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醉月樓】
燈紅酒綠,絲竹縈耳,醉月樓內香氣繚繞,珠簾后傳來一聲嬌笑:
「今日座上客不少,不知哪位公子,才是妙音該奉酒之人?」
蘇妙音款款步出,身著繡銀海棠的煙羅長裙,腰如弱柳,聲如環佩,卻眼神冷靜,一掃眾人,如鏡中觀火。
我和芳芳女扮男裝,硬生生塞進這花團錦簇的天地,滿頭冷汗,青云緊抓書袋,清泉則一臉正氣凜然地坐在紅棉靠墊上,像在等祖宗牌位降靈。
正當我們還在思考該裝幾分風流,蘇妙音忽地步履一轉,站在小書面前,神色端凝,說了句讓全場鴉雀無聲的話:
「你是三皇子吧?」
小書臉色微變,手指下意識壓住酒杯。
蘇妙音不疾不徐地道:
「這位‘書生’,雖衣著樸素,卻不沾塵氣。舉止有戒,眼神戒備,不屬庶子風骨。剛才我進門時,你是唯一一個先站起、后觀察我的人。這叫高控制型人格,是權力階層自幼訓練的本能反應?」
「再者,你講話前會微抿嘴角——那是被教導『思而后言』的痕跡;而你的右手食指,常習慣性壓在酒杯緣,這是握筆過久形成的硬繭,卻不是庶學寒士會有的姿勢……」
「這些,加上你剛才眉間一動——我問出身份時,你瞬間瞳孔收縮,說明你有秘密要藏,卻沒受過真正的敵意測試,否則不會露餡得這么明顯?」
芳芳張大嘴巴,幾乎叫出聲來:「娘娘……啊不,公子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我整個人僵住,只能干笑:「你……是學刑部辦案的嗎?」
清泉則低聲對青云說:「她這眼力,恐怕能從鼻孔里看出你午膳吃了什么?」
小書終于抬起頭,目光平靜,語氣卻透著敬意:「姑娘的學問,臣自愧不如?」
蘇妙音淡然一笑,斂袖一禮:「小女子略懂心理學與人性觀察,識人,不過是借用科學讀心?」
她話音一轉,目光如鏡,輕描淡寫:「不過說到底,皇子就是皇子,哪怕換了衣裳,骨頭還是那副……盛氣難掩?」
【醉月樓.后堂廂房】
男賓如云,花香酒氣蒸騰,蘇妙音只輕輕一笑,便讓青樓成了朝堂。才說了幾句識人話術,青云清泉臉都看傻了,小書沉默,連芳芳都難得閉嘴。
我冷眼看著那群少年一個個神魂顛倒,連青云都喉結微動,心頭怒氣直沖后腦。
我再也忍不下去,啪一聲放下酒杯,語氣比桌角還硬:
「蘇妙音,我們女扮男裝混進來,你心知肚明。開門見山吧,妳把我們引來這里,到底是要比什么?」
廳中一靜,樂師手一抖,箏弦崩了一聲。
蘇妙音卻不慌,抬眸看我,嘴角帶笑,不似女子,更像藏刃的軍師。
她一字一句說道:
「比文,比心,比你們到底配不配坐在儲秀宮的講堂里?」
芳芳驚得倒抽一口氣:「我們考試不是已經考完了嗎?」
蘇妙音語氣平靜,卻字字生風:「你們那叫『課堂考核』,這是『人性測試』?」
她繞著我們慢慢踱步,宛如貓戲鼠,目光掃過清泉:「你心思太直,易被操控,當侍衛只能護人身,難護人心?」
再看青云:「你自律甚嚴,卻未察覺情緒流轉,學問已成,情感深藏……我不知你為何而學,未來為誰而護?」
芳芳小聲道:「那我呢?」
蘇妙音語帶微笑:「妳太容易動情……倒是最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最后站在我面前,目光不再柔和,而是帶著一點試探與敬重。
「而妳……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妳的問題不是識人,而是——忍耐?」
我挑眉:「我今天已經忍到天花板了?」
「我知道?」她點頭,語氣忽轉,「所以才把這場比試獻給妳來破題?」
【醉月樓.后堂廂房】
她拍了拍手,珠簾后便走出一位瘦巴巴的小童,一臉認命模樣,懷中抱著三大本巨著——《荀子》、《莊子》與《易經》。
那畫面像極了一只書海浮沉的小鯉魚,快被經典壓扁了。小童氣喘吁吁放下書本,躬身道:「……妙音姑娘,書……到齊了?」
蘇妙音抬手輕按書脊,聲音一如既往平靜:「既然妳問要比什么——」
她語氣一轉,清亮如琴弦:
「就以這三本為比試范圍?」
我腦中瞬間冒出三個字:你瘋了。
青云忍不住低聲抗議:「這……這不是一晚上的讀物,這是半輩子的命根子……」
清泉臉色發白:「而且我們是在妓院,不是在國子監?」
芳芳更慘:「莊子我還行,荀子太硬,易經……那個是拿來算命的嗎?」
我咬牙問道:「要怎么比?你該不會是要我在這里背〈勸學篇〉吧?還是要我跟青樓女子一起演繹〈齊物論〉?」
蘇妙音卻只是微微一笑,指尖一挑,翻開《荀子》,朗聲念道:
「『故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弧?/p>
「第一關,就從誰最知道自己有多笨開始?」
我們面面相覷,芳芳忍不住舉手:「這題……可以比嗎?我們都很笨啊,但誰最笨怎么比得出來?」
蘇妙音神色不變:「不是比誰最笨,是比誰最知道自己笨在哪里?」
她緩步踱向清泉,忽然出手一拍桌角:「你記得《莊子.人間世》中那句話:『巧者勞而知者憂』嗎?」
清泉呆呆點頭。
「那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勞而憂』在哪?」
清泉結巴:「呃……勞在日夜巡邏……憂在……芳芳不回我信……」
芳芳一臉嫌棄:「那你是真的笨,不是假笨?」
我忍不住扶額:「這比試到底是文學辯論?還是情感咨商?還是哲學選妃?」
小書輕咳一聲:「依微臣之見,此乃《易經》所言『觀其所觀』——看人怎么看世界,自見其心志?」
我翻白眼:「你這也太快進入角色了吧,皇子是有備而來啊?」
蘇妙音終于轉向我,目光明亮如燈火:「這場比試,其實只為一人設下。因為——」
她話未說完,忽然一陣風將《易經》翻頁掀開,落在一頁:坎卦,初六:習坎,入于坎窞,兇。
蘇妙音低聲念出來,語氣變得玄妙:
「因為我算過,今天有人會在這里——陷入自以為是的深坑?」
我一臉警戒:「誰?」
蘇妙音笑了笑:「不一定是妳,也不一定不是妳?」
這一刻,整間醉月樓突然像變成一座思想迷宮,滿室脂粉香,卻飄出《莊子》的虛無、《荀子》的苛嚴與《易經》的深意。
芳芳躲到我后面:「我們……可以棄權嗎?」
我咬牙:「不行。她把戰帖送到這了,要是我退了這一局,以后講堂開門,都會被人說——我連青樓姑娘都辯不過?」
小書微微一笑,低聲對我說:「肥常在,妳已經知道妳不夠聰明在哪了……這,就是妳比我們更聰明的地方?」
我側頭一看,沒好氣道:「別以為講話像荀子,就能免寫讀書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