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城市的迷霧(2008-2013)
第29章:替罪羔羊
林氏集團那場內部會議的余波久久未能平息。當“東方再生資源”與賽博動力之間隱秘關聯的證據被擺到桌面上時,會議室里的空氣幾乎凝固。憤怒、震驚、難以置信的情緒在高層之間彌漫。趙明輝,那個曾經溫和儒雅的上司,此刻成了眾矢之的。他面色慘白,額頭冒汗,但在最后的垂死掙扎中,他依然將陳小川推向了風口浪尖。
“我承認……我在監管上確有失職,未能及早發現賽博動力的圖謀。”趙明輝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但他看向小川的眼神卻閃爍著惡毒,“但是,各位,這個項目的所有具體執行、包括最終合同的確認和簽署,都是由陳小川全權負責的!我作為主管,固然有指導的責任,但我反復提醒他要注意風險、仔細審核條款,他卻因為經驗不足和急于求成,犯下了致命的錯誤!他未能識別合同中的漏洞,未能堅持技術標準的嚴謹性,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如果他能更專業一點,這個損失完全可以避免!”
趙明輝的話,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樣刺向小川。他將自己的罪責輕描淡寫地描繪成管理上的疏忽,而把所有的后果都歸咎于小川的“失職”和“不專業”。他的辯詞,盡管邏輯上存在漏洞,卻巧妙地抓住了部分高層的心態:追究一個基層執行者的責任,遠比追究一個有一定資歷和人脈的主管來得容易,也更容易平息董事會的怒火。而且,小川畢竟是那個簽下合同的人,是那個提交了未能達標報告的人。這些事實,足以構成他“失職”的證據。
小川坐在角落里,聽著趙明輝顛倒黑白的話語,氣得渾身發抖。他想反駁,想揭露趙明輝是如何一步步誘導他、誤導他的,是如何利用他對上司的信任和對機會的渴望將他推入陷阱的。他想說,如果不是趙明輝的默許和催促,他會堅持要求賽博動力提供更清晰的技術說明,他會更謹慎地對待那些看似“彈性”的要求。但他的聲音,那個來自大山深處的、曾經在大學辯論賽中贏得贊譽的聲音,此刻卻變得異常嘶啞和無力。
“趙總,你當時明明……”小川試圖開口。
“小川,事實擺在眼前。”一位元老級的高層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冷硬,“合同是你簽的,產品檢測是你負責的。我們調查組也看到了你的報告,確實不符合合同要求。至于趙總的指導是否存在問題,那是另一回事。但你的失職,直接導致了公司的損失。”
另一位高層也附和道:“我們不能因為趙明輝犯了錯,就否認你在這個項目中的責任。這幾千萬的損失,總得有人負責。”
小川感到一股深深的寒意。他突然意識到,在權力、利益和責任劃分的巨大漩渦中,真相有時候并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誰來承擔后果。而他,一個沒有背景、沒有根基的年輕員工,就是最容易被推出來承擔后果的那個人。他以為揭露了趙明輝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但他錯了。在企業的邏輯里,結果導向往往比過程公平更重要。
他看著那些曾經對他贊賞有加的領導,現在都用一種失望、責備甚至厭惡的眼神看著他。他感覺自己像動物園里的猩猩,被圍觀、被審視、被下結論。那種屈辱感,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
最終的決定很快就下來了。趙明輝被移交司法機關,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制裁。但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對于陳小川,公司的處理是:鑒于其在賽博動力項目中存在重大失職行為,導致公司蒙受巨額損失,決定立即解除勞動合同。同時,公司保留向其追究民事賠償的權利。
當人力資源部的員工將那份冰冷的解雇通知書遞給他時,小川感到世界瞬間坍塌。他接過通知書,上面一行行字像刀子一樣刻在他的心上。失職、巨額損失、解除合同、保留追究賠償……他被徹底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夢想,似乎都在這一刻化為了泡影。
他機械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他的東西已經被一個同事幫忙簡單地收拾進了一個紙箱。他看著那個紙箱,里面的物品仿佛是他這幾年來人生的碎片:幾本技術書籍、他記滿筆記的筆記本、一只廉價的保溫杯、一張母親和繼父的合影,還有那份珍貴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復印件。他拿起那張合影,母親和繼父樸實的笑容在照片里定格。他想起母親臨終前握著他的手說:“讀書是你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想起繼父沉默卻堅定的背影。他想告訴他們,自己努力了,拼搏了,但還是失敗了。
他將錄取通知書拿在手里,感到一種巨大的諷刺。當年他懷揣著這張通知書,滿心以為知識是改變命運的鑰匙,以為走進城市就意味著告別過去。現在,他卻因為在城市的職場中“失職”,被無情地踢了出來。知識似乎并沒有給他帶來免死金牌,努力也沒有保證他不摔倒。
他環顧四周,曾經朝夕相處的同事們都埋頭工作,沒有人敢與他對視。偶爾有幾個人,匆匆地遞過來一個同情或復雜的眼神,然后又迅速移開。他知道,流言蜚語已經在他身后炸開,他已經成了公司里那個典型的失敗案例,那個被用來警示后人的反面教材。
他提著沉重的紙箱,走向電梯。電梯門打開,里面站著幾個他不認識的員工。他們看到他,短暫地投來疑惑的目光,然后又轉過頭去。電梯門緩緩關上,他感到自己正在從一個世界被隔離開,被拋棄到另一個未知的境地。
走出林氏集團的大門,深圳年底的陽光依然強烈,卻沒有一絲暖意。街頭的喧囂、行人的匆忙、車輛的鳴笛,一切都顯得那么遙遠和疏離。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舞臺,而自己卻是那個剛剛被趕下臺的拙劣演員。那種感覺不是簡單的失敗,而是一種徹底的否定和剝離。他被從這個社會機器中剔除了,被邊緣化了。
他將紙箱放在地上,自己坐在旁邊的花壇邊沿。他望著眼前的景象:高聳入云的寫字樓,衣著光鮮的白領,豪華的汽車……這一切都與他此刻的狼狽形成了刺眼的對比。他想到了剛來深圳時,也是這樣站在街頭,感到自卑和渺茫。但他那時至少還有一份工作,還有對未來的憧憬。現在,他什么都沒有了。
悔恨、憤怒、痛苦、絕望……各種情緒在他心中交織翻滾。他恨趙明輝的卑鄙無恥,恨賽博動力的冷酷欺詐,也恨自己的愚蠢和輕信。他問自己: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我這么拼命地努力,這么小心翼翼地活著,結果換來的是什么?是被利用、被背叛、被拋棄?
他想到了母親的遺愿,繼父的叮囑,恩人“林偉東”的期望。他們都希望他能走出大山,改變命運。他以為自己做到了,以為自己正在向上攀登。但現在看來,他似乎又回到了起點,甚至比起點更糟糕。至少在山里,他有家,有親情。而在這里,他一無所有。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襲來。他覺得自己的努力仿佛是一個笑話,知識也沒有賦予他對抗這個世界的盔甲。這個城市太大了,也太復雜了,它有無數種方式讓你摔倒,讓你遍體鱗傷。
他靠在冰冷的花壇邊上,閉上眼睛,試圖平息內心的狂瀾。他聽著城市的喧囂,感受著腳下地面傳來的震動。他感到自己像一片被風吹落的樹葉,無助地漂泊在巨大的洪流中。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絕望中,他心底深處,那團曾經燃燒過的火焰,并沒有完全熄滅。也許是因為經歷過更早、更純粹的貧困和孤獨;也許是因為骨子里那份山里人特有的倔強;也許是因為母親、繼父和恩人留下的精神遺產過于強大。他想到了母親在病床上微弱的叮囑,繼父在墳前那句“活著才有希望”,恩人在QQ上最后說的那句“等你有能力的時候也可以去幫助別人”。這些記憶,像星星點點的火花,在黑暗中閃爍。
他知道,現在不是沉淪的時候。趙明輝固然可恨,但他不能因為一個卑鄙小人而否定自己所有的努力。賽博動力固然冷酷,但他不能因為一場商業欺詐而放棄對未來的希望。他是一個替罪羊,但他不能永遠背著這個罪名。他必須站起來,必須活下去,必須找到出路,必須證明那些否定他的人是錯的。他要讓趙明輝知道,他的陰謀并沒有徹底打垮他。他要讓那些嘲笑他、拋棄他的人看到,陳小川不是那么容易被打敗的。
他睜開眼睛,眼神中不再是絕望,而是一種混合著憤怒和不屈的堅定。他慢慢站起身,提起那個紙箱。紙箱很輕,但里面裝著他沉重的過去。他知道未來的路將異常艱難,他將再次面臨生存的考驗。但他不會放棄。他會記住今天的屈辱,記住自己是怎樣被當作替罪羊拋棄的。這些痛苦,將成為他前進最強大的動力。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林氏集團大廈,那棟曾經承載他希望的摩天大樓,此刻在他眼中只剩下冰冷的鋼筋水泥。他轉過身,融入了街頭的人潮。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落寞,但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堅定。他知道,他必須東山再起。為了自己,也為了那些曾經愛他、幫助過他的人。這不僅僅是生存,更是尊嚴和復仇。替罪羔羊的故事并沒有結束,它只是翻開了新的一頁。而這一頁,將寫滿掙扎、抗爭與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