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小書站在那棵桂花樹前,忽然蹲下,撥開一小塊微微隆起的土丘。
桂花落在他發(fā)間,像某人輕聲提醒。
他挖了幾寸深,指尖觸到硬物。一層油紙,外包暗紫色絲帕,邊角已染上微微潮痕,卻仍細致如初。
我們相視無語,緩緩將它打開。
里頭,是三件東西:
一張不見于地圖的水路圖——京城往南,一條船道,標注著奇異的代號與時辰。
一張名冊編碼表,皆為宮內(nèi)代稱與錢號對照,無人名,卻處處指向暗網(wǎng)結(jié)構(gòu)。
以及一頁熟悉的筆跡「貨今交至京口,無須多問,月后入戶。——簡」
我感到一陣寒意從指背竄入心口。
小書垂眼,聲音幾不可聞:「她早就知道。知道她會死,知道我們會查……知道我們會來找?」
我握緊那紫帕,嗓音微啞:「她把這些交給樹,是因為人靠不住?」
「不?」小書低聲,「她是交給我們的,只是她不想我們早知道?」
我們站在桂花樹下,風吹過,香如初。
她最后一次坐在這里,不為休息,而是掩埋。她將真相藏在會呼吸老樹根旁,卻用死亡鑰匙去開啟它。
這不是求救。
這是交棒。
我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層暗紫絲帕,像握著一份燙手的命運。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卻不敢松開。
小書站在我身側(cè),一動不動。
他很少沉默這么久,連眼神也靜得像封了冰。
我輕聲問:「若她沒死,我們會不會發(fā)現(xiàn)這些?」
他搖頭:「不會。就算知道她曾坐過這里,也不會動土?」
我垂下眼:「她知道的?」
小書終于抬頭,看著遠方的講堂屋脊,像是在對誰發(fā)誓。
「她知道我們會來——但只有當她不在的時候?」
我聞言,忽然想哭,卻哭不出來。
那不是悲傷,是一種從背后遞過來的重量,叫我站直、叫我前行。
我緩緩站起,將絲帕收好,抱在懷中,像收下一封遲來的書信。
「走吧,」我說,「這不是她的結(jié)局,是我們的開始?」
我們回到講堂時,天色向晚。
我將那絲帕攤開在案,里頭是一張手繪地圖、一頁數(shù)列對照與一角破碎書信。小書未言語,只取來筆硯,動作如日常,卻帶著一種儀式感。
我輕聲問:「從哪一頁開始?」
他沒有回答,而是先取過那張數(shù)列紙,細細看了片刻,然后轉(zhuǎn)向我,眼神凝重:
「這不是單純的對照表,是一種編碼方式——用日期與卦象對應(yīng)代號?」
我一怔:「易經(jīng)?」
他點頭:「妳記得妙音死前,我們占到的是『重坎』?」
我低聲道:「陷險之中,反復(fù)無常,六爻皆坎……她也曾說過:從五歲起就沒能離開坎中?」
小書指著表中一行:「這里寫著“丙子、初六、水火未濟”——她留下的是易卦,也是座標?」
我們將地圖展開,一條條河道像蛇般盤繞,其上以紅筆細點數(shù)字。若無對照,只是水線;若以表解讀,便是一場精密的運貨時間表——甚至,連誰在哪一站接手,都暗藏在每個卦象組合里。
我看著那串代號:“艮艮離坤巽震”,忽然手指一震。
「這是……桂、桂、南、東、京、門?」
小書瞬間明白:「地名用八卦化名!這是發(fā)送的節(jié)點!」
我腦中一陣轟鳴,忽然所有線索像被拉緊的弓弦,一口氣連成一體:
「桂」是起點,也是她藏信之地,象征她的身與心;
「震」為門,指的是宮門內(nèi)部協(xié)助者。
而信上殘留的字:「簡」——就是那位曾救她、后又利用她的書生。
我緩緩道:「她留這一切,不是要我們揭穿一個人……是要我們看到,這張網(wǎng)是怎么編織出來的?」
小書低聲接話:「她不是被誰毀滅的,而是被這個制度,這個無名的網(wǎng),一口口吞掉的?」
我合起信紙,望著窗外那株桂花。
風過,無聲。
我輕聲說:
「我們不會讓她白死。也不只是為了她?」
小書轉(zhuǎn)過頭,眼神里燃著一種我們從未見過的決絕。
「這場局,我們收了?」
小書花了一整夜抄寫那張地圖,而我一整夜惡夢交雜。
次日午后。
小書:「肥肥你看,圖上紅筆點成一條水紋,乍看是運貨路線,細讀卻像一條冥河,從她的出生地,蜿蜒通往她命運的終點?」
每一個節(jié)點都用八卦記號標注,唯有「震」字出現(xiàn)得最多。小書靜靜看了許久,說:
「震為門,為動。若我沒看錯,這些轉(zhuǎn)運路線,關(guān)鍵都在‘震門’出入?」
我喃喃念出:「震門……是指宮中掌出入口的侍衛(wèi)?」
他點頭:「調(diào)兵移人、開門放行,皆在其手。若他們無視名冊、假借內(nèi)旨,就能讓人無聲進出?」
「誰管震門?」
「名義上是內(nèi)衛(wèi)都督,實權(quán)在掌印副將──魏謙?」
我皺眉,這名字我聽過——醉月樓外的那條巷子,曾有幾名娼戶背后提過這人名。
「叫青云來,」我說,「從他查?」
【夜.內(nèi)衛(wèi)處后墻】
青云手持內(nèi)侍腰牌,潛入震門當日備勤筆記房。他動作極輕,翻閱帳冊時,發(fā)現(xiàn)幾頁似曾被撕下又補寫,墨跡重疊,筆跡不穩(wěn)。
他抽出一頁,低聲念道:
「辰時放人出北二門,備言:送‘桂貨’入城?」
他眉頭一皺:「‘桂貨’?」
他回到講堂時,小書已算出那日恰是圖上路線圖的第一站對應(yīng)之日,名為「桂─震─艮?,三日連轉(zhuǎn)。
我們對看一眼。
我說:「她的名字,是桂花的‘桂’。不是巧合?」
小書冷冷道:「她就是貨。人被叫做‘桂貨’?」
【儲秀講堂.次日午后】
我站在桂花樹下,望著晨光穿透葉縫,映在那片剛掘過的泥地上,仍能看見微微翻起的邊角。
「這里是起點?」我說。
小書站在我旁邊,望著遠方內(nèi)城的高墻與樓門。
「但要走到盡頭,得先破第一道門?」
他眼神冷了下來,語氣卻無比清晰:
「我們要讓‘震門’自己開口?」
【宮內(nèi).青云暗查】
幾日后,青云拿來一冊內(nèi)衛(wèi)休假名冊,指出其中兩人——皆曾在醉月樓外出現(xiàn),且有一人數(shù)月前忽然升為副護。
「他們有幾筆不明收入,還有夜間外出紀錄。若她是從那條巷口運出的,這兩人不可能不知道?」
「我們不能動他們,」小書說,「要他們自己露破綻?」
我微微一笑,取出一封新寫的「招講令?,蓋上儲秀宮印:「我們就請‘魏謙’副將,來儲秀宮補課?」
我看著桂花落了一地,每一朵都有疲憊的姿態(tài)、飄零的軌跡。
她最后一次坐在這里,不為休息,而是掩埋。
她將真相藏在活人之所,卻用死亡去啟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