手,勉力護住頭臉和釋我,然她心頭焦急,又不知敵方有多少人,難免落了下乘,被那鬼鳥抓傷了后背,正在慢慢調息沉氣之時,突聽到一片呼喝之聲,眼角看到一個胖大身軀向自已這邊跑來,她心下一寬,鞭子更加自如些,一個倒卷,把那鬼鳥的翅膀打傷了一邊,那鬼鳥搖搖晃晃地掉下來,向遠離沈蓉的方向跳去,還不到三個起落,被跑來的大金撲到,他一點也不懼怕它的尖牙利爪,任由它的尖牙利爪把皮肉撓破,直摸到脖子后,前后一拗,把它的脖子扭斷,那鬼鳥最后一聲嘶鳴被生生地困在了脖子里。大金很是生氣,發了狠,把它的頭拽了下來,只見那鳥一滴紅血也無,撕開之后,一陣惡臭撲鼻。大金卻不扔掉,跑了開去。
“大金!”沈蓉要去追他,又擔心釋我,忙去扶他起來,只見他面上被草割傷了幾道,色蒼如紙,嘴以下,下巴一片血紅,沈蓉用手中外衫給他擦了,又按住要起身的他。
“你先坐著,緩緩起身,可覺頭疼眼花?”
“尚可。”
沈蓉按他脈搏,覺他此時心脈不穩,氣涌血翻,在腰間找了顆丸藥塞入他口中,見他慢慢嚼開吞下,臉色漸好,與此同時,大金遠遠地跑了回來,她的心終是放了下來。
“你到哪里去了?”
“藥,蒙我,鳥叫,醒了,殺殺殺,鳥,曬個死透。”
沈瑤此時心魂也是受了一番驚嚇,與大金神通不暢,只聽得他大著舌頭描述了剛才的經過。那一聲鬼叫把個全人攪的混沌,倒把大金這魂魄不全的震醒了。
“以后,你不許一個人呆著了,我們總在一處。”
大金點了點頭,釋我在地上坐著,分明看到她眼角晶瑩一點,被她梳理頭發的動作擦掉了。三人頭上又現一片烈日,釋我已覺無礙,他要撐著起來,大金拉了他一把,再去拉沈蓉時,見她頭上豆大的汗水滴下,背上的傷口被拉扯地生疼,她在懷里摸出一個瓶子,交給大金,讓他給自己灑藥,大金手腳并不能控地精細,他把瓶子遞給釋我,釋我給沈蓉灑藥時,見那傷口三道,血成黑色。
“姑娘,這鬼鳥抓傷,怕是有毒,血是黑的。”
“不怕,用了這藥粉,便是鬼鳥也能毒死,克它的毒更是不在話下。方才它在天上,你在下方,我不便用毒。”
釋我見那藥粉之下,果然黑色褪去,放下心來。
“姑娘,此處怕還有其它危險,我們快些走吧。”
“大金把那些壞人都殺了,我們去那邊看看。”
大金把沈蓉背起,三人來到一處草木叢深之處,果見橫七豎八幾具尸體,本應是剛剛被大金打死的,卻如死了幾十年一般,已是氣血不見的干尸。
“小僧本以為金兄情急之下,下手重了,這些...人...似乎并非善類。幸虧是金兄遇到,若是普通人,當是應付不得。”
此時,另外兩人卻在意通:
“牽魂引尸,這是哪里來的魔物。”
“讓小爺找到這不人不鬼的怪物,定讓他魂飛魄散。”
“怎見得不人不鬼?”
“若是人,怎能會這鬼蜮伎倆,若是鬼,又怎能在這白日設局。”
“釋我,你去看看那馬車可還用得,我們都受了傷,就坐這馬車回去。”
那馬車倒是完好,釋我駕車,沈蓉給大金的手上藥,嘴里兇巴巴的,手下卻很是小心。想起什么,叫釋我轉過身來,給他臉上的傷口也摸了片藥膏。釋我臉上一紅,轉了過去。
“多謝姑娘。”
大金翻了老大個白眼,手指在自己臉上指點。沈蓉便去給他臉上涂藥。心里想著:釋我臉白,傷口顯眼;這大金一張黑臉,不細看,倒看不到細小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