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邊,喬伊帶著陳樹、劉小利的小隊,正安靜地推進。
通道越走越寬,頭燈照出去的光仿佛被黑暗吞噬,沒有回響,只有壓抑的空曠。
濕度開始降低,空氣卻變得越發沉重,像有什么東西,正從地縫深處一點點爬出來。
味道也變了——不再是單純的煤塵,而是燒焦的麻布、潮濕的鐵銹、混著舊血與煤灰的腥味。像一場被撲滅的火災,還在墻縫里慢慢呼吸。
剛轉過一道彎,三人幾乎同時停下腳步。
他們面前,已不再是狹窄的井道,而是一整片廣闊的地下開采層。
像地下廣場,至少五十米寬,縱深看不到盡頭。鐵軌縱橫交錯,兩側是層層疊疊的老式支架,生銹的鋼梁搭起錯落有致的框架,像是一具龐大的地下骨骼。
他們仿佛走進了某種遺忘的城市廢墟。
下一秒——
轟然一聲巨響!
不是塌方。
是——人聲。
密集、嘈雜、壓抑不住地從巖壁中“冒”了出來,像從石頭縫里炸開的潮水,瞬間灌滿整個空間。
三人瞳孔一縮,喬伊下意識抬手護住耳機,陳樹蹲下半跪,迅速掃視四周,劉小利的嘴唇在發抖,卻說不出話。
那不是誰在說話。
那是許多人——跪行著、呼號著、咳嗽著、咬緊牙關低聲哀號著的聲音——從井底往上翻。
不是過去的錄音。
是現在,正在發生。
前方空間,突然被上百道身影填滿——
全是面色灰暗、骨瘦如柴的礦工。
他們穿著破舊不堪的工服,赤腳踩在發燙的鐵軌上,皮膚被煤灰糊成一層漆黑,汗水沿著脊背流淌,像雨一樣落下。
他們的動作機械而沉重,就像靈魂早已抽離,只剩下一具具在強迫節奏中反復勞動的肉身。
鎬頭揮起,鐵鏟落下,礦車碾軌,尖鳴刺耳。混雜著喝令、槍聲、錘聲,構成這口死井中永不停歇的噩夢交響。
在角落與高臺上,昭和軍服的日本士兵荷槍實彈,冷漠地盯著這一切,像一群不會說話的銅像。
一名中年礦工因為背部抽筋,蹲下不到三秒——
“砰!”
槍響劃破礦道的死寂。
子彈從他后腦穿出,血濺在他身后的孩子臉上。
那孩子連眼淚都沒掉,只是機械地抬起手,繼續把石塊往礦車里堆。
喬伊整個人定住了,喉嚨發緊,想動,卻發現腳下像踩進了現實與幻覺交縫的裂隙里,根本挪不開。
劉小利眼眶發紅,低吼一聲:
“這尼瑪是人干出來的事嗎?!”
喬伊咬著牙,眼角余光掃到墻角那幾只舊木箱。
她第一個沖過去,撬開箱蓋——
未拆封的彈夾、迫擊彈頭,一支舊卻上膛完好的三八式步槍。
她抬頭看向兩人,冷靜地吐出一句話:
“別等了——干!”
陳樹神情瞬間冷下,反手抽出靴里的短柄匕首。
劉小利撲向武器箱,抄起步槍,咬牙切齒地罵:
“今天不讓這幫畜生下地獄,我就不姓劉!”
下一秒,三人幾乎同時沖進戰場。
槍聲、爆鳴、怒吼——炸響在這片礦層深處。
沒人喊“戰斗開始”。
他們早就開始了。
喬伊沖在最前,目光觸到那疊泛黃的彈夾時,身體像被某種本能激活。她利落地抽槍、拉栓、上膛,動作一氣呵成。
右手托槍,左眼閉合——
“砰!”
第一槍,干凈利落,子彈穿透十米外一名日軍上臂,血花炸開,在死寂的鐵軌上拉出一道遲來的回響。
這不是報復。
這是被歷史壓住的怒火,終于爆發出的第一聲吼。
劉小利已越過低臺,貼地沖刺,一腳踩上敵人的槍托翻身,匕首反握,直插敵人喉口。
他沒受過專業訓練,但那一刀,果斷、迅猛、干凈利索——就像刻在骨子里的怒。
陳樹沒撿到槍,他抄起一根銹掉半截的鋼筋,當作球棒砸了上去。
“你他媽欠我們幾十年血債!”
鋼筋破風而至,一棍把敵人砸翻在地,血濺半邊墻。
三人分開作戰,卻配合默契,像早已演練千遍:游擊推進、短突封線、精準打擊,迅速撕裂敵人防線。
兩名日軍架起輕機槍,試圖封鎖通道。
喬伊毫不猶豫,臥倒滑入采礦殘骸后,調整為狙擊位。
她用碎玻璃做反射瞄準器,輕輕轉動手電調整反角,低聲算準節奏:
“目標,8點方向,肩偏1.2度……呼吸落點后0.5秒。”
“啪!”
一槍命中——左側槍手應聲倒地。
她翻滾著滑入另一個掩體,邊移動邊大喊:
“陳樹,右側壓制!掩我上!”
陳樹動作飛快,一腳踹翻彈藥箱,順勢滑到防爆板后,拋出匕首割向日軍腿部。
匕首擦著鋼軌生火,濺出一串軌道火花,正好晃亂對方視線。
就是那兩秒——
喬伊已經沖到位。
一個掃腿踢翻敵人下巴,順勢奪槍,貼身揮槍托猛砸敵人喉嚨,干脆利落。
彈殼飛濺,火光四起。
這一戰,不是為了勝利。
是為了替那些連還手都來不及的人,舉起一拳。
這一槍,這一刀,這一棍——
每一下都擊在沉默的歷史上,讓它,不再沉默。
“劉小利,后背!”喬伊低喝。
劉小利幾乎是本能反應,猛地撲出,一把勒住背后那名日軍士兵,用銹鋼筋卡住脖頸,像一頭怒火中燒的野獸,將對方死死壓進塵土。
他氣喘如牛,瞳孔放大,手卻沒一絲松動。
“你們以為,這事過去了,我們就會忘?”
“我們祖輩被你們活埋——今天,我就拿血,給他們立碑!”
他的聲音撕裂礦道的死寂,牙關咬緊,手筋發紅,關節“咯咯”作響,仿佛每一寸憤怒都擰進了骨頭里。
戰斗持續了將近十分鐘。
到最后,他們幾乎靠著慣性在移動——疼覺麻了,氣都顧不上喘。
血腥、鐵銹、火藥、汗水混合成一種嗆人的味道,像一層咸膜貼在喉嚨,連呼吸都像喝進了焦土。
子彈打光了,匕首斷了,鋼筋也彎成了一截鉤。
喬伊、陳樹、劉小利三人靠在一處塌陷的煤壁邊,渾身是血,肩膀撕裂,手臂發顫,氣喘如牛。他們剛經歷了一場和“歷史殘影”的血戰——對手不是人類理智能解釋的敵人,而是1938年,那批困在礦井與時間斷層中的日本兵。
而他們,打到只剩下最后的呼吸。
眼前還殘留著最后幾個日本兵,一個個渾身浴血,軍服破碎,站立不穩。空氣里充斥著鐵銹味、血腥味,還有炸裂過后的濃重焦味。
只剩那名日本軍官,靠在一根斷裂的鐵柱上,胸口槍傷在淌血,但他還沒倒。
喬伊半跪在地,喘著粗氣,手指已經快抬不起來。
陳樹靠著她,嘴唇干裂:“我們……贏了嗎?”
“我們必須贏!”喬伊盯著那個軍官——他正從軍服口袋里,緩緩掏出一本破舊的黑皮小冊子。
是一本……像是《戰地口訓》之類的東西。
只見那軍官咬緊牙,撕下一角布料止血,翻開那本冊子,朝著天井方向,居然開始大聲念誦起來。
“……為皇獻身……精魂不滅……!”
那聲音一開始很低,像從喉嚨里擠出來,但很快節奏變了,變得嘶啞又堅定,像是一種儀式。
喬伊猛地睜大眼,低聲罵了一句:“不好——他在灌輸‘意念共振’。”
“意念……什么?”劉小利勉強坐起。
“他要喚醒這些殘影——他們的軀體沒了,但意識還黏在這礦道里……他這是在‘重新喚起軍令’。”
果然——
幾個本已倒地不起的日本兵,竟開始緩緩蠕動。他們動作僵硬,關節像銹死的機械,但居然慢慢站了起來。
他們的眼睛,原本灰白、空洞,如今卻開始泛起詭異的血紅色光澤。
而更遠處,那些礦工的殘影也像被牽動。一個個睜開眼,臉上仍掛著血淚和憤怒,但卻沒有行動。
他們,只是看著——像在等,像在判決。
陳樹手一緊:“他這是……在.....,想讓他們反殺我們。”
“必須打斷他!”劉小利咬牙,從地上撿起一個什么物件,瞄準那軍官手里的冊子方向扔去。
但打上去毫無反應....
那名日本軍官臉色蒼白,胸前中彈,但神情卻像瘋了一般——他一手舉著那本《戰地口訓》,一邊用日語高聲念誦著。
他聲音越來越大,越念越快,仿佛整段文字成了某種咒語。他的身體開始微微顫動,緊接著,一道道墨黑色的光線從他身上擴散出去,如同裂開的陰影。
黑光像一道無形的波,刷過那些早已倒地的日本兵。
原本斷氣的尸體,手指先動了動,接著脖子緩緩歪正,血跡未干的眼皮慢慢睜開,一只只血紅的眼珠在黑光中復蘇。
他們竟然緩緩坐起,再次握緊了武器殘骸。
“這不科學……”陳樹喉嚨一緊,聲音發顫。
而更可怕的是——
站在墻角、無聲不動的礦工殘影,原本還站立著,滿眼仇恨。
可當那一片黑光刷過去,他們像被抽去了骨頭,雙膝一軟,一個個跪倒、低頭,眼中的紅光逐漸熄滅。
仿佛那些壓不垮的冤魂,也被這“信念”扭曲了方向。
“糟了……”喬伊低聲罵了一句,咬緊牙。
她看了一眼自己手上,只剩血污和一把早已斷裂的地質錘。
陳樹的胳膊掛著,劉小利勉強還能站,但渾身是傷。
沒有武器,沒有體力,連退路都被塌方封死。
那軍官已經抬起頭,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望向他們,嘴角勾著一種決絕而狂熱的笑意。
他身后復蘇的日本兵開始起身,步伐沉重,卻一步步逼近。
喬伊腦中高速運轉,她知道這不是物理戰斗了——這是一場意念與精神信仰的碰撞。
“必須壓住他……不然連礦工都要被他馴服。”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
昨晚回宿舍打包裝備時,她從喬磊書桌最底層翻出的一本小冊子。
紅封面,黑體字,紙邊泛黃。
喬磊沒說過那本是什么,只說過一句:
“井下不是看你拳頭硬,是看你心里信什么。”
現在,她信了。
她迅速從貼身衣兜里抽出那本小冊子,翻到早已折角的一頁,手指顫抖,卻依然穩穩讀出其中的一段:
“……道法自然……”
下一秒——
轟!!
書頁如燃,剎那間爆發出一圈熾烈的紅色光芒,如同烈焰,卷過整個塌陷通道!
紅光不刺眼,卻有種令人熱淚盈眶的暖意,它如奔涌的山洪,從喬伊腳下炸開,猛然將那日本軍官身上的黑光撕裂!
“啊——!!!”
軍官像被抽空了靈魂,嘶吼著跪地,黑光化作破碎的殘煙,瞬間倒灌回他體內!
他身后的日本兵殘影齊刷刷頓住,仿佛中斷了指令,身體開始冒煙、崩解,像被重新送回了時間的塵埃。
而那面墻——那面刻著“共榮”等口號的巖壁,在紅光照耀下,竟然開始龜裂!
刻痕斷開,灰塵崩落。
一行嶄新的字,仿佛從礦石深處浮現——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那一刻,陳樹站起身,眼睛發紅,像被灌滿了電流。
他高高舉起一只還能動的手臂,沖著那些緩緩恢復神志、重新站起的礦工殘影,大喊:
“礦工兄弟們!跟我一起唱——”
礦道深處,回音未散,前一秒還跪著的礦工影子們,忽然紛紛抬頭,像記起了什么。
一聲聲微弱卻堅決的哼唱,從煤壁之間、鐵軌縫里、一口口舊通風井中,慢慢響起。
聲音越來越密、越來越齊、越來越整。
直到他們的合唱蓋過了日本的吼聲、瓦礫的嘩響、歷史的沉默。
那些腳上還戴著銹死了的腳鏈、瘦得只剩骨架的礦工,在紅色光芒的照耀下,仿佛從深淵中重新站了起來。
他們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仇恨,而是一種近乎清醒的、屬于人的光。
他們彎腰,撿起地上殘破的鐵鍬、礦鎬、破裂的鋼軌斷段,有的甚至只用雙手握緊一塊石頭。
下一秒——他們如同奔涌的洪水,沖向還未徹底消散的那幫日本兵殘影!
那是一場遲到了幾十年的反擊。
殘影之間鐵鍬撞擊的悶響、骨裂般的崩碎聲、碎鐵刮墻的哀鳴,混成一片。
我們三人站在這突如其來的反攻潮中,沒有出聲,也沒有動。
只是,全身血液都在沸騰。
那一瞬,我們不是目擊者,而是親歷者。
陳樹轉頭望向我,眼神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敬畏:“喬伊……你剛才念的到底是什么?怎么會有這么強的力量?”
我看著這片在紅光下重燃意志的礦工潮,不自覺地把小冊子輕輕合上,壓回貼身的口袋中。
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是我親口確認的信仰:
“這是……世界思想五千年的大智慧。”
陳樹看著我,沒再說話,只重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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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喬伊訪談·你寫的,是你信的】
講到這里,我忍不住問她:“你當時……念的到底是什么?”
喬伊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伸手,從襯衣口袋里,取出一本早已被歲月磨出毛邊的紅色小冊子。
“這個啊。”她輕聲說,“我已經隨身帶了幾十年了。”
柔和的訪談燈光打在封面上,那一抹暗紅泛著溫熱的光。
我看清了書名:《道德經》。
我忍不住輕聲感嘆:“怪不得……那時候那么有力量。”
喬伊笑了,低下頭輕輕摸著封面,像是在回憶那個瞬間。
“其實那一刻,我腦子是空的。真的是心無旁騖地打開它——不是思考,不是判斷,不是試圖用它去‘干什么’。”
“而是……到了最絕望、最沒路的那一刻,它自己就‘冒出來’了。”
她頓了頓,眼中浮起一點光,“那句念出來的,其實……已經不是‘念’了。”
“幾乎是唱出來的。”
她的聲音忽然低了,像是回到了幾十年前那個黑漆漆的礦道:
“我開口的時候,陳樹、劉小利就在我身邊。”
“他們沒有遲疑,跟著我一起唱。”
“那一瞬間……你能感受到空氣里每個字的重量都像石頭,不是貼在紙上的,是刻在我們從小背過的課本里的,是寫在那一代人骨頭上的。”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我問她:“那你一直帶著它,是因為那個井下的夜晚嗎?”
喬伊輕輕搖頭。
“不是因為那一夜我贏了,是因為我知道哪怕再絕望,它也不會背叛我。”
她頓了頓,聲音低下來:
“這個世界會不斷變化,技術會重寫邏輯,認知會更新模型。”
“可有些話,是你在最沒有力量的時候,仍然敢大聲喊出來的。”
她看著我,語氣平靜如水,但分量沉得驚人:
“你寫的是念出來的。你信的,才是你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