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勉強休息了不到兩三個小時,疲憊的身體還未完全恢復,忽然,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松本蒼介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神色依舊帶著一絲得意。“請幾位到臺上表演,”他淡淡說道,語氣中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四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心里都清楚,松本蒼介的“邀請”背后絕非友善。然而,考慮到眼下的局勢,他們并沒有多少反抗的空間,只能默默跟隨松本蒼介的腳步。
他們來到溶洞的中央,那里臨時搭建了一座簡陋的舞臺。臺下坐著一群日本兵和少部分礦工,礦工們面色憔悴,眼中布滿了恐懼,似乎隨時都會被槍口所指。
“你們三表演得好一點,我們要寫報道,宣傳礦工的工作條件很好……”松本蒼介的聲音像刺破空氣的刀子,帶著一股冷酷的命令感。他指著臺下的礦工和日本兵,笑得很是得意,“如果你們表演得夠好,大家的工作環境就能得到更多的改善!”
喬伊三人心中暗罵,表面上卻只能保持冷靜。雖然他們都不愿意為這些日本人表演,但看著臺下那些被槍指著的礦工,他們的心情變得異常沉重。每一個礦工的眼神中都充滿了無奈與恐懼,他們的生命懸于一線,甚至一時的反抗也許都能換來致命的懲罰。
更讓他們感到震驚的是,松本蒼介居然還從井下帶來了一個大喇叭,連接到了舞臺上,仿佛將這個惡心的“表演”變成了一個大型的宣傳活動,音量高得幾乎要把溶洞的石壁震裂。松本蒼介笑著說道:“我是個音樂愛好者,你們既然是山田小姐的同學,那應該是能歌善舞吧?”
此言一出,喬伊和劉小利幾乎立刻意識到這背后的目的——他不過是想用這種方式掩蓋礦工們的苦難,讓外界看到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面貌。
“你們既然這么能歌善舞,那就讓我看看你們的表演吧。”松本蒼介又夸張地揮了揮手,隨即他叫來了一個樂隊,顯然是提前準備好的,樂隊成員已經站在臺上,開始調試樂器。
演奏的是日本歌曲。
喬伊皺了皺眉,心里充滿了不安。她本想拒絕,但看到臺下那些礦工的眼神,尤其是他們背后拿槍的日本兵,喬伊明白,如果不配合,他們可能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劉小利顯然已經察覺到了這一點,他輕輕搖了搖頭,語氣有些沉悶,“這音樂我不跳,大不了腦袋搬家!”
山田麗子看到劉小利的表情,頓時明白了他的心思,她低聲說道:“我來彈吧,我給彈一曲‘Oh,Susanna’。”她的話語充滿了決定,眼中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
劉小利稍微愣了愣,眼神里閃過一絲猶豫。畢竟,“Oh,Susanna”并非日本歌曲,而且他也不太喜歡這種被迫參與的表演。但聽到山田麗子的提議,再加上她眼中那份堅定的決心,劉小利終于點了點頭:“好吧,那就按你說的做。你彈,我跳。”
于是,山田麗子走到樂隊旁邊,坐下開始彈奏鋼琴。劉小利則在舞臺上擺了個舞姿,準備跳一段舞蹈。
琴鍵躍起第一個音符的剎那,他的靴尖便已輕輕點地。山田麗子修長的指尖在黑白琴鍵間流淌出《Oh,Susanna》的歡快旋律,而劉小利的腳步已自然而然地踏著節拍旋轉起來——沒有預演的對視,沒有刻意的配合,她的琴聲追著他的舞步,他的轉身應和著她的變奏,就像溪流與山風與生俱來的和鳴。
礦洞潮濕的空氣中,琴聲清泉般滌蕩著積郁的塵埃。劉小利揚起的臂膀劃開凝滯的光線,沾滿煤灰的工裝竟被他舞出了燕尾服的瀟灑。當麗子即興加入一段華麗的顫音時,他恰好在旋轉中朝鋼琴投來帶笑的一瞥,她睫毛輕顫間將旋律推向更高處——這一刻他們的呼吸都踩著相同的韻律,礦燈投下的光暈里,兩顆心在琴鍵與舞步的對話中越靠越近。
臺下緊繃的面孔開始松動。礦工們皸裂的指尖無意識地在膝頭敲打節拍,日本兵握著槍管的手掌漸漸放松。當麗子奏響最明亮的那個和弦時,劉小利正將一頂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破帽子甩向空中,帽檐擦過琴鍵上方的瞬間,她忽然仰頭笑出聲來。這簇由音樂與舞蹈碰撞出的火花,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燒穿了壓抑的陰霾。
盡管沒有排練,那一刻二人的配合卻仿佛天作之合。山田麗子的眼神專注,指尖快速而輕盈地彈動,音樂像是從她的指尖流出,充滿生命力與張力。她的音樂在這一刻與劉小利的舞蹈交織在一起,帶來一種微妙的默契,仿佛他們不需要言語,就能心領神會。她的彈奏不再只是單純的旋律,而是一種傳遞情感的語言,輕柔卻充滿力量。
劉小利跳動的身影在她的音樂中找到了節奏,他的動作和音樂交織,仿佛每個舞步都與琴聲相契合。這種不加修飾的自由與灑脫,讓整場表演充滿了意外的魅力,既有力量又帶著幾分俏皮。他們的互動無聲卻深刻,仿佛不需要任何言語,這一刻的默契已經超越了所有的表達。
尾音尚未消散,喘息未定的兩人已隔琴相望。劉小利額前的汗珠映著琴蓋的反光,麗子看見那里面跳動著與自己眼中同樣的光芒——在這暗無天日的深淵里,他們用三個節拍的時間,悄悄種下了一顆比琴聲更輕盈,比舞步更隱秘的種子。
隨著《Oh,Susanna》最后的旋律漸漸消散,劉小利和山田麗子停下了動作。空氣靜謐下來,彼此的目光交匯,眼中滿是理解與默契,仿佛這場表演不僅僅是對外界的回應,更是他們內心的一次釋放。
喬伊站在一旁,眼神有些復雜。她看著劉小利和山田麗子的配合,心中不禁泛起一陣微妙的感動。在這片被壓迫與絕望籠罩的礦井里,竟然有人用如此微弱的力量,點燃了一絲希望的火花。那束光雖然微小,卻足以讓他們感受到片刻的自由與慰藉,也讓臺下那些礦工看到了久違的希望。
臺下的士兵和礦工們紛紛鼓掌,氣氛一時熱烈起來,原本沉悶的礦洞仿佛被這場突如其來的表演點燃了活力。隨后,樂隊開始了下一首日本歌曲,其他節目也陸續上演,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壓抑與歡樂交織的氛圍。
劉小利從臺上走下來的時候,目光不自覺地掃過人群,突然,他的眼睛停留在一個日本兵的身上。那人站在人群中,面無表情,但當兩人的目光相遇時,劉小利心頭一震。那個人的面貌讓他驚訝地意識到,這個人竟與喬磊有幾分相似。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空氣似乎凝固了幾秒鐘。就在這時,那名日本兵慢慢舉起手,做了個獨特的手勢。劉小利瞬間明白,這人不可能是巧合,而是喬磊的某種信號。他的心跳驟然加速,沒想到這場表演,居然成為了他們重新聚集的契機。
“他怎么穿上日本軍官的衣服了?”劉小利心中一震,迅速調整了步伐,特意向那個方向走去,想要弄清楚更多的情況。他越走越近,終于確認了喬磊穿著一套“礦警”的制服,跟之前的身份完全不同。
趁著演出熱鬧,松本蒼介并沒有注意到劉小利的舉動。劉小利毫不猶豫地朝著那邊走去,悄悄地與喬磊取得了聯系。在人群的遮掩下,喬磊和他順利地走到一旁,避開了注意。
喬磊低聲道:“別在這里久待,我們找個地方說話。”他顯得格外謹慎,眼神四下打量,確認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行動。
兩人找到了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喬磊開始講述起剛才他們四個的經歷。
喬磊帶著馬星遙、王昭和張芳,從井道左側一路穿過塌方區,躲避追兵。
礦道地形彎曲起伏,不少地方只容一人通過,地面全是碎煤和水漬。
馬星遙雖然書卷氣濃,但體能訓練扎實,緊緊跟在喬磊身后,但眼神一直在巡視后方,警惕追兵逼近。
張芳跑到一半開始脫力,氣喘如牛,額頭汗水混著塵土,臉色蒼白。
喬磊一回頭,眼神一凜:“不對,她快撐不住了!”
他立刻轉身朝右側裂開的石壁方向看了一眼,眉心猛地一跳。
那是一處凹陷工事,殘垣之下有一道“石門”,門口掛著一塊早已褪色的鐵牌:
“處理房·禁止靠近”
但喬磊認得那地方——“萬人坑”。
據早年在井下干過的老人說,那是專門丟傷病者的地方。沒斷氣的、奄奄一息的、甚至昏迷的,一律扔進去。沒人會回來,沒人會問。
張芳已經搖晃著快站不穩了,身后鬼子兵的腳步聲像催命符一樣逼近。
喬磊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果斷如刀:“張芳,跳!下面——現在!”
張芳剛看到那“坑口”,鼻腔里就涌上一股嗆人的血腐味。
她定睛一看,里面是亂尸、斷肢、還有干結的血痕、破棉衣……空間逼仄得仿佛要把人吞掉。
她剛站到邊上,一口惡心沖上來,“哇”地吐了出來,整個人蹲下去干嘔。
就在這時——
鬼子兵已經抬起刺刀,直沖過來,尖端幾乎要貼上她的后背!
“跟我跳!”
馬星遙眼神一寒,沖上去一把扣住她的手臂!
“別猶豫了!”
下一秒,他整個人帶著她——直接翻身跳入那坑洞!
“砰!”一聲悶響。
尸體堆下陷,破布和骨頭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撕裂聲。
張芳幾乎要昏厥,身體被尸體的余溫包圍,頭埋進一個已經硬化的老礦工懷里,那人胸前還別著半塊號牌:“吳××”。
她張大眼,想喊,卻被馬星遙捂住嘴,整個身子死死按在一具尸體下。
—
與此同時,喬磊一把拉住王昭的胳膊,迅速轉身一滾,緊隨其后躍入尸坑。
王昭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直接拽著跑。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摔進那堆腐尸中。
她想叫,想掙扎,可喬磊低吼:
“別動!別出聲!死人才有命!”
王昭死死咬住下唇,整個人貼在濕軟腐爛的“地毯”上,眼淚幾乎不受控地流出來。
她不是脆弱的人,但從未想過,逃命的方式,竟然是把自己變成尸體。
—
鬼子兵跑到坑邊,一腳踩在邊緣。
他抬起手電,往下一照。
一堆尸體,靜靜地堆在一起,污血、污衣、骨頭、鐵鏈、殘腿。
他皺了皺鼻子,罵了一句:“くせえ…”(臭死了)
又踹了兩下石壁,沒發現動靜。
“行け!(走!)”
幾人離開。
一分、兩分……過了將近十分鐘。
喬磊才緩緩抬頭。
王昭已經蜷成一團,眼神失焦,嘴唇在顫。
張芳仍貼著一具尸體,渾身僵硬,但強忍嘔吐。
馬星遙目光冷靜,一直在盯著上方通道。
喬磊看了他們一圈,聲音低啞:
“我們……現在可以動了。”
但誰都沒回話。
他們不再是幾分鐘前的他們了。
這一個跳躍,把他們推入了歷史最深的一道傷口。
一口沒有標記、沒有出口的深井。
而他們——必須活著從尸堆里爬出去。
否則,就真的會被“過去”永遠吞掉。
尸堆沉沉壓著他們,血味、汗味、腐爛味交錯在一起,像一場潰散的歷史潮水,沒頭沒尾地裹住每一寸呼吸。
張芳終于撐不住了。
她艱難地從一具干癟的尸體下掙出,頭發上掛著黑泥,臉貼著斑駁的礦板。
她掙脫出來的第一刻,整個人就像斷了弦的風箏。
跪倒在尸堆邊,撕心裂肺地干嘔,吐出胃液和哭音:
“我……我不行了……我受不了……”
她抓著自己的膝蓋,身體止不住地抖,像一個被抽掉了骨頭的孩子。
她的鞋上粘著腸液,衣角裹著血污,那不是象征意義的“死亡”,是真正的、觸手可及的、貼著她皮膚的“死亡”。
喬磊立刻蹲下,把她拉近懷里,動作雖粗但極輕,像怕她再碎掉一點。
他迅速解下腰側的備用包,從中取出一個折疊式防毒面具。
小巧透明,僅能遮面,卻足夠隔絕眼下這撲鼻而至的腐敗與塵毒。
他動作利落地給她戴上,手扣在她腦后調緊皮帶。
“先戴上,別呼吸得太急。”
他沒多說安慰話——他知道有時候“你沒事”比什么都輕浮。
只是一只手穩穩地按在她背上,用身體傳遞了一句無聲的話:
“我在,我看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