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芳芳得知青云對她無意后,性情大變,整日沉默寡言,不復(fù)往昔之伶俐與爽朗。即便儲秀宮閑嗑瓜子,她亦只低頭抿唇,不語不言,仿佛魂魄不在。
某日,我與清泉倚窗而坐,他忽道:「常在可知,當(dāng)年在下隨師修行之事?」
我偏首看他:「我知道你有大師兄和師父?」
清泉微笑點(diǎn)頭:「吾等所修之道,需通天地萬物。師父命我與大師兄,各選一種生靈,習(xí)其言語,以鍛靈通之術(shù)?」
我微怔,笑道:「莫非你等學(xué)的是與鳥**談之術(shù)?」
他正色道:「正是。小子所選,乃飛鳥也。鳥兒輕靈,足跡遍于山林市井,消息靈通。故而至今,吾能聽懂鳥語?」
我輕掩唇笑:「那你豈非白雪公主轉(zhuǎn)世?」
清泉眉角一挑:「白雪公主是何人?」
我:「我也不知道,隨口說說?可能是夢中人物吧?」
他話鋒一轉(zhuǎn),低聲道:「然則,大師兄之所選,乃是……蟑螂?」
我登時一口茶差點(diǎn)噴出:「什、什么!」
「蟑螂?」清泉神色如常,仿佛說的是麒麟鳳凰?「大師兄曰:蟑螂無孔不入,藏身市井深巷、廚下甕旁,晝夜?jié)撔校炻犓姆剑挥忠蚱洳凰啦粶纾耸篱g最耐久之物。故選之為友,為報訊之首選也?」
我震驚莫名,低聲問道:「那你是鳥人,他就是……蟑螂王?」
清泉清咳一聲,低頭抿茶,未予置評:「當(dāng)日常在與芳芳陷于危境,得人相救,其實(shí)正是我大師兄所為?」
我怔然:「是他!可他如何得知?」
清泉語聲低沉,卻難掩得意:「蟑螂傳訊也。大師兄耳聽八方,正是從幾只小蟑螂處,得悉妳等有難,連夜趕來搭救?」
我一時語塞,半晌方道:「那我以后見著蟑螂……是該驅(qū)之?抑或拜之?」
清泉撫著茶盞,望著窗外斜陽,忽地輕聲道:「常在可知,我大師兄……對蟑螂,情深意重,勝過尋常人對愛犬?」
我眉心微蹙:「你是說……真蟑螂?」
清泉神情莊重:「千真萬確。那年初入山門,師父命我等各選一靈物為伴,修通感之。自此以后,他日日與蟑螂同起居、共晨昏?」
我掩口驚道:「與……蟑螂共眠!不會被牠爬上臉?」
清泉不疾不徐,續(xù)道:「大師兄初時亦備受折磨。蟑螂狡黠,時鉆被縫、竄茶盞、亂咬書角,師兄幾度欲棄之而去。然經(jīng)師父點(diǎn)撥,謂:修道之人,當(dāng)心存萬物皆有靈,大師兄遂轉(zhuǎn)念,親手為牠編織絲囊,日日懷中攜帶,喚之為『小強(qiáng)』——取其強(qiáng)韌不死之意?」
我撐著額角,已忍笑至臉紅:「這名……倒也貼切?」
「有一回,師父設(shè)筵,召眾徒共席。大師兄一身道袍,胸前鼓鼓,眾皆以為藏書,誰知酒過三巡,他竟從懷中掏出『小強(qiáng)』,置于掌心,溫聲道:『汝也辛苦矣,且來共賞蟠桃。』」
我一口茶噴了出去:「蟑螂吃蟠桃!你們師門風(fēng)氣都這么開放?」
清泉無奈一笑:「師父當(dāng)場氣結(jié),罰他面壁三日。而那蟑螂……似乎亦中桃醉,翻身仰臥,大師兄遂以指尖輕撫其腹,嘆曰:『果然人間美味。』」
我已笑得倒在桌上,喘不過氣來:「……這位大師兄,當(dāng)真是異于常人!」
清泉低聲補(bǔ)了一句:「至今他仍與小強(qiáng)后代相伴,時時耳語,謂其為世上最密探之血脈……」
清泉低語道:「大師兄也知曉我喜歡芳芳,此次查得常在與芳芳之險情,亦是小強(qiáng)之子孫,在廚下竊聽惡人議語,急報于大師兄。故而救援方能及時?」
我喃喃自語:「世間萬物,皆可成道……連蟑螂也能報恩?」
《蟑螂與飛鳥.月下對話》
那夜月光如洗,銀白灑落儲秀宮后院,小池邊蟬聲輕鳴,夜風(fēng)微涼。
清泉倚著欄桿,靜靜看著水中倒影。忽聞一陣輕聲腳步,隨后一人披黑衣而來,立于他身側(cè)。
「師弟,汝仍記得那年初選靈獸之事乎?」
清泉不語,良久方道:「自然記得。你懷中抱著那只蟑螂,如同貴妃抱貓,滿臉慈愛……我怕一輩子都忘不了?」
大師兄哈哈一笑,從袖中掏出一枚木制蟲籠,輕輕晃了晃,里頭傳來「咯咯」聲響。
「這已是小強(qiáng)第十七代了,孫子輩的。聽說牠近日爬進(jìn)尚食局的湯鍋里探聽消息……差點(diǎn)被煮熟?」
清泉忍不住皺眉:「你就不能養(yǎng)只體面點(diǎn)的?至少……別藏懷里?」
大師兄笑道:「鳥兒會飛,蟑螂會聽。你選飛鳥,自在高翔,卻也終非久留之物。如今你想通了么?」
清泉沉默,指尖在欄桿上輕敲:「……那時我以為,鳥能帶我看世界,看高空,看自由。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聽得懂鳥語,卻留不住一只鳥?」
「所以你來問我,如何與蟑螂長久共處?」
清泉看他一眼:「我來問你——你當(dāng)年,為何不嫌棄蟑螂?」
大師兄垂眼望著蟲籠,語聲淡然:
「牠們雖丑,卻不離不棄;雖卑微,卻遍聽世間。情報者,貴在潛行而默察。飛鳥可傳喜訊,然蟑螂,能傳密語。我要的從不是高飛,而是留下?」
清泉抿唇,許久道:「我懂了。這世間,有人選擇飛翔,有人選擇潛伏。你選了誰都不會看的蟲,我選了誰都羨慕的鳥。如今想來……你贏了?」
大師兄搖搖頭:「師弟,這不是勝負(fù)之事。你本就該飛,只是有些鳥,飛太高,便忘了回望人間?」
清泉喃喃一語:「可有些人,等著那鳥回來?」
大師兄嘆氣:「若芳芳看得見你,她必不高飛?」
兩人并肩而立,水面映著月光與兩道長影。
風(fēng)起,蟲鳴,悄然如歌。
清泉道:「此時來訪,可是為了芳芳之事?她近日心緒……」
「不談這個?」大師兄語氣平淡,卻不容插嘴,「兒女情長,終是紅塵雜念。你既已入世,便當(dāng)識輕重?」
清泉微怔,旋即點(diǎn)頭:「師兄教訓(xùn)的是?」
大師兄頷首,從袖中取出一封薄信,未遞出,僅以手指輕輕摩挲。
「我此來,乃為一事相托。事關(guān)一處隱疫,恐傷及無辜,亦恐蔓延宮內(nèi)?」
「……疫?」
大師兄低聲道:「時機(jī)未到,此事不宜張揚(yáng)。你只需記住,我若三日之內(nèi)未回,便將此信焚后閱之,并依信所言行事?」
他說罷,將信收入清泉手中,眼神一掃,已轉(zhuǎn)身欲走。
清泉忍不住追問:「師兄,此事……與儲秀宮有關(guān)?」
大師兄背影沉靜,只留下一句話:
「不只儲秀宮,是整座紫禁城?」
語畢,人已如夜色一縷,無聲而去。
清泉低頭看著掌中信封,心頭微震,指尖竟微微發(fā)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