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風過村廟,燈影搖搖。
大師兄坐于破瓦木桌前,指尖染墨,筆鋒如刀。他一筆一劃,不書悲情,只書事實,亦不言己見,只托判斷于后者。
他寫道:「疫起于偏野,已染三村;病因未明,初判為氣瘴夾虛,并非尋常風寒。藥鋪多無效方,惡人趁機賣草為寶,百姓自焚,不為病,為恥與絕望?」
「今所見一村,狗不離尸,人推親骨。狗知恩,人失義,事至于此,非疾可醫,當斷者心也?」
「書至清泉,若三日不回,依下列所載,尋內宮‘壽和坊’為起始……」
信至此止。下半頁是幾道藥名與方劑的交叉筆記,以及一枚蟑螂殼壓出的圖紋──作為他與清泉間的認證暗號。
大師兄吹熄燈火,將信封妥,喚來守在外頭的村童:「至京城,尋青袍清泉。他若問你從何來,你便說:那條狗還守著門?」
村童似懂非懂,緊緊捧著信,踏月而行。
宮中,第三日清晨
清泉坐于儲秀宮廊下,手中正攤著一本易經。
忽有小太監疾步而來:「清泉公子,外頭有個村童求見,說有信物相交?」
他心頭一動,起身迎出。只見那孩子衣衫破舊,手中捧著密封信件,眼神怯懦,卻不愿放手。
清泉伸手接信,信底赫然一行小字:「那條狗,還守著門?」
他臉色頓變,立刻入室拆閱。信紙一展,墨跡未干,卻已透出沉重。
他一行行細讀,目光如炬。當他讀到:「狗知恩,人失義?」
他攥緊了手中信紙,低聲喃喃:「是那條狗……是那條狗……」
信的末尾寫著:「壽和坊──查此處?」
清泉眼神驟冷。他喚來太監:「備馬車,我要出宮?」
「公子,可是有旨?」
「旨不用問。我以命擔保?」
宮墻之外,一雙眼睛,悄然注視信被拆開的那一刻。
一名身披內務府暗衣之人,悄然記下「壽和坊」三字,轉身沒入人群之中。
秋意乍涼,信紙卻灼燙如火。
我攤開那封信,墨跡未干,字字沉重,最后一句寫著:「狗知恩,人失義,事至于此,非疾可醫,當斷者心也?」
我握緊紙角,感覺到手心發燙,像是大師兄的血,透過這些字在脈脈流動。
「他救過我?」我低聲說,「如今他要我救他救不完的——我不能不去?」
清泉站在我身后,遲疑半晌:「……若妳執意出宮,我自當相助。但芳芳……她一聽疫病二字,便躲進講堂簾后。她不能再見血與病?」
我沉默片刻,轉身走入儲秀講堂,拉開舊箱,掀出一身男裝布袍。青云站在門口,望著我不發一語。
我沒問他是否愿去,只說:「我要走了?」
青云點頭,低聲道:「那我跟妳一起?」
「妳瘋啦?」秀秀捧著藥簿跑來,差點撞翻我剛換上的男裝袍角。
「這不是講學,是出征欸!疫病那么可怕,還女扮男裝!萬一出了事……」
「我若不去,大師兄白救我,反正我已經死過了,活著就算撿到一條命?」我按住她的肩,「妳也要來,我需要你和大春看診發藥?」
秀秀猶豫許久,終于點頭。
「那我也要跟去!」容嬤嬤扯下門簾殺進來,眼神比她儲秀宮的梁柱還硬。
「你們一個個都嫩得像煮軟的豆花,要是出了宮被風一吹就倒,還得我老身來擋,我侍候人的經驗豐富?」
我:「嫻貴妃知道嗎?」
容嬤嬤:「嫻主兒要我看好你,絕不讓你沖動誤事?」
話雖嚴厲但我望著她,竟鼻酸起來:「嬤嬤,這趟可能回不來……」
「那又如何?」她哼了一聲,「我在冷宮待過,死人堆都走過。如今能跟著妳出去干正事,老身求之不得?」
我轉頭去找芳芳,推開她房門。
她臉色蒼白,坐在窗下,雙手緊抓膝蓋。
「我不去?」她看也不看我,「那種地方……我再也不想踏進去?」
我欲言又止,最終點頭離開。
清泉低聲對我說:「我留下陪她?」
我拍拍他肩:「你也辛苦了?」
出發前,我去找小書。
「不準你去?」我直截了當。
「為什么?」他蹙眉,難得地語氣強硬。
「你是皇子,你的命不能踩在淤泥里?」
「那妳呢?妳是常在,妳也不該去。」
「可我不是什么‘該’與‘不該’的代名詞?」我打斷他,「我是那個被大師兄救過的人?」
「若今日我裝沒看到,只會對不起他……也對不起那只守著尸體的狗?」
小書怔住,目光忽然閃動了一下,但終究沒再追問,只把一個香囊塞到我手中。
「這是防瘴香,太后賞的。藏好,別讓她知道你的行動?」
我們夜里出發,天尚未亮。
太后親自前來,站在儲秀宮外冷冷問我:「妳要去哪?」
我跪下,行禮如儀。
「微臣女扮男裝出宮,已是大錯。但人命在外,我若不去,是天錯?」
皇上站在她身后,面無表情,只淡淡一句:「朕已派內務府封鎮疫地,不需你插手?」
「可那些封鎮,只封門,不封人心?」我抬頭望著他,「皇上,若一條命也算不了什么,那這江山,又值幾兩?」
太后眼神一冷:「你若出了宮,便別再回來?」
我低頭,行了一個最整齊的宮中稽首。
「是。那我就不回來?」
我、青云、秀秀、大春、容嬤嬤五人,背著藥箱與布袋,從偏門踏出宮門那一刻,沒有鑼鼓,沒有告別,只有冷風與漆黑。
青云替我拉緊帽簷。
嬤嬤咬著牙念:「誰敢攔我們,我咬他!」
秀秀看著我,輕聲問:「常在,妳怕不怕?」
我笑了笑:「怕。可我更怕不去,我想逍遙卻被皇宮鎖著,這讓我生不如死。
我一腳踏出宮門時,芳芳關上的那扇門,也同時隔絕了我們之間的聲音。
她站在講堂窗前,看著那五道身影漸行漸遠,最后融進晨霧里,像一幅快被風抹去的畫。
「她真的走了?」芳芳低聲問,聲音像是對著空氣說。
清泉沒答,只是默默替她披上外袍,動作輕得像怕驚動什么。
「她會回來嗎?」芳芳問。
清泉這才開口:「她是肥常在,她走出去,就會想盡辦法走回來?」
芳芳眼神微動,喃喃說:「我不是怕疫病,我是怕再一次……見到沒能救下的人?」
清泉垂眼,語氣平靜:「所以你留在這里,也是在救人。你要撐著,讓講堂還亮著燈,讓回來的人有地方落腳?」
她微微一震,終于點了點頭。
文心公公走進來,手上捧著兩壺剛泡好的藥茶,一壺給芳芳,一壺給清泉。
「宮里的事,還得有人掌著?」他語氣一如往常和氣,卻帶著稀薄的憂色。
「奴才已查過,‘壽和坊’的帳冊有異,近日送入的草藥數量大增,但出藥卻幾近為零?」
清泉頷首:「假藥可能從那里流出,還需查誰在暗中掩護。這事,我們不能急,但也不能緩?」
文心點頭,又看向芳芳:「姑娘不去疫村,是對的。這里需要人……記得他們為什么去?」
芳芳握緊手中的茶盞:「我會記得的。我會……把每一筆帳都記下來,寫給她看?」
正說著,一陣腳步聲傳來,李玉與娟娟急匆匆進門,兩人手中各抱一疊布包與藥籃。
「我們把出宮用剩的布和草藥都整理好啰!」李玉氣喘吁吁地說,「也做了記錄,妳看要不要寫入講堂帳簿?」
「我還針了一批預備口罩!」娟娟得意地說,「用的是嬤嬤的老棉被拆的,她不知道,記得別說!」
芳芳噗哧笑了一聲,眼眶卻有點紅。
清泉看著這些熟悉的臉,一時竟覺得儲秀宮也能成為一座堅固的城。
夜深,芳芳一筆一畫記著今日事。
文心公公點起燈,將門虛掩:「娘娘,留燈吧。燈若不滅,人便不散?」
芳芳未語,只握緊筆桿,將那頁紙上的抬頭題上四字:
「疫出講堂」
那是她給肥常在的回信——用行動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