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磊站在岔路口,礦燈在他手中左右晃動,光柱輪流掃過左右兩條通道。他像卡在系統(tǒng)界面上的光標,來回閃爍,卻遲遲沒有落下確認鍵。
“這……”他喃喃著,眉頭緊鎖,“這兩個通道……都不太對勁。”
就在這時,王昭冷靜出聲,打斷了他的遲疑:“走右邊,先找人。”
語氣干脆,像扣動了警鈴。
喬伊緊接著開口,目光朝左側“試點作業(yè)區(qū)”的入口微微一抬:“Ω裝置應該在左邊,那是資料上標記的源頭。如果我們要弄清楚馬星遙‘為什么’會消失,就得去那邊。”
王昭轉頭,眼神凌厲:“可人還沒找到,談什么源頭?”
喬伊不讓步:“不找到源頭,人就永遠回不來。”
空氣頓時緊繃,像兩根繃緊的鋼絲擰在一起。她們誰都沒錯,卻都不愿退。
張芳站在兩人中間,終于發(fā)聲,聲音平靜,卻像一把刀切開對峙:“別急。”
她環(huán)視四周,吸了口帶著鐵銹味的濕冷空氣:“我們的目標不是某個人沖進去找‘答案’。”
“而是——七個人一起走出去。”
這句話落下,像鐵軌上嘎然一聲剎車,把空氣里的紛亂拉回現(xiàn)實。
沒人反駁。這是所有人都默認的底線。
喬磊低頭思考了幾秒,抬起眼來,望了望那兩條漆黑通道,又看向眼前這三位神情堅決的女孩。
他點頭:“那就分隊。”
“我?guī)跽选埛迹プ筮呍囼瀰^(qū);喬伊帶陳樹和劉小利,右邊找馬星遙。”
語速平穩(wěn),每個字都像敲在礦道鋼梁上的金屬聲,干脆利落。
“每一分鐘報一次坐標。一方通信中斷超過一分鐘,另一隊立即原地折返集合點。明白了嗎?”
王昭不言語,只是取出備用對講機,將頻段調到喬伊那邊,確認頻道與應急標識三遍。
喬伊也沒廢話,調頻完畢,把電臺扣在胸口,手指輕觸吊墜——幽幽泛著冷藍的光。
劉小利舉著頭燈,裝作輕松地打了個哈欠:“快點吧,我真不想在礦井里過夜……我一困,怕夢到昭和軍官喊我加班。”
沒人笑,但空氣確實松了一點。
喬磊背好裝備,點頭:“出發(fā)。時間計數(shù)——現(xiàn)在開始。”
六人分成兩隊,分別踏入兩條通道。
兩種方向,一樣的未知。
他們像被擠入時間縫隙中的兩道光束,向著命運深處推進。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這一分,也許是再見;也許,是某種失聯(lián)的開始。
喬磊小隊順著試驗區(qū)通道緩慢前行。
這條通道就像被歲月掏空的脊椎,寂靜得連腳步聲都像沉進了水底,回音低沉,耳膜發(fā)脹。
他們走了大約五百米。
突然,前方斜落下一道詭異的冷光,不是礦燈的光,也不像電筒。
喬磊第一反應便是:“后撤!”
三人同時止步。
但那道光并不刺眼,也無壓迫感,而是像霧中鋪展開的一道銀幕,無聲無息地浮現(xiàn)在他們面前。
下一秒——
銀幕內部泛起一圈圈冷藍色的漣漪,像某種波紋,從中心緩緩擴散。
那不是實體,更像一道維度膜,將三人“切割”成不同的層面。他們看著彼此,卻像被貼在三張半透明膠片上,逐漸錯位。
張芳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盯著前方。
她聲音有些沙啞:“層疊式景象?”
話音未落,礦道的空氣中開始浮現(xiàn)一幀幀影像——如幻燈片般閃爍切換:
·礦工跪行在逼仄通道里,身影模糊卻痛苦。
·馬星遙站在裂縫前,低語著什么,眼神迷離。
·一枚刻著“Ω”的手掌大金屬裝置在一個空曠空間中慢慢旋轉,散發(fā)冷藍色光輝。
喬磊胸前設備開始自動激活,屏幕跳出一連串異常數(shù)據(jù),跳動的讀數(shù)最終鎖定:
Ω裝置信號——穩(wěn)定激發(fā)態(tài)。
數(shù)值浮動轉為環(huán)狀運行,說明裝置正在被遠程觸發(fā)。
張芳的瞳孔驟然收緊。
下一秒,她看見自己動了——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影像”。
三層景象中,有一個“她”向后退了一步,而另一個“她”卻緩緩邁進霧中。
她驟然意識到:她正站在過去的某一刻。
不是幻覺,而是——真實的“切片”,一個被Ω裝置牽引出的時間鏡層。
而她正在,被迫穿越。
【張芳的未來·物業(yè)登記員】
光幕最先亮起的是一張員工胸卡,字跡清晰如新:
「嘉盛物業(yè)·門崗登記·張芳」
編號:R031187|日期:2049.3.26|地點:桐山市水泊區(qū)文盛西街12號
張芳怔住了,像喉嚨被什么堵住。
下一幀畫面緩緩推進——
她穿著一套整潔的物業(yè)制服,在一棟老舊居民樓前的崗亭里,一板一眼地刷卡、登記、簽收快遞。她的動作干凈利落,卻毫無起伏。
旁邊,一臺舊風扇吱呀作響,慢悠悠地轉著,像在反復吹拂著一段溫順而廉價的命運。
再下一幀,是一個冬夜。她一個人坐在崗亭里,吃著泡面,看著一張“員工滿意度調查表”。水壺在一旁輕輕冒著熱氣,窗外飄著雪,整個小區(qū)冷清得像一座空城。
光幕像一把冷靜的剪刀,一刀一刀裁出了她的人生軌跡——沒有研究所,沒有項目,沒有成果,沒有“第一”。
她想移開視線,卻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
只能眼睜睜看著“未來的自己”,眼神麻木、步伐緩慢,像個從不敢期待“例外”的普通人。
她的喉嚨動了動,想說點什么,卻連聲音也沒發(fā)出來。
不是不愿承認,而是根本不敢相信。
【王昭的未來·柔光中的晚年】
畫面出現(xiàn)了一間安靜整潔的小公寓。
木地板泛著柔光,茶幾上放著一壺熱水和一本翻開的舊書,花瓶里插著幾支保養(yǎng)得很好的滿天星。背景是收音機播放的《2025年老情歌精選》。
投影中的王昭,年約六十,妝容淡雅,衣著得體,坐在沙發(fā)上翻書,嘴角掛著恬淡的笑。
鏡頭特寫日歷:2065.10.04
她沒有手機,通訊設備上顯示:無來電、無短信、無聯(lián)系人記錄。
畫面切換到她生日那天。
她煮了一碗掛面,系上了發(fā)帶,對著鏡頭自拍。標簽備注寫著:
「王昭·單人·合照標簽:系統(tǒng)默認」
光幕定格在她吹滅蠟燭的瞬間——
她笑了,那是一種對生活殘留的善意。但整個視頻里,她一句“我很開心”都沒說出口。
現(xiàn)實中的王昭,仰起頭,怔怔地看著。
她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雙眼泛著光。
【喬磊的未來·子彈與戰(zhàn)場】
他的畫面沒有過渡——
直接切入一片戰(zhàn)區(qū),火光沖天,沙塵飛揚。他穿著灰色輕甲,站在野外指揮所中,耳麥傳來緊急調度,爆炸聲不絕于耳。
畫面標注:聯(lián)合演訓·戰(zhàn)域2059
他在呼喊:“二號預警點調頻!天線轉至B-13!全頻段脫擾!”
一顆子彈擦過耳側,血濺到戰(zhàn)術眼鏡上,他只是偏頭看了眼斷裂的橋,便繼續(xù)發(fā)號施令。
下一幀,他坐在2061年的某軍區(qū)醫(yī)院,鼻旁連著氧氣管,額角一道槍疤斜入發(fā)際線。他手里握著一張調任令,指節(jié)微白,始終沒簽字。
文件上寫著:
「喬磊|原籍:桐山|軍銜:中將|服役年限:20年」
現(xiàn)實中的喬磊靜靜站著,看著那段影像。他沒有震驚,也沒有否認。
他只是抬手,輕輕摸了摸胸口的老舊呼吸計,低聲自嘲地笑了:
“沒想到……最后沒在桐山能源局退休。”
光幕像察覺到了什么,開始逐漸淡出。
在完全熄滅前,一個機械女聲響起,語調無感情:
「Ω演示序列已完成。」
來源:個體–反應–社會分支場觀測模型
請確認:是否接受結果驗證/是否選擇反寫干預邏輯
倒計時:60秒。
張芳嗓音發(fā)干:“我們……要選?”
喬磊盯著光幕,咬著字回應:“這好像不是‘演示’……是協(xié)議。”
王昭緩緩轉頭,盯著那幅已開始模糊的畫面,聲音輕,卻異常清晰:
“我們不能讓這成為真的未來。”
三人對視。
沒有更多爭辯,也不需要解釋。
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伸出手。
——按下“否”。
還沒等三人做出選擇,Ω系統(tǒng)突然熄滅,通道瞬間恢復了礦井最原始的樣子:
潮濕,黑暗,死一般沉靜。
可空氣里,明顯變了味。
他們仍在井下,卻仿佛剛從另一個維度浮出,肺里灌滿了冰冷空氣,耳膜還在輕輕轟鳴。
對講機響起,是喬伊那邊的呼叫。
但三人——喬磊、張芳、王昭——卻沒有立刻回應。
不是信號問題。他們聽見了,只是沒人接。
因為此刻,他們已經(jīng)沒法再用原來的“自己”回應。
Ω演示呈現(xiàn)的不只是未來,而是他們曾試圖否認、從不敢正視的那種“可能”。
如果不是三號井,如果不是Ω系統(tǒng)……他們也許還會嘲笑那種未來。
可現(xiàn)在,誰都笑不出來。
三人坐在一段塌陷的枕木上,像剛從水底爬上來,渾身冰冷,臉色慘白。
礦燈歪掛在喬磊額頭,他抬頭看著那團模糊光圈,苦笑了一下,像是在嘲笑命運,也像在跟自己講笑話:
“老天爺啊……我真沒想那么多。”
“我這人,夢想很簡單。月薪一千多,白天打打零工,晚上擼個串,唱個K,再去網(wǎng)吧通宵打兩把CS。”
他扯了扯燈帶,又拍了拍褲腿上的煤灰,聲音越說越輕:
“你說讓我指揮千軍萬馬?拉倒吧……我玩游戲都打不準,真要帶隊,我哪敢真下井?”
“要不是喬伊那丫頭非說‘你得帶頭’,我根本不敢動彈。”
話音落地,他一攤手,礦燈從掌心滑落,“咣當”一聲滾出幾米遠,光圈在地上亂晃,就像他此刻動搖的心。
張芳坐在一旁,手撐著膝蓋,眼神發(fā)空。
“我小學年級第一,初中市賽第一。高考前,除了喬伊那次轉學,我就沒輸過。”
她咬了咬唇,語氣平靜得像井下凝固的巖層:
“我以為,努力會有盡頭。至少……它會帶我去個體面點的地方。”
她看著遠方那條黑得望不穿的井道,一字一句:
“我這么拼命,不是為了變成一個在崗亭掃二維碼的門衛(wèi)。”
“三十歲學會識別訪客,五十歲學會識別面孔,六十歲才知道——這個世界,從沒真正認識我是誰。”
聲音不高,可每個字,都像銹釘打進胸口。
王昭靠在鐵軌邊,嘴里咬著一小片糖紙,像在咀嚼什么說不出口的東西。
張芳看了她一眼,干澀地笑了下:“你倒是說句話啊。”
王昭翻個白眼,笑了一聲,眼圈卻紅了。
“我看到我未來一個人住單位宿舍,一天三頓靠食堂。最大的娛樂是聽別的同事講孩子高考失利的段子。”
她頓了頓,語氣變冷:
“最讓我難受的,是我居然在酒桌上說自己‘三十歲之前不愁結婚’。”
“結果呢?最后連只陪我的貓都沒有。”
空氣里像結了霜,貼在身上,冷得讓人發(fā)抖。
沉默。
真正的礦井靜不是無聲,而是像某種吞人的空白,把所有思緒都拖得沉重。
過了好一會兒,王昭又開口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以前那么努力——演講比賽、社團、志愿活動、每個暑假都學才藝。”
“我以為……至少,我的人生不會是一個人過完。”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像剛意識到什么:
“六十五歲生日那天,我連一只貓都沒有。”
三人再度沉默。
張芳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堵著,什么也說不出來。
喬磊忽然站起身,深吸一口氣,像要把冷意全壓進胸膛。他什么都沒說,只是走上前,撿起那只落地的礦燈。
他看了看兩個情緒低落的隊友,知道——再沉下去,他們就會被自己困死在井里。
于是他開口了,語氣強行鎮(zhèn)定,像是在逼自己回神:
“聽我說——這大概率是……井下某種氣體濃度過高,影響大腦皮層,產(chǎn)生了集體幻覺。”
他說得篤定,仿佛只要他講出來,就真能讓一切恢復正常。
可連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幻覺。
他們都清楚,這條井,不只是埋著煤。它埋的是他們沒敢面對過的人生終點。
“別多想,就是幻覺,礦井里的老毛病。”
喬磊說著站起身,剛邁出一步,腳下一滑,身形一晃,差點摔倒。
低頭一看——手里的對講機不見了,應急包也不知什么時候滑脫,礦燈滾出幾米遠,還在地上晃來晃去,光圈搖得心煩。
張芳猛地一愣,也低頭看向自己腳邊,原本死死握在手里的氧氣調節(jié)器,此刻居然也脫落在地。
王昭的臉色一變,聲音低沉:“我們剛才……太沉進去了。”
這不是責怪誰,而是一句冰冷的陳述——他們剛才確實被徹底拉入了那片“預設的未來”。
喬磊臉色倏地沉下來。
他蹲下,猛地抓起掉落的通訊主機,迅速檢查頻段。
頻道,已經(jīng)跳偏。
語音通道早就不在主頻道上了。
不是信號故障,也不是干擾——
是他們自己,“關掉了”。
張芳眼神猛地一震,立刻抓起對講機,手指有些發(fā)抖地切回原頻,急切地嘗試恢復和喬伊那邊的連接。
喬磊低頭,咬了咬牙,像是自語:“剛才看見了命運……結果手里的東西都放了。”
王昭抬頭望向通道深處,眼神晦暗,喉嚨發(fā)緊:“他們不是只給我們看,是在逼我們認命。”
空氣瞬間又沉了下去,像落入一口封死的水井。
但就在這時,張芳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像是破空而出。
她搖頭,語氣干脆,眼神中燃著倔強得幾乎要燒起來的光:
“不。”
她望向前方漆黑的通道盡頭,聲音微微發(fā)顫,卻清晰堅定:
“我不要那種未來。”
“我寧愿現(xiàn)在就死在這井下,也不想活成一個——我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這句話像錘子一樣,狠狠砸在他們每個人心上。
三人對視。
他們眼中不再是幻象后的迷茫和沉淪,而是某種從黑暗里重新站起的意志。
接著,他們一言不發(fā),俯身,把裝備一件件重新拾起:
礦燈、對講機、調節(jié)器、應急包……沒有一樣被落下。
喬磊舉起對講儀,聲音低沉而穩(wěn)重:“……喬伊,收到請回話。”
張芳同時切換到副頻:“喬伊,陳樹,劉小利,確認頻道。”
“我們恢復了,重復一遍——我們已經(jīng)恢復。”
嘀——滴——
連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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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喬伊訪談·在礦井深處看見未來的自己】
喬伊講到這段的時候,臉上出現(xiàn)一種復雜的表情,眼神里混著克制的煩躁和久違的壓抑。
她不喜歡談那段井下經(jīng)歷,尤其是那個環(huán)境。說話時她身體微微后仰了一點,像想遠離那個空間。
“井下的空氣總是粘的,”她低聲說,“就算儀器測出來氧壓正常,但你還是覺得喘不過氣。”
我問她:“那時候,王昭她們看到Ω裝置投射的未來……她們真的信了嗎?”
她笑了,笑意不大,卻很真實。
“你覺得你在那種場合下會不信嗎?”她看向我,眼神里像藏著一場井下回來的風暴。
“一個手掌大的裝置,像個倒扣的環(huán),閃著……地球上沒出現(xiàn)過的那種光。你沒法形容它到底是什么顏色,只能說,它讓你無法移開眼睛。”
“它投影出來的不是簡單的圖像,是立體的、流動的、全息的鏡像……是你自己的未來,站在那里,呼吸、眨眼、發(fā)愁、哭笑。”
“最可怕的是,你會覺得,‘那一個’比‘現(xiàn)在的你’還要真實。”
她頓了頓,像咽下點什么,又繼續(xù)說:
“它不會跟你解釋。也不給你確認按鈕。它只出現(xiàn)一次,像一個隨時可以吞掉你的鏡面。”
“而且,”她忽然笑了下,語氣變得意味深長,“她們身邊還有一個來自2021年的人。”
我愣了愣,“你?”
喬伊點點頭:“你設想一下,一個從未來回來的人都在這里了,那種‘未來投影’還不能信嗎?”
“她們當時信不信不是問題——是根本沒時間不信。”
我問:“那你自己信了嗎?”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回答:
“我信過一瞬。但也就是一瞬。”
“我比她們多知道二十多年,而那一瞬的信,是我這輩子最不愿意承認的軟。”
“Ω裝置就是抓住的,就是那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