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磊靜靜聽她說。
胡靜沒有特別情緒化的描述,也沒有用什么“驚心動魄”“絕處逢生”的詞,她只是緩緩、像在念一篇舊日記一樣,把五礦兩天兩夜里發生的事情——
那個醉酒混混靠近她時那種壓抑的恐懼;
馬星遙沖上來時的決絕;
陳樹怎么偷偷布設監聽器;
喬伊在墻上刻出Ω符號作為“標記”;
最后他們怎么踩著信號一路逃出去,在樹林里吃野果、遇見老奶奶……
她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
喬磊一言不發地聽著,眉頭緊了緊,手里那杯奶茶的蓋子被他按得微微凹陷。
他是個做實事的人,從不輕易表達情緒,但此刻,他心里掀起了一種難以言說的——佩服,混著一點心疼。
胡靜講到最后,只說了一句:“短短幾天……我像經歷了一場生死。”
她停了下,眼神空了幾秒,然后笑了一下,很淡、很短:
“以前我總以為,二十歲之前的事都記不住,可那兩天……我怕我到老都忘不掉。”
喬磊點點頭:“你們挺厲害的。”
胡靜側頭看他:“你們不也一樣?你們在外面組織調人、調設備,……我都知道。”
喬磊搖搖頭:“我只是做我能做的。你們才是把命搭進去的。”
說完這句,他看著空曠的冰面,忽然一笑:“滑兩圈?放放風。”
胡靜也看向冰場。
那片冰曾是他們第一次相識的地方,是王昭拽著馬星遙練交接手的地方,是劉小利旋轉假摔的地方,也是陳樹坐著吹口哨、記錄頻率的地方。
她忽然搖了搖頭:“不想滑了。”
喬磊:“為啥?”
她的聲音輕了幾分:“突然覺得……很多事,都是浮云。”
“昨天你以為的敵人,今天可能成了你兄弟;你拼命保護的人,可能轉頭就消失在人群里;你放不下的情緒,可能在十分鐘后被一口涼水沖散。”
她頓了頓,側頭看他,眼神平靜:“我們都以為自己能安排生活,但那兩天讓我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明天誰還在、誰會走。”
喬磊沒再勸,只是沉默著,目光隨著冰面燈光閃爍,望進了遠方的黑。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爸爸跟他說過的一句話:“煤礦最怕的是塌方,但更怕的,是沒人來救。”
風從五樓外窗灌進來,吹過冰面,帶起一陣碎冰屑。
胡靜抱緊外套,頭靠著座椅背,閉了閉眼:“風真大。”
喬磊輕輕說:“我們還在這兒,風就吹不到心里。”
胡靜笑了一下,沒再說話。
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坐在空蕩蕩的冰場里,和一個老實男人并肩,看著沒有人的賽道,說著好像無關緊要的事,卻覺得那比任何熱鬧都真實。
遠處操場上傳來吉他的尾音,像風的漣漪,而冰場里,只剩兩個并肩的人,
像兩束從命運裂縫中逃回來的光。
空曠的冰面依舊泛著寒光,頭頂的吊燈因風微微晃動,投下光斑也跟著輕輕跳動。此刻已無滑冰少年、無孩子歡笑,冰場像一塊徹底冷卻的湖,只有兩個大人還坐在觀眾席前排。
喬磊從便利柜那兒拎來兩罐鋁罐裝的啤酒,咔噠一聲打開一罐,遞給胡靜。
胡靜接過來,沒急著喝,盯著罐口的冷氣白霧出了神。
“你知道嗎,喬磊,這一趟……有點嚇到我了。”
她聲音低到剛好讓他聽見。
喬磊擰開自己的那罐,喝了一口,點頭:“理解,我一個男人也會怕。”
胡靜轉過頭,目光從燈光折射的冰面移到他臉上,緩緩道:
“我不是怕那些人,甚至……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
喬磊頓了一下,望著她的神色更認真了:“那你怕的,是?”
胡靜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仰頭喝了一大口啤酒。氣泡沖鼻,但她沒皺眉。
過了幾秒,她輕聲說:“那晚,被關在那破屋子里的時候,我以為我能睡。”
“可到深夜,天徹底黑下來后……我聽到一些聲音。”
喬磊的手頓了一下,啤酒罐在掌心略微發燙。
胡靜繼續說,聲音像低音電流,在冰場四散:
“不是人聲,不是說話的聲音……是一種……像磨牙、像有人在地上拉東西、很輕的哭聲。”
她停頓了一下,笑了笑:“但房間里沒任何人。”
“我以為是幻覺,可第二天早上,喬伊他們還沒來,我在墻角發現了一些……新鮮的血跡。”
冰場一瞬間更靜了,風也仿佛繞著他們走。
喬磊閉了閉眼,點了點頭。他知道她在說什么。
那些年,在邊遠小煤窯、私人非法井下作業點,很多“失蹤者”根本沒有戶籍記錄,他們在那樣的“黑井”里,死得悄無聲息,連一封信都留不下。
喬磊在十年前見過類似的事。他年輕時在礦務局做巡檢,有一年在鄂北一帶,親眼看見三具尸體被草席蓋著運出,那地兒連個公章都蓋不上。
他低聲說:“我懂。”
胡靜輕輕吸了口氣,又喝了一口,這一次她沒停:
“我不是沒見過世面,但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命……是能‘靜悄悄地沒了’的。”
她的手有些抖,把酒罐擱在欄桿邊,像是也把某種藏了很久的情緒一并放下。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沒人知道我消失了。”
喬磊緩緩道:“還好,他們來了。”
胡靜點頭,聲音低,卻堅定:“是啊,喬伊他們來了……我從來沒這么感激幾個高中生。”
她看著他,輕輕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也有份……調人、聯系、引導……你也在拼。”
喬磊沒說話,只是抿了一口酒。他不太習慣被人這樣看得太清楚,但此刻,他沒回避。
胡靜低下頭,把最后一口啤酒一飲而盡:“這些話,我只能跟你說。”
她頓了一秒:“馬星遙他們,還太年輕。得再過幾年,才能知道‘不是所有恐懼都可以靠熱血解決’。”
這時,冰場廣播響了起來。
不知是哪位工作人員臨走時忘了關掉后臺音響,音響系統自動播放起了磁帶中的下一首。
熟悉的琴音一響起,兩人都聽出了前奏——
王菲的《容易受傷的女人》。
長夜有你醉也真
讓我終于找到信任
可惜快樂太短身邊只得你共震……
胡靜沒說話,只是靠著椅背,聽著那首歌。
那旋律是她最熟的之一,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多少個深夜,她躺在出租屋床上,蜷著腿,聽著這首歌熬到天亮。
她輕輕哼了一句,嗓音有點啞,但旋律準得令人心疼。
喬磊沒有唱,他只是靜靜聽著,然后輕輕說道:
“你沒事就好。”
胡靜“嗯”了一聲,側頭問他:“你怕嗎?”
喬磊點點頭,眼神卻溫和:
“我怕你……以后不敢再相信別人。”
胡靜沒回應,她的眼眶輕微發紅,風剛好吹過來,把那一點濕氣悄悄吹干。
那一夜,他們沒有再談系統、計劃、實驗、穿越、信號……
只談了人、情緒、害怕和信任。
冰場空了,歌聲還在。
月亮掛在窗外的電線桿頂端,像被困住的燈泡,灑下微弱的銀白。屋子里沒開主燈,只開了床頭的臺燈,柔黃的光照在寫字臺和堆放整齊的課本上,淡淡的影子壓在練習冊封面上。
房間很安靜,安靜得幾乎能聽到時間流動的聲音。
馬星遙獨自躺在床上,一條手臂枕著后腦勺,另一只手捧著小收音機。
那是他很早之前在舊貨市場淘來的老設備,收音頻率不穩定,但他喜歡這種帶雜音的聲音,像是人類用來和宇宙搭話的一種方式。
此刻,收音機里正放著——
鄭少秋的《摘下滿天星》。
漫漫長路遠冷冷幽夢清
雪里一片清靜可笑我在獨行
要找天邊的星……
他不知怎么就被這旋律擊中,像被什么柔軟又巨大無比的情緒兜頭罩住。
他跟著輕輕哼了一句,低聲,帶著鼻音和回響。
“……要找天邊的星……”
今晚,家里就他一人。
“冰人”馬翔出差去了,省事。
客廳的燈關著,廚房沒人動,連老舊的壁掛鐘都停在下午五點,像一個忘了上發條的沉默旁觀者。
他不是沒習慣過一個人。
從母親調去省城、父親封閉如殼、獨自在考試中年年攀登第一名的階梯——他的孤獨,從來不是環境賦予的,是命里注定的格式。
但那一刻,在這首歌的旋律中,他忽然冒出一個從未認真想過的問題:
“這首歌……為什么和我名字這么像?”
星遙。
一個“星”,一個“遙”。
仿佛從命名開始,他就被賦予了某種“抬頭望天、不能落地”的氣質。
“要找天邊的星……”
可誰在找星?
又是誰,是被找的那顆?
他輕輕翻身,望著天花板,嘴里呢喃:
“我……是不是就是那個注定要‘離開地球’的人?”
這是在系統顯影那天,他在自己“未來的火星研究站”里看到的畫面——
他一個人坐在灰紅色星球的穹頂下,望著地球直播回傳的畫面,面無表情,像機械。
那畫面太真實,真實得他甚至記得那里連氧氣都是罐裝的,連風都不吹。
而此刻,屋子里有風,有這首歌,有他自己還在呼吸的氣息。
他忽然覺得:這一刻比火星更遠,但更真實。
他閉上眼,輕聲說:
“如果我注定是離開的那顆星……
那誰,是為我亮的?”
就在他幾乎快要睡著的時候,收音機“滋啦”一聲,發出不尋常的高頻尖鳴,像是有什么信號穿插進來。
他立刻坐起,調轉旋鈕,嘗試捕捉那一段頻率。
耳機里忽然傳出一個低頻聲波,如有人遠遠地嘆了一口氣:
“遙……星……遙……”
只一聲,接著又是雜音。
他睜大眼,幾乎不敢相信。
是巧合?是機器老化的信號跳頻?還是——
另一個“他”,在某個時空回音壁上,發出了一聲“你還在嗎?”
他忽然意識到:
“也許我不是在找星,也許我自己,就是某個人的星。”
他握緊收音機,耳朵貼得更近,像怕錯過下一次聲音的來臨。
窗外的夜如墨,但他的眼里,有了一點光。
因為他知道——
他不是那個“無人找尋的星”,他是某個系統、某段信號、某個存在的牽引點。
他要做的,不是遠離地球,而是找到:誰,在找我。
歌曲最后一段輕輕響起,像給心事加了一道柔光邊框——
如果天邊有顆星為我等,愿我一生走得安穩。
冰場依舊沒什么人,營業結束前的半小時,整個五樓只剩下風聲、昏黃的燈光、以及喬磊與胡靜并排坐著的背影。
胡靜把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指尖交錯著搓動,眼神落在遠處冰面的反光上,若有若無地在回憶。
她輕聲說:“那兩天……我知道了一個人有多脆弱,也知道自己原來……還是挺怕死的。”
喬磊側頭看她,沒說話,等她繼續。
胡靜笑了笑:“不是怕死的過程,是怕那種……死了也沒人知道、沒人來救、沒人在意的死法。”
“我以前以為我自己挺看開,誰都靠不住,什么都能扛,結果后來我才發現,人是有極限的。”
她停頓了一下,又低頭看著自己手指說:“所以你讓我滑兩圈,我是真的不想滑了。”
“我覺得很多事……都是浮云。”
“你剛開心,它就沒了;你剛習慣,它就走了;你剛想靠,它就散了。”
喬磊看著她,眼神沒有憐憫,只有一種同齡人的安靜理解。
他低聲道:“也是……有些人,終其一生,就為在浮云之間抓住一口熱氣。”
胡靜偏頭看他:“你這話……有點詩意。”
喬磊一聳肩:“我不詩意,誰詩意?”
她撲哧一笑,情緒松了一點。
他忽然又問:“你后來,怕嗎?”
胡靜沉默了兩秒,低聲說:“怕,但沒辦法。”
喬磊點頭,又一次認真地邀請她:“要不,還是下去滑兩圈?就當放空。”
胡靜搖了搖頭,靠在椅背上:“不滑了,今天不滑了。”
風繼續吹,音樂設備已經停止播放,但這場“安靜的對話”,反而比冰上的任何旋轉更貼近真實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