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聞人爾爾數到第七次手機震動時，終于從被子里伸出一只蒼白的手。凌晨四點二十二分，她的雙相情感障礙正處在抑郁期，整個人像被灌了鉛，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山東彭于晏：【今天主題夜！死亡金屬專場！特邀首席品鑒官蒞臨指導！】西門汶泗的消息后面跟著三個骷髏頭emoji。

聞人爾爾把臉埋回枕頭。自從一周前天臺偶遇后，這個小卷毛男人變本加厲地騷擾她。昨天是“新菜單試吃“，前天是“幫忙選背景音樂“，今天又搞出什么什么玩意？噢，死亡金屬主題夜。他以為自己在養電子寵物嗎？

手機又震動。

山東彭于晏：【知道你醒了，你每天4:19準時起床觀察街角流浪貓】

聞人爾爾猛地坐起來，窗簾縫隙中果然看到樓下那個小卷毛男人正仰頭望著她的窗口，手里舉著一杯黑咖啡和紙袋。晨光中，他的淺金色卷發像一團跳躍的火焰。

“死變態。“聞人爾爾嘟囔著，卻鬼使神差地走向門口。

西門汶泗今天穿了件黑色老頭背心，上面印著“Metallica“的logo，破洞牛仔褲露出膝蓋，腳上是雙看起來價格不菲的皮質馬丁靴。聞人爾爾注意到他左手腕除了那個“4'33''“紋身，還多了條皮質手鏈。

“早啊，首席品鑒官。“西門汶泗咧嘴一笑，遞上黑咖啡，“雙份濃縮，不加糖，然后加了一點點肉桂粉和姜黃粉。“

聞人爾爾接過咖啡，眉頭微蹙。他怎么知道她喜歡這樣喝？她只在三天前那本書的扉頁上隨手寫過一次...

“死亡金屬夜七點開始，“西門汶泗繼續說，眼睛亮得像星星，“我請了濟南地下樂隊'Leichenküche'，他們的主唱是我發小，答應演奏你最愛的《Necrophagist》。“

聞人爾爾的手指僵在杯子上。《Necrophagist》是她高中時最愛的樂隊，但這個信息她從未與人分享過，只在某個音樂論壇發過一條評論...

“你調查我？“她的聲音驟然降溫。

西門汶泗的笑容僵住了：“什么？不是，我——“

“IP地址'萊蕪小玫瑰'，2021年8月13日在'極端音樂'論壇發的唯一帖子。“聞人爾爾盯著他，“你黑了我的賬號？“

“等等！“西門汶泗舉起雙手，“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我從來沒——“

“上周在天臺，你的鑰匙扣。“西門汶泗指著她腰間，“那個微型降E調吉他撥片，只有《Necrophagist》的限量版專輯附贈。“

聞人爾爾低頭看向自己的鑰匙鏈。那個黑色撥片確實很特別，但一般人根本不會注意到，更不可能聯想到特定樂隊。

“你...“她一時語塞，“太可怕了。“

西門汶泗反而笑了：“彼此彼此，'人體掃描儀'小姐。“他模仿聞人爾爾慣用的冷漠語氣，“現在愿意賞光了嗎？我給你留了隔音最好的位置。“

聞人爾爾轉身要走，卻被西門汶泗塞過來的紙袋攔住。里面是幾片厚吐司，香氣立刻充滿了走廊。

“奶酥味的，“西門汶泗后退兩步，“你上周在爸爸糖買了三次。“

看著那個小卷毛男人蹦跳著離開的背影，聞人爾爾站在門口很久很久。黑咖啡的熱氣在晨光中裊裊上升，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西門汶泗可能是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看見“她的人。

2.

晚上六點四十九分，聞人爾爾站在“Κ?τωαπ?το?ρο?Φουτζι酒館“門口，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鑰匙鏈上的撥片。她已經換了三套衣服——這對習慣全黑裝扮的她來說簡直不可思議——最終選了件黑色高領毛衣和深灰微喇牛仔褲，至少這樣不會太顯眼。

酒館門口貼著夸張的海報：“Leichenküche樂隊：向死亡金屬致敬之夜“。幾個穿著鉚釘皮衣的年輕人正在排隊，空氣中彌漫著皮革和發膠的氣味。聞人爾爾的感官立刻開始報警——太多刺激，太大聲響，太濃烈的氣味。

“首席品鑒官駕到！“

西門汶泗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今天他把淺金色小卷毛扎成了一個小揪揪，耳垂上多了枚骷髏耳釘。聞人爾爾注意到他畫了輕微的眼線，襯得那雙杏眼更加明亮。

“我改主意了。“聞人爾爾轉身要走。

“等等！“西門汶泗抓住她的手腕，又立刻松開，“我給你準備了特別位置。“

他領著聞人爾爾繞過正門，從后廚進入，穿過堆滿酒箱的走廊，來到一個小閣樓。這里明顯是儲物間改的，但被布置成了舒適的觀景臺——一張高腳桌，一把符合人體工學的椅子（聞人爾爾認出來這是HermanMiller的Aeron椅，價格不菲），一個小冰箱，甚至還有降噪耳機。

“這里能看到全場，但隔音很好。“西門汶泗指著單向玻璃，“聲音控制系統在這里，你可以隨時調整音量。“

聞人爾爾驚訝地看著這一切。這個空間完美避開了她所有的敏感點：擁擠、噪音、陌生人接觸。他是怎么在短短一周內做到的？

“為什么？“她忍不住問。

西門汶泗歪著頭：“什么為什么？“

“做這些。“聞人爾爾指了指周圍，“為了一個怪胎。“

西門汶泗的笑容褪去了。他走近一步，近到聞人爾爾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和酒精混合的氣息：“聞人爾爾，我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迷戀你的臉，也可能是貪戀你這個人，但現在我不在乎這些。我只知道你第一天來我店里時，只用三秒就看出我去過布魯塞爾、咬指甲、在東南亞紋身。那一刻我就知道——“他眼睛亮得驚人，“你是我見過最酷的人。“

聞人爾爾的心臟突然跳得很快。躁狂期的前兆？還是別的什么？她不確定。

“樂隊要開始了，“西門汶泗退后一步，恢復了那種嬉皮笑臉的表情，“耳機里有白噪音選項，洗手間在樓下右轉，緊急出口在左邊。有任何需要——“

“短信你。“聞人爾爾接話，自己都沒意識到嘴角微微上揚。

西門汶泗眨眨眼，做了個夸張的鞠躬，然后關上了小閣樓的門。

3.

Leichenküche樂隊比想象中專業。翻唱的《Stabwound》雖然比不上原版，但至少沒有走音。聞人爾爾通過單向玻璃看著臺下瘋狂的人群，音量調到了舒適的30%。西門汶泗在吧臺后忙碌，時不時抬頭看向閣樓方向。

第三首歌時，聞人爾爾摘下了降噪耳機。音樂通過地板傳來，震動順著脊椎爬上她的后頸——這種感覺很奇妙，既參與又抽離。她注意到西門汶泗調酒的動作有種奇特的節奏感，完全契合音樂的節拍，仿佛他整個人就是樂器的一部分。

手機震動。

山東彭于晏：【下來嗎？】

聞人爾爾回復著。

不過爾爾：【不】

山東彭于晏：【來嘛，就一首歌的時間】

不過爾爾：【不要】

山東彭于晏：【我請你喝特調“尸血“雞尾酒】

不過爾爾：【名字惡心】

山東彭于晏：【那“神經遞質失調“怎么樣？配方有伏特加、藍橙力和一點點愛情毒藥】

聞人爾爾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這個小卷毛男人總是這樣，用玩笑掩蓋認真，用輕浮掩飾專注。她突然有種沖動，想看看他在擁擠人群中會是什么樣子。

不過爾爾：【一首歌】

她回復，然后深吸一口氣，走向樓梯。

樓下比想象中更糟。閃爍的燈光、刺耳的吉他、混雜的體味和酒精味，還有不斷被人碰撞的手臂。聞人爾爾僵在樓梯口，呼吸開始加速。就在這時，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來。“西門汶泗在她耳邊說，聲音壓過音樂。

他帶著聞人爾爾穿過人群，來到吧臺后面一個相對安靜的小空間。這里能看到全場，但有吧臺擋著，沒人能碰到她。

“給，'神經遞質失調'。“西門汶泗遞上一杯閃著詭異藍光的飲料，“無酒精版本，配方保密。“

聞人爾爾小啜一口，酸甜中帶著微微的辛辣，確實像某種化學反應的味覺模擬。

“喜歡嗎？“西門汶泗湊近問，熱氣拂過聞人爾爾的耳尖。

聞人爾爾點點頭，突然意識到他們靠得太近了。西門汶泗的睫毛在彩色燈光下投下細碎的陰影，唇珠上沾了一點藍色液體，看起來像中毒的王子。

“下一首是《Necrophagist》的翻唱，“西門汶泗說，“我特意學的吉他solo部分。“

他跳上小舞臺，接過樂隊遞來的吉他。當第一個音符響起時，聞人爾爾瞪大了眼睛——他居然真的會彈，而且技巧相當純熟。西門汶泗站在聚光燈下，金色小卷毛隨著節奏甩動，整個人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聞人爾爾感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躁狂發作？還是別的什么？她分不清。音樂越來越響，人群越來越擠，她的呼吸開始失控。眼前的一切開始扭曲變形，耳邊仿佛有千萬只蜜蜂在轟鳴。

“不...“聞人爾爾捂住耳朵，蹲了下來。太吵了，太亮了，太擁擠了。她需要安靜，需要黑暗，需要——

“跟我來。“西門汶泗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他的演出結束了？什么時候下來的？聞人爾爾不確定，但她任由那個金毛男人拉著自己穿過人群，來到酒館后面的小巷。

4.

冰冷的夜風讓聞人爾爾稍微清醒了些。她靠著磚墻深呼吸，手指深深掐進掌心。西門汶泗站在一步之外，沒有貿然靠近，只是安靜地等待。

“抱歉，“聞人爾爾最終開口，聲音嘶啞，“感官過載。“

西門汶泗點點頭：“我知道。我有ADHD，有時候也會被刺激過頭。“

“不一樣。“聞人爾爾搖頭，“你的大腦只是跑得太快，我的...是操作系統根本不同。“

西門汶泗笑了：“好酷！就像Mac和PC？“

這個比喻讓聞人爾爾愣了一下，隨即不自覺地勾起嘴角：“更像是...量子計算機和算盤。“

“哇哦！“西門汶泗睜大眼睛，“那你能破解比特幣嗎？“

聞人爾爾終于笑出聲來，雖然立刻又抿住了嘴。但西門汶泗已經看到了，他的表情像是中了彩票。

“嘿，想去看我的秘密基地嗎？“他突然問，“就在附近，很安靜。“

聞人爾爾應該拒絕。理智告訴她現在應該回家，吃下鎮靜劑，躺在黑暗的房間里。但某種更強烈的沖動讓她點了點頭。

西門汶泗的“秘密基地“是附近一棟老建筑的屋頂，比聞人爾爾常去的廢棄工廠天臺更隱蔽。這里擺著兩張露營椅，一個小冰箱，甚至還有臺便攜式黑膠唱片機。

“歡迎來到西門汶泗的避風港。“西門汶泗做了個夸張的手勢，“每回世界太吵時，我就躲到這里聽音樂。“

聞人爾爾環顧四周。這個空間明顯被精心布置過，但又保持著一種隨性的舒適感。墻上用粉筆畫著各種音樂符號，角落里堆滿了唱片。

“坐。“西門汶泗遞給她一瓶冰水，然后在唱片機前蹲下，“想聽什么？“

聞人爾爾沒有回答，而是走向那堆唱片。她的手指自動翻檢著，直到抽出一張熟悉的黑膠——《Necrophagist》的首版專輯。

“我就知道！“西門汶泗拍手，“等等，這張很珍貴，我有個更好的版本...“

他翻出一張看起來幾乎全新的黑膠，小心地放在唱機上。當第一個音符響起時，聞人爾爾屏住了呼吸——這是她從未聽過的現場版，音質純凈得不可思議。

“2004年蘇黎世現場，“西門汶泗輕聲說，“只發行了500張。“

“你怎么...“聞人爾爾的聲音哽住了。

“喜歡收集唄。“西門汶泗笑著坐進另一張椅子，“我爸爸總說我的專注力只用在沒用的事情上。“

他們沉默地聽完了整首《FermentedOffalDischarge》。夜風輕拂，遠處的城市燈光像星辰般閃爍。聞人爾爾感到一種奇特的平靜，仿佛大腦里喧囂的神經元終于達成了停火協議。

“我小時候，“她突然開口，自己都驚訝于這個沖動，“會把音樂分成不同的幾何形狀。《Necrophagist》是尖銳的黑色三角，《Mozart》是金色的球體。“

西門汶泗轉過頭，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這也太酷了！那爵士樂呢？“

“亂七八糟的彩色線條，“聞人爾爾做了個手勢，“像打翻的意大利面。“

西門汶泗大笑起來，笑聲在夜空中回蕩。聞人爾爾發現自己也在微笑，肌肉記憶般自然。

“我有聯覺，“西門汶泗說，“聽到特定和弦會嘗到味道。降B小調是薄荷，D大調是草莓...“

他們就這樣聊到凌晨，分享著各自大腦的“故障模式“。西門汶泗說他小時候因為ADHD導致打人被三所學校勸退；聞人爾爾講述她如何因為無法理解社交規則而被孤立。奇怪的是，這些本該痛苦的回憶，在月光下卻顯得近乎溫馨。

聞人爾爾的腦子里突然產生一個念頭——

兩個相似的人，是不適合做戀人的。就像兩塊一模一樣的拼圖是沒辦法拼在一起的。

如何…或許他們不相似呢？

“天快亮了。“西門汶泗最終說，指了指東方泛白的天空，“我送你回家？“

聞人爾爾搖搖頭：“我想...再聽一遍《FermentedOffalDischarge》。“

西門汶泗笑了，重新放下唱針。當音樂再次響起時，聞人爾爾閉上眼睛，讓那些尖銳的黑色三角充滿她的意識。有那么一瞬間，她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個故障品，而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和一個普通的男人，分享著一段不普通的音樂。

5.

暗夜里的路燈將聞人爾爾的影子拉得細長，像把生銹的鎖橫亙在人與人之間。她習慣將咖啡杯擺在桌角，讓氤氳的熱氣在周身織就透明屏障。那些試圖靠近的溫度總在觸碰她衣角的瞬間凝結成冰，玻璃窗上蜿蜒的霧氣模糊了所有示好的表情。在無數個驟然驚醒的凌晨，她聽見記憶深處鎖芯轉動的咔嗒聲——某個暴雨夜遞來的傘柄后藏著算計的眼神，生日蛋糕上未融化的燭淚里裹著背叛的糖衣。于是她學會用睫毛垂下鐵幕，將心跳聲藏進毛衣褶皺，連微笑都精確控制在三十度，恰好在疏離與禮貌間筑起雪原。人們只見她如深潭靜水，卻不知水底沉睡著千百把生銹的刀，每道劃痕都在訴說著“靠近即是深淵“。她用冷漠筑起自我保護的屏障，把自己活成加密的摩爾斯電碼，寧可在永恒的寂靜中破碎，也不愿意成為他人掌心的謎題。

…

…

回家后，聞人爾爾沒有立即吃安眠藥。她坐在窗前，看著朝陽染紅酒館的招牌。手機屏幕亮起，是西門汶泗的消息。

山東彭于晏：【今天謝謝你。P.S.你笑起來美的讓我心痛。】

聞人爾爾嘴角上揚，盯著這條信息看了很久，然后打開日記本，那張粗糙的素描還在。往常她只記錄情緒波動和藥物反應，但今天她又畫了兩張并排的臉：一張是眉頭皺巴巴的三白眼女人，一張是笑得像個小朋友的金毛男人。下面寫著一行小字：

【觀察結論：西門汶泗可能不是暫時性現象】

這個念頭既令人恐懼，又莫名地令人期待。心跳在耳膜敲出密集的鼓點，指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灼出細密的刺痛。正經歷著某種前所未有的、無法系統化的擾動。聞人爾爾把日記本塞到枕頭下，仿佛那是什么危險的違禁品。窗外，萊蕪的清晨漸漸蘇醒，那些被現實碾碎的星塵忽然在血管里重新燃燒，她聽見深淵底部傳來潮汐的回響，而頭頂的星空正以倒懸的姿態，等待她縱身躍入這場盛大的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