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未時三刻】
頓了頓,乾隆忽然低聲加了一句:「財星太盛,亦可為災(zāi)?」
這句話落下,空氣仿佛一時凝住。
和珅額頭抵地,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臣……惶恐?」
殿中無人敢動,連紀(jì)錄官的筆都停在半空。乾隆目光從眾臣臉上一一掠過,像是要從每個人心里挖出些什么來。
「朕本以為,財盛之家,或可為國家屏障;今日看來——」他語氣一頓,嗓音微寒,「倒成了天下百弊的縮影?」
他重新落座,揮手道:「宣旨——和珅革去首席軍機,家產(chǎn)暫收,禁足府邸,限半月內(nèi)清交宮中往來帳冊?」
和珅叩首如搗蒜,額頭磕得地磚微響:「臣……謹(jǐn)遵旨意?」
「起來吧?」乾隆淡道,卻不看他一眼?「能不能活過這半年,還得看你有沒有本事讓朕放心?」
那語氣,像是在放一條生路,卻又像是在鋪一場更大的死局。
【偏殿.殿角布簾后】
嫻妃與我靜靜立于布簾后側(cè),一語未發(fā)。
直到群臣退去,簾后輕動,嫻妃低聲問:「他放了?」
我沒有立刻回話,只是將手指在袖中轉(zhuǎn)了半圈,才悠悠道:
「是放了,也是吊著?」
「皇上今日這一手,等于把財權(quán)這顆星——從朝堂移到了人心里?」
「你以為他沒殺,是仁慈?」
她抬眼,輕輕一笑:「不,是讓所有人開始猜:『下一個,會不會是我?』」
嫻妃神情如水:「帝王之術(shù),不殺人而殺心?」
我忽然語氣一轉(zhuǎn),笑聲低輕:「真正的財星,不在和府,也不在戶部?」
嫻妃眉頭一挑:「你又發(fā)現(xiàn)什么?」
「沒注意?剛才宣旨時,皇上讓誰去查帳?」
嫻妃目光一閃,語氣轉(zhuǎn)冷:「……是張廷玉?」
「對?」我低聲道,「張老爺子都告老三年了,如今突然出山,接的卻是‘清帳’的活兒——這筆帳,皇上是要清誰?要斷哪一條線?」
兩人對望,彼此心照不宣。
【養(yǎng)心殿西偏院.傍晚】
小書執(zhí)筆在案,反復(fù)潤改著一頁草稿。他原是為了幫我整理數(shù)據(jù),沒想到如今卻接到內(nèi)廷傳話,命他配合張廷玉「查閱禮單細(xì)目?。
他抬頭望向窗外,天色漸沉,心中忽然閃過一念:
這不是結(jié)束,而是另一場更深的清算,剛剛開始。
【和府.三日后】
張廷玉撫著雪白胡須,靜靜站在和府后堂,目光掃過地上一排排帳箱。
小書站在一旁,手中筆未停,額頭冒汗:「這些銀兩流向都注得極細(xì),連每一筆來自誰、何日進出,都有雙筆備注……」
他聲音漸低:「……這根本不像臨時補寫,是早就準(zhǔn)備好給我們查的?」
張廷玉緩緩點頭,語氣如舊鐘低鳴:「三十年,他不是不知今日終會到來?」
他走至廊下,望著斜照而下的日光,忽而低聲說道:
「這不是查帳……是參拜?」
小書一愣:「參拜?」
張廷玉道:「你看這和府,墻高瓦整,簾無亂絲,仆從如舊,帳冊自潔……不像官府,倒像祠堂。人雖未死,已然自祭?」
小書沉默片刻,終于問道:「那為什么皇上還不斷他氣數(shù)?」
張廷玉望著帳冊,低聲回答:
「因為皇上不讓他落?」
「他雖下沉,卻未殞落?」
「皇上要讓他活著——吊在朝堂與民心之間?
【儲秀講堂.未時】
今日的補習(xí)班格外安靜。芳芳與秀秀坐得筆直,青云低頭抄筆記,連平時最愛亂跑的大春都一反常態(tài)。
因為門外,來了一位真正的老祖宗。
「各位……本班今日臨時加課,由張廷玉老大人主講,主題是《數(shù)列與宮廷政治》?」我抱拳一禮,強忍嘴角抽搐。
張老爺子拄著黑木拐杖坐定,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揆常在,這場帳你們算得漂亮?」
我笑得溫馴又危險,雙手抱拳:「不敢當(dāng)。臣妾只是盡量別把自己算進去?」
張廷玉似笑非笑:「這種算法,很像皇上?」
我挑眉:「是嗎?」
他不答,語鋒一轉(zhuǎn):「我今天不是來查帳,也不是來問和大人的銀子?」
「那為什么?」
「是來告訴妳——皇上做事,從不只為當(dāng)下,他有主見?」
講堂一靜,連小書手中算籌都停了下來。
「這次放和珅,是為了不再有下一個和珅?」張老爺子語氣低穩(wěn)。
「這份帳冊,不是為了清算,是為了寫進別人的夢里,讓人一輩子不敢貪?」
我低聲喃喃:「不是殺人,是殺念?」
他點頭:「這筆帳最后由我來查,是因為我老了,看得遠(yuǎn);讓你們這些學(xué)生旁聽,是因為皇上想讓未來人心有數(shù)?」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道:「這補習(xí)班,其實從來不是教數(shù)學(xué),是教他們不要變成下一個和珅?」
張廷玉起身,收起拐杖,語氣淡淡:「帳可以算,人可以算,最難算的,是一國之君?」
課畢,學(xué)生們陸續(xù)退場,夕陽從東廂窗格斜灑進來,在講堂的地板上鋪出一層靜靜的金光。
張老爺子倚著講桌,看著我收起書冊與銅尺,神情淡然,忽然像是隨口一語:
「這場局,皇上贏了?」
我抬眼挑眉:「但和珅也沒輸?」
「所以皇上才贏得輕松。這筆帳,他可以查,也可以不查;銀子可以收,也可以不收?」
「那皇上究竟想要什么?」
張廷玉走到門邊,在門檻前停下。風(fēng)從外頭吹進來,輕輕拂起他銀白的胡須。他背對著我,語氣輕得像自語:
「皇上做事,向來——歡喜就好?他早知真相,卻舍不得割愛;那不是不公,是人性里最溫柔的放縱。」
我一怔,來不及接話。
他緩緩回頭,眼神忽然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清明與溫和,像是老人對小輩的囑托:
「只要嫻妃和妳……能全身而退就好?」
我站在原地,指尖不自覺握緊。
張老爺子沒再多言,轉(zhuǎn)身離去,步履沉穩(wěn),一步一聲,像在交代,又像在送別。
等他背影徹底沒入夕光,小書才從屏風(fēng)后走出,臉色復(fù)雜。
我望著講堂外的方向,語氣很輕:「你聽見了?」
他點頭,聲音也不大:「他說得像一句閑話……可我覺得,他是真心的?」
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輕輕撫過講堂門邊那塊斑駁的木牌。
「這補習(xí)班開了這么久,說到底,我們教的不是算數(shù),也不是易經(jīng)……」
我頓了頓,語氣低沉:
「是教自己怎么在逆境里,退得心安?」
小書看著我,眼神猶疑,一字一句問道:
「那我也該退?」
我摸摸我的紅寶石戒子,像是早已想過無數(shù)遍:「我們要——活著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