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杯打翻的葡萄酒,緩緩浸透琴房的木質地板。我蜷縮在陰影最深的角落,弓弦摩擦的尖銳聲響仍在耳蝸深處回旋。第十七小節——那個永遠卡在母親呼吸機警報聲中的音符,像一根生銹的鋼針,每次試圖跨越時都會刺穿指尖。琴盒上的報名表被第七次展開,褶皺中滲出的墨跡模糊了“顧昭”的“昭”字,仿佛連名字都要在寂靜中潰散。
氣窗突然傳來三聲叩擊,節奏精準如莫爾斯電碼。抬頭時,一枝櫻花正斜斜探入窗欞,花瓣間晃動著銀色琴盒的冷光。少女踮腳趴在窗臺上,馬尾辮掃落的碎花撲簌簌跌進琴房,在夕陽中劃出淡粉色的拋物線。
“要試試雙人合奏嗎?”她的聲音裹著雛菊與藥棉的氣息,混著四月特有的甜腥涌進來。我下意識握緊松香,那塊琥珀色固體在手心烙出細密紋路——自從半年前在選拔賽上失聰,所有和聲都變成支離破碎的金屬刮擦。可此刻她翻窗而入的動作帶起一陣氣流,竟讓耳膜產生久違的震顫。
林夕落地時輕盈得像只雨燕,銀色琴盒撞上地板發出空腔共鳴般的悶響。她徑直走向積灰的譜架,黑色裙擺掃過地面,揚起的塵埃在光柱中舞成微型星云。“《月光》第三樂章。”她抽出雙簧管的銀鍵在暮色中組裝,金屬部件碰撞聲清脆如八音盒發條,“我吹主旋律,你即興伴奏。”
未等我回答,蘆葦片已貼上她淡青色的唇紋。她的手指在鍵孔上起伏,如同撫摸某種精密儀器的開關。第一個音符躍出時,黃昏恰好漫過窗欞。少女的影子斜斜鋪在譜架上,隨旋律起伏幻化成躍動的五線譜。那些本該死去的聽覺神經突然蘇醒,我聽見松香粉末從弓毛簌簌抖落,聽見她校服襯衫第三顆紐扣隨呼吸輕顫,甚至聽見雙簧管簧片細微的嗡鳴——像夏蟬在瀕死前振動翅膀。
琴弓自行找到了落點。當大提琴的低吟纏上雙簧管的清越,蟄伏在記憶深處的雜音開始重新排列。急救室走廊的腳步聲化作低音部的持續震音,心電圖警報聲轉調為密集的十六分音符,而母親最后未說完的遺言,此刻正以減七和弦的形式在林夕的吐息中重生。
她突然轉身,夕陽為她鍍上毛玻璃般的金邊。握著吹管的手腕內側有道淺褐色疤痕,形狀酷似譜號上的螺旋紋。“看,這不是能聽見嗎?”她笑著用吹管敲擊譜架,玻璃窗的倒影里,我的瞳孔隨著地板上的櫻花殘瓣一同震顫。那些飄零的花粉在光柱中化作金色音符,正沿著她琴盒縫隙溢出的冰涼霧氣盤旋上升。
合奏進行到發展部時,暮色已染上靛藍。林夕的銀鍵開始滲出細小水珠,在漸強樂段中甩出晶亮的弧線。她的呼吸頻率快得反常,鎖骨隨著運息深深凹陷,仿佛有只無形的手正在擠壓風箱。當最終的和弦同時炸響,某片櫻花恰好飄進琴箱,在共鳴腔里激蕩出類似鈴鼓的泛音。
“果然和傳聞中一樣厲害呢。”她倚著鋼琴擦拭銀鍵,袖口滑落時露出小臂密集的針孔,排列如未完成的顫音記號,“難怪他們說,顧昭的大提琴能讓聾子落淚。”
我伸手去扶微微晃動的琴盒,她卻像受驚的母鹿般猛然后退。盒蓋彈開的瞬間,十幾支注射器在黑色絨布上泛著冷光,透明藥液里懸浮著細碎冰晶。空氣驟然彌漫開冷藏藥劑的苦澀,混著她身上揮之不去的檸檬糖甜香,釀成某種令人眩暈的雞尾酒。
“糖尿病?”我的嗓音沙啞得陌生。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那些針頭顯然不是普通胰島素筆,而是需要低溫保存的生物制劑注射器。
林夕用琴布蓋住藥盒的動作嫻熟得像在掩蓋兇器。“是更浪漫的病哦。”她眨眨眼,從口袋摸出檸檬糖拋進嘴里,“比如被施了詛咒的音樂精靈,每到月圓之夜就必須吸取人類的悲傷續命。”
暮色完全沉沒時,保安的手電光掃過走廊。林夕翻出窗戶前突然回頭,銀色琴盒在夜色中閃了一下:“你知道嗎?雙簧管的簧片要用唾液泡軟才能發聲。”她舔了舔唇角,“而我的血,比唾液更甜。”
她消失在櫻花樹后的瞬間,我摸到腮邊未愈的齒痕。琴房殘留的冷霧里,一支空注射器正在月光下緩慢結霜,針尖凝著半滴未墜落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