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云層壓得極低，雨珠敲擊在塑料雨衣上發出細密的噼啪聲。溫羽茶踮著腳尖踩過水洼，淺藍色雨靴濺起的漣漪驚散了倒映在積水里的霓虹燈影。沈昭忽然從街角轉出來，沾著雨珠的麻花辮甩出細碎水光，兩人追逐時帶起的風掀動路邊奶茶店的塑料門簾，驚得檐下避雨的麻雀撲棱棱飛進雨幕里。巷口磚墻剝落的轉角處，男生把濕透的校服外套揉成團塞進書包。雨水順著發梢滴在翻開的《拜倫詩選》上，墨跡在紙頁洇開成詭異的花。他煩躁地踢開腳邊石子，卻聽見銀鈴般的笑聲穿透雨簾——兩個穿彩虹色雨衣的少女正用樹枝攪動排水溝，看落葉像小船似的在湍流中打轉。“嘖。“他扯下耳機線，金屬接頭在掌心硌出紅印。積水漫過磨白的帆布鞋，浸濕的褲腳貼著腳踝泛起涼意。當溫羽茶舉著濕淋淋的楓葉追著沈昭跑過第三個水坑時，他終于拽著書包帶沖過去，鏈條掛飾撞在墻磚上發出清脆聲響。“要玩去游樂園啊！“少年沙啞的嗓音裹著雨氣劈頭砸下。溫羽茶踉蹌后退半步，看見他右耳三點銀光在雨霧中明明滅滅，潮濕的額發下眉眼鋒利如刃，偏偏眼尾綴著顆朱砂痣，生生把戾氣拗成段破碎的詩行。沈昭拽她衣袖的力道讓雨衣窸窣作響。溫羽茶卻盯著少年轉身時揚起的衣擺——后腰處隱約露出半截紋身，是荊棘纏繞的拉丁文，被雨水泡得發皺的校服褲腳還沾著干涸的顏料漬。直到那個身影消失在便利店暖黃的燈暈里，溫羽茶才發覺雨勢漸密。街邊面包店飄出焦糖香氣，混著雨水腥氣鉆進鼻腔。沈昭扯著她往家走時，她忍不住回頭——少年方才倚靠的墻面上，用粉筆畫著歪扭的鯨魚，正被雨水沖刷成蒼白的淚痕。
走廊積水倒映著支離破碎的天光，溫羽茶數著水磨石地磚上的雨傘印跡往前走。沈昭突然扯住她書包掛著的晴天娃娃：“你看班級牌是不是往左拐？“話音未落，溫羽茶感覺肩胛骨竄過一陣酥麻——有人用掌心重重拍在她被雨水洇濕的校服襯衫上。
穿oversize棒球服的女生慌忙收回手，指節上叮當作響的克羅心戒指擦過溫羽茶馬尾辮的發梢。她小麥色的臉頰漲得通紅，運動手環隨著擺手動作在腕間滑動：“真對不住！我在體校練標槍的，總控制不好力道。“說著從帆布包掏出檸檬糖遞過來，糖紙在陰雨天里泛著鵝黃的光暈。沈昭扶著溫羽茶后腰輕笑：“這是要把我們久久拍進醫務室啊？“三人笑作一團時，身后傳來書包鏈條刮擦墻面的刺耳聲響。穿黑色連帽衫的男生斜挎著滑板經過，耳機線垂在鎖骨間晃蕩，經過溫羽茶身側時嗤笑：“陰魂不散。”高一（2）班的藍漆木門透著經年累月的劃痕，溫羽茶指尖撫過門框時蹭到未干的雨漬。那個男生徑直走向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摘下兜帽的瞬間，后頸隱約露出荊棘紋身的新鮮結痂。他將滑板倒扣在課桌上，金屬軸承與桌面碰撞出清脆聲響，前排幾個竊竊私語的女生立即噤了聲。劉思雨正興致勃勃展示手機里校運會獲獎照片，溫羽茶的視線卻穿過晃動的光影，看見男生從破舊帆布包里掏出的東西——纏著繃帶的左手，染著靛藍顏料的素描本，還有半包被壓扁的萬寶路。“陪我去小賣部嘛。“沈昭突然拽住她手腕，玻璃窗外的香樟樹適時抖落一串雨水。溫羽茶轉身時，余光瞥見男生用鉛筆在石膏像上涂抹，筆尖劃過維納斯斷臂處的裂痕，像在修復某種殘缺的隱喻。走廊穿堂風掠過他耳骨上三枚銀釘，叮鈴一聲，融進遠處體育館傳來的沉悶擊球聲里。
暮色浸透圖書館落地窗時，雨絲正沿著哥特式拱頂的溝壑編織珠簾。溫羽茶在古籍修復區聞到霉變的紙頁氣息，指尖撫過《雨月物語》泛黃的絹布封面，忽然聽見雨打芭蕉的節奏變得紛亂——宋嘉玫把濕透的帆布鞋重重踏在青磚地上，鞋側手繪的玫瑰圖騰在積水里。
男生斜倚在羅馬柱投下的陰影里，衛衣兜帽綴滿細碎水鉆般的雨珠。他屈起纏著繃帶的食指叩擊《惡之花》的法文原版，皮革封面在潮濕空氣里泛起漣漪狀的皺褶。當溫羽茶抱著《氣象云圖解析》經過時，他忽然用書脊擋住去路，精裝本燙金標題在兩人之間劃出鎏金的河——荊棘紋身從袖口蔓延至虎口，纏繞著新添的玫瑰刺青。
子夜驚坐起時，空調滴水聲正模仿著雨打窗欞的韻律。宋嘉玫摸到枕邊素描本被月光浸透，昨夜臨摹的少女輪廓在潮氣中暈開，鉛筆勾勒的玫瑰藤蔓纏上她舉著的楓葉。煙灰缸里躺著半支碾碎的Marlboro，濾嘴處印著褪色的“G“，像被雨水泡發的暗喻。
沈昭舉著碎花傘找到溫羽茶時，紫藤回廊的積雨正從獸首排水口嘔出銀鏈。她們踩著水花經過布告欄，最新月考紅榜上，“宋嘉玫“三個字懸在榜首，被雨水泡脹的墨跡仿佛隨時會墜下來。溫羽茶抱緊懷中被雨打濕的習題冊，忽然發現那些暈開的字跡像極了男生后頸紋身里凋落的玫瑰花瓣。
晨光刺穿云層時，梧桐葉上的積水正折射出七棱鏡般的虹彩。宋嘉玫白襯衫領口的銀鏈泛著冷光，他站在主席臺陰影交界處，指尖轉著本該是演講稿的空白便簽紙。當教務主任第三次清嗓子提醒時，他突然伸手扯松領帶，金屬領帶夾墜落在國旗臺邊緣，驚起正在啄食的灰斑鳩。
“各位早。“他對著話筒輕笑，喉結擦過校徽麥穗紋路發出細微摩擦聲，“套話都被說完了，不如多留十分鐘給食堂豆漿保溫。“晨風掀起他挽至肘部的襯衫，露出小臂上新舊交織的紋身——枯萎的玫瑰纏繞著“CarpeDiem“的哥特體字母，結痂處還泛著新鮮的殷紅。
溫羽茶被陽光晃得瞇起眼，看見他下臺時故意踩碎落在紅毯上的梧桐果。爆裂的脆響混在掌聲里，像是給這場荒誕劇畫下的休止符。回到教室后，她數著窗臺漏進的光斑，第七次偷瞥時正撞見宋嘉玫抬頭，睫毛在眼瞼投下的陰影里藏著未褪的困倦。
陸辰遞來的信箋帶著薰衣草香，溫羽茶盯著他發顫的指尖，忽然想起上周化學課析出的晶體。少年脖頸漫起的緋紅蔓延至耳尖，像滴進清水里的紅墨水。當告白詞卡在“喜“與“歡“之間時，宋嘉玫突然踹開課桌，金屬桌腳刮擦地磚的銳響驚飛了窗外白鴿。
他起身時帶翻顏料箱，鈷藍與赭石順著地板裂縫淌成抽象派的河。抓著陸辰腕骨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玫瑰紋身在肌理牽扯間詭異地舒展花瓣。“聽不懂人話？“他壓低聲音時，耳骨上三枚銀釘閃過寒光，恰似那日雨簾里晃動的星辰。
溫羽茶望著倉皇逃離的陸辰，突然發現宋嘉玫袖口沾著的不是顏料——是國旗臺蹭到的鐵銹，正沿著棉線紋理綻成細小的珊瑚枝。當她輕笑出聲時，男生迅速縮回手臂，卻把素描本碰落在地。翻開的紙頁間，未完成的速寫里少女馬尾辮的發梢，正化作傾盆大雨中的火焰。
鈴聲響了，很快就上課了。這節是數學課，溫久數學不好，聽得格外認真；可惜，一節課過去了，她什么也沒聽懂。“呵，現在上課，也就這個小呆瓜這么認真了，真是好笑啊，這么來，怕是什么也沒聽懂吧？”宋嘉玫小聲嘀咕，下課時沈昭來找溫久：“久久，天氣這么熱，陪我去買瓶冰水吧？”“啊？可是只有十分鐘啊，會來不及的。”溫羽茶想拒絕“沈昭，我多買了一瓶水，送你了。”蔣兆說，溫久看了一眼蔣兆，是在追求沈昭的人。晨光斜照進教室，沈昭單手轉著筆，在草稿紙上劃出流暢的拋物線。蔣兆遞來的礦泉水在課桌上凝出水珠，她頭也不抬地道謝，馬尾辮隨著解題動作輕輕晃動。
“下午圖書館...“溫羽茶揪著試卷邊角湊過來，聲音像只怯生生的奶貓，“昭昭要陪思雨去社團招新對吧？“數學試卷上鮮紅的59分刺得人眼睛發疼。
沈昭嘆了口氣，筆尖戳了戳溫羽茶泛紅的耳尖：“久久，考慮報個補習班？立體幾何真沒你想得那么...“話音未落，后座突然傳來課本重重合上的聲響。
宋嘉玫扯開椅子起身，黑色運動手環撞在鐵質桌角發出脆響。“三點鐘，圖書館二樓。“他居高臨下地睨著溫羽茶卷子上歪歪扭扭的輔助線，“我教你。“
整個前排突然陷入詭異的安靜。溫羽茶呆呆仰起臉，晨風掀動她別在耳后的碎發，露出左眼尾那顆淡褐色的小痣。宋嘉玫喉結動了動，轉身時帶起的風里裹著雪松味的沐浴露氣息。
直到那道高瘦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沈昭才噗嗤笑出聲：“我們久久要變成數學課重點幫扶對象了？“溫羽茶把發燙的臉埋進臂彎，沒看見后門玻璃窗外，宋嘉玫握緊又松開的拳頭。
午間的學生食堂人聲鼎沸。溫羽茶咬著吸管偷瞄斜對角，穿深灰衛衣的男生正在自助區盛湯。沈昭順著她視線望去，突然抬高聲音：“胡子裕！三中一別...“
不銹鋼餐盤與大理石臺面碰撞出刺耳聲響。童萬晴看著突然僵住的好友，她精心打理的栗色卷發垂落肩頭，遮住了驟然蒼白的臉色。當沈昭若無其事地繼續扒飯時，沒人注意到食堂立柱后，陸辰默默刪掉了剛打好的微信消息。
在二樓扶欄處，宋嘉玫把玩著手機，指尖在“添加好友“界面反復滑動。阮代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正看見溫羽茶被辣椒嗆得眼角泛紅的模樣。“看上那個小哭包了？“他戲謔的話被突然震動的手機打斷
細雨斜織成簾，阮代縮著脖子躲到廊檐下：“這破天氣怎么沒完沒了？“宋嘉玫仰頭望著檐角墜落的銀線，喉間滾過無聲的回答——或許是因為有人總忘記帶傘。
沈昭指尖叩響205宿舍門板時，雨滴正順著她發梢在深藍校服上洇開墨痕。“找胡子裕？“開門的女生揉著眼睛，“她剛去水房打熱水了。“沈昭轉身時，未察覺斜對門虛掩的縫隙里，有道目光正絞著她濕透的肩胛骨。
“她說什么了？“溫羽茶攥著沈昭冰涼的袖口，窗玻璃映出她欲言又止的側臉。沈昭甩了甩馬尾上的水珠：“你最近總盯著我的數學筆記發呆，該不會...“話音被走廊盡頭暖水瓶炸裂的脆響截斷，驚起滿樓驚呼。
暮色浸透圖書館時，宋嘉玫的筆尖在草稿紙上洇開墨點。溫羽茶發間沾染的橙花洗發水氣息，與窗外飄來的玉蘭香纏作曖昧的旋。“輔助線應該...“他忽然頓住，少女鼻尖細小的絨毛在夕照里泛著金光，像撒了糖霜的糯米糍。
晚自習的喧嘩在許老師推門瞬間凍結成冰。溫羽茶展開字條時，圓體字被窗縫漏進的夜風掀起邊角，宋嘉玫三個字在臺燈下泛著鉛筆特有的銀灰光澤。她不知道這張紙條曾在某人掌心攥出褶皺，更未看見后門處，有人將拆封的芝士面包又默默塞回抽屜。
夜雨將飯堂玻璃暈染成印象派畫作。溫羽茶舀起酒釀圓子的手忽然頓住——窗外兩道頎長身影踏碎滿地霓虹，宋嘉玫衛衣兜帽上躍動的熒光條，在阮代舉起的透明傘下忽明忽暗。她慌忙低頭，沒發現那人狀似無意掃過窗內的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