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兩世;一夢,一醒。
靈魂不變,只是換了軀殼。
清代是我的前塵舊夢,現代是我的此生醒來。
宛如一滴水投入兩道時光的河,流過的風景不同,心,卻是一樣的。
我是肥肥,肥肥就是我。笑點自帶、體重不帶,走路帶風,說話帶春風——儲秀宮全體一致認證:此人非闖禍體,是天生帶笑的命格。
那天是個火辣辣的午后。陽光刺眼,黃土路熱得發燙,空氣中混著熟芒果的甜膩和肥皂粉的堿香,連蟬叫都像被烤焦似的吱吱作響。
她走在巷口,小小的腳黏在熾熱地面上,手里拿著一串竹簽糖球,糖衣焦黏,額頭的汗早與棒棒糖融為一體,甜中帶黏。
忽然,一道清風般的身影出現在街角。
那人一身白衣,步履無聲,如風穿越熱浪。他看起來年紀極老,臉上布滿歲月鋪陳的山河皺紋,卻不顯疲態。眉眼清亮如初春山泉,仿佛從未沾染人間煙火。
他不是哪戶人家的爺爺,也不是村里的長輩。他只是站在那里,忽然開口,喊了一聲她從未聽過的稱呼:“小孩。”
聲音沉穩中帶著溫柔,像從時間的縫隙里吹來的一陣風。
她怔怔望著他。沒人這樣叫過她。不是名字,不是“女娃”,而是“小孩”——仿佛從靈魂深處輕輕喚醒:你還沒長大,但你值得被教導。
他微笑道:“我看你面有異相,骨骼清奇,是學命理的好苗子。”
他自稱“老人”,語氣平和無威,像山中老松,靜靜地立在風里。
他從懷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舊書,封面是手寫朱字:《如來易經》。書角磨損,每一頁都帶著歲月翻閱的痕跡,封底貼著一張發黃的符紙,依稀可見:“以卦為道,濟弱扶貧。”
“這本書,一塊錢賣你。”他把書遞過來,又輕聲補了一句:“你若學成,日后可助人解苦,渡命于迷津。記住——世上最簡單的事,就是最舒服的事。不是偷懶,而是順天行事,不逆其勢。”
她接過這本比糖還便宜的書——糖要兩塊呢。書一入手,像命運落下的一顆石子,卻帶來前所未有的平靜。
從那天起,“老人”就再沒真正離開。無論黃昏、清晨、午睡時分,他總會忽然出現,如風無聲無跡,也從不敲門。
他不教她算命公式,而教她觀人察心。要她背的不是天干地支,而是菜市場的動線、鄰里的耳語,還有夢境中的暗示。
他說:“算命不是記法,是敬天地、敬因果。你看的是命,不是錯。”
歲月流轉,小女孩的馬尾越扎越高,步伐越走越穩,而那位自稱“老人”的人,聲音依舊如初,仿佛時光從未觸碰。
十五歲那年,她第一次用卦象為人解憂。后來,她也能預見旱災、鄰里病痛、夫妻離合。她從不多言,只說該說的,不說不該明言的。
老人點頭:“不錯,小孩,你不是在算命,是在陪人。”
轉眼二十年,“小孩”成了我的阿姨——美美。她三十歲時,早已獨當一面,街坊鄰居都尊稱她“美美老師”。
那年某個清晨,她照例前往黃土巷口,準備接待來問命的人。老人卻沒出現。
那天的風特別輕,也特別干凈,連蟬聲都沉寂了。
她找遍他曾出現過的角落,破墻邊、小廟后、市場柱影下,卻再也沒見到老人的影子。
回到家,她翻開陪伴二十年的《如來易經》,書頁間掉出一張從未見過的紙條:
“小孩,老人成了風。你已學成,當走你的路。記得:命理之道,不是知命,而是讓人安命。最簡單的事,仍是最舒服的。勿忘此心。”
她輕聲喚了一句:“老人。”無風,無聲,只有她笑了,笑中帶光。
那年夏末,芒果熟得特別早。黃土路依舊燙腳,她卻知道,自己該坐下來了,為來人解命,為眾生種因。
后來,美美阿姨帶著這本書輾轉來到臺灣,這便成了我們周家的命理法門——用撲克牌看命,我們都簡稱它“看牌”。
她從不收費,只說是老師父交代,要濟弱扶貧、引人避兇,也教人修心。平時她在電子廠當作業員,閑時則如云端靜石,為人們點明方向。
我也學了點皮毛。她常說:
“人好,命就好。不用天天算,只要有好習慣,就會有好運氣。”
我眨眼問:“那我每天吃、睡、發呆,算不算好習慣?”
她笑道:“那是貓的好習慣,不適用于人類。”
“哦,那我如果是努力又倒霉的人呢?”
她摸摸我額頭:“那得看,是‘努力太亂’,還是‘努力太晚’。不過你會問,說明你還沒把自己封閉起來。”
我翻身,語氣像在發表人生論文:“我不是困倦,是在向睡覺致敬。我在夢中思考人生。”
她不語,只把牌收進匣子:“那也是修行。但記住,活著,不是命運讓你活,而是你心里還有事放不下。”
美美阿姨繼續說:「肥肥啊,總有一天,妳要完成那篇博士論文的,《陰陽之間的大同夢:〈易經〉的社會哲學解讀》?」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頭:「阿姨?什幺論文?我聽不清楚……也聽不懂啊?」
她笑了,不再說教,而是像講一段命理課那樣,語氣輕輕地落下:
「世間上的事,都是相對的——
陰與陽,
清代與現代,
女孩與男孩,
夢語與講學
惡與善……
這些不是難解的名詞,
是妳要經歷的人生,
也是妳終將寫下的——那一篇論文?」
我怔住,忽然覺得自己像被卷進了一本會發光的書里,頁與頁之間,都是夢,也都是注定。
以后的事還很久,現在肚子咕咕叫是真,我盯著桌上的可樂果:“那我可以先吃一包嗎?”
她沒答,只翻了一張牌,像是命運也聽到了那聲肚子的鳴叫。
她落下一句:“吃吧,孩子。”
我打了個飽嗝,像蓋章似地說:“看吧,這就是天意——天意可樂。”
她又說:“天堂會計早就把你一生的數字寫好了。人人不同。那不是金錢賬目,而是宇宙密語。真正的財富,不是存款,而是未竟的任務。”
我曾讓她給我算過兩次命。第一次她說,我的真命天子手上會有“石頭”和“十五”;第二次,我把答案留在了心里。
她叮囑:“命運不是死板的安排,而是一場書寫——以心為筆,以行為墨。”
那天下課,我癱在床上,一手抱著炸雞腿,一邊抱怨選擇題根本是陷阱,跟命運一樣難懂。
我一邊咀嚼,一邊迷迷糊糊地說:“人是不是太累,就會夢見另一個自己?”
正打瞌睡時,耳邊有人輕聲喚我:“醒來吧,儲秀宮開課了。”
我翻個身:“我才不想上學……欸?哪間學校叫儲秀?”
下一秒,我居然夢見自己跌坐在滿是香氣的椅子上,珠花搖、宮服蓬,身邊宮女忙進忙出,還有人幫我理衣袖。
我一邊翻講義,一邊嘟囔:“奇怪,炸雞腿吃完了嗎?”
肥肥不是醒了,也不是睡著了,她只是在輪班。
像什么兩地打工人生:一邊炸雞腿剛涼,一邊桂花糕剛上桌。
那天,美美阿姨站在我門口,像個說天書的預言家。
她說:「陰和陽、清代和現代、夢與講、笑與淚……這些都不是對立的,是妳要經歷的全部?」
她又說:「妳那篇論文啊,不只是寫給教授的,是寫給命運的?」
我一臉問號:「阿姨,我是不是要寫小說?開補習班,研究易經生活哲學?」
她卻悠悠地說了一句:
「妳那篇論文的題目,叫——《陰陽之間的大同夢》。而妳要去的那個講堂,會讓妳親眼看見,大同是怎幺從喜、怒、哀、樂里活出來的?
這不是穿越,是時空輪轉。夢是打卡,睡是上班。醒中有夢,夢里有我、有你,也有他。
從今天起,我將在儲秀宮開設一個特別的補習班——專教如來易經,看命理,也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