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營帳外只剩幾聲低咳與細微翻身的動靜。微風夾著草藥的苦氣與炊煙余溫,吹動了水桶旁的白布一角,靜靜拍打著桶緣。
我蹲在小溪邊,拎著一件青布長衫,動作極輕,仿佛怕驚醒整個村子的夜。
是他的衣裳。今日奔走于各戶之間替人送藥,濺了泥水、沾了汗氣,卻仍被他折得整齊放在角落。
我沒說,也沒問。只是趁夜色無人,拎了出來。
水冷,指尖一陣顫抖。我咬了咬唇,將衣服完全浸入,揉洗著衣袖那一處沾有草藥渣的深色痕跡,一遍、又一遍。
他總是靜靜做事,不多話。但每回我替病患解說藥效,他就站在我身后,不遠不近,像一道影子,也像一道護墻。
水波輕響,像極了那日他在我身邊輕聲說的那句:
——「水再渾,也可澄。你說的話,我信?」
忽然一陣腳步聲從上方踏來,急且近。
我嚇得一頓,還未回頭,那人已站在身后。
「妳……怎么在這?」
是他。小書。
他的聲音里帶著剛醒的沙啞,眉頭微皺,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衣裳,神色一頓:「那不是……我自己洗就成了?」
我慌忙想起身,腳一滑,差點整個人栽進水桶,卻被他一手拉住。
我們之間的距離,瞬間近得只剩一個呼吸。
他低頭望我,眼神微微發熱:「常在娘娘……妳這樣做,我心里很亂的?」
我低頭不語,只覺耳根發燙,指尖還沾著皂角香。
「別再這樣了……」他輕聲說。
「為什么?」我忍不住回問。
他垂眸凝我,聲音像風一樣拂過耳邊——
「因為……我會把這當真?」
我一顫。
月光落在他眼角,映出一點點清光,也照亮我藏了許久的心思。
我忽然不知道是要放開他的手,還是握得更緊。
他伸手接過我懷里濕漉漉的青布長衫,沒多說什么,只是微微低頭,垂眼擰起水。
我站在旁邊,雙手不知該往哪兒放,最后只好裝作撥弄水桶旁的皂角渣,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可他的指節那么清楚,動作干凈俐落,衣水緩緩滴落的聲音,每一下都滴進我心里。
「妳這樣……不累嗎?」他忽然開口,語氣輕輕的。
我一愣,「什么?」
「醫療的事,講堂的事,還有……這些?」
「這些?」我假裝沒聽懂。
「替我洗衣這些?」他望了我一眼,眼里有淡淡笑意。
我咬唇:「我只是手癢?」
「嗯?」他應得含糊,嘴角卻明顯揚了一點。
**
夜色更沉,我們一前一后地走回帳邊。
藥鍋正咕嘟作響,火光跳動,小書熟練地添了柴,我蹲下拌了拌鍋里的湯藥。
「你怎么知道柴火該添多少?」我問。
「我觀妳添三回,心里就記下來了?」
這回輪到我紅了臉。
火光映在他臉上,睫毛輕動,神情柔和而專注。我們一人持一木杓,無言地輪流撥動藥鍋,仿佛這藥不只為病人所熬,也為彼此的寂寞、為命運的交錯熬著。
忽然,他低聲說:「妳若累了,就先歇,我來顧鍋?」
「不累?」我輕聲答。
我們就這樣,坐在草墊上,兩個人,一鍋藥,靜靜地陪著彼此,直到月沉星隱,霧氣氤氳成夢。
臨時搭建的病患帳篷內,一名燒到神智不清的小男孩不肯服藥
「阿娘……我不要吃……」
孩童的臉漲得通紅,身子不斷翻滾,將我手中那碗苦藥撞得灑了一地。我急得想哭,連喊了幾聲他的小名,卻只見他牙關緊咬,唇邊發燙,雙頰滾燙得像要燒起來。
我咬咬牙,想再試一次,剛要舉起藥碗,就被一只溫熱的手輕輕握住。
「讓我來?」
是小書。
他蹲在我身旁,沒說太多話,只是自然地接過我手中的藥碗,另一手輕巧地撐住孩童的后腦。
「來,我幫你擋著額頭,妳負責開口就好?」他淡淡道,語氣很輕,卻有種讓人安心的篤定。
我愣了一下,隨即照做。兩人靠得極近,幾乎是肩貼著肩,我甚至能聞到他衣襟上那淡淡的藥草香,與我自己汗濕的氣息混在一起。
終于,在我們配合下,孩童緩緩吞下第一口藥汁。我屏著氣,看著他小小的喉結動了動,仿佛連自己也一并咽了下去。
「妳的手在抖?」他忽然低聲說。
「哪有……」我否認得太快,連我自己都覺得心虛。
「有?」他笑了笑,「但妳沒哭,我看見了?」
我低下頭,心口一震,沒接話。
他又喂了一口,這次孩子乖乖吞下。接著,最后一口。
他把碗遞回我手中,站起身,卻沒有走遠。
「下回遇到這種事,妳可以先叫我,不必自己撐著?」
「我只是……怕打擾你?」
他望了我一眼,眼里竟透出一絲懊惱,「妳若倒了,我更會亂?」
我一時語塞,心里像有什么東西,在慢慢融化。
此刻,帳外還有風聲,還有遠處的咳嗽與呻吟;可我知道,這小小的一刻,在我心里,會靜靜燒很久。
夜色靜靜地落下來了,營地的燈籠搖曳著暖光。我收拾好藥碗,見小書起身離開,便脫口而出:「我送你回帳?」
他微頓了下腳步,回頭看我,聲音低得幾乎被夜色吞掉:「不用了?」
「反正順路?」我裝作鎮定地補一句,「你幫了我一整晚,怎么也該讓我……表示一下感謝?」
他沒再推辭,只輕輕點頭。我立刻跟了上去,心里卻比剛剛喂藥時還慌張。走在帳篷間的小道上,雖然彼此沒有說話,但我覺得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
「其實……」我硬著頭皮開口,「你今天來得正好。那孩子鬧得我快想把藥灌給自己看他學不學了?」
他忍笑看我一眼:「那孩子可能會被妳嚇得病退三分?」
我也笑出聲來,還拍了他一下,結果一不小心,手指擦過他的手臂。
我們同時一愣,氣氛忽然變得安靜下來。
就在我腦中還在飛快盤算要不要再說點什么時——
「唷呵,這是誰家的姑娘,半夜不睡還要護送人家公子回帳?咱們儲秀宮的姑娘都這么貼心嗎?」
我差點沒原地彈起來,回頭一看,果不其然,是容嬤嬤!
她一邊走過來,一邊叉腰說:「我說呢,今兒這夜風里怎么多了股糖味,原來是你們倆在這煮糖水!」
我紅著臉想解釋,但什么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尷尬地笑笑。
小書倒是淡定,輕聲說:「嬤嬤,您夜巡還真準時?」
「哎呀,我不是準時,我是有經驗。你們年輕人曖昧的氣味,我聞一次記十年!」她撇撇嘴看我,「姑娘家主動沒什么不好,但也別太猛,別把人家嚇跑了?」
我頓時想找地縫鉆,小書卻站得筆直,像個沒事人。
我鼓起勇氣回她一句:「那下次換他來送我好了?」
小書竟然低低笑了一聲,回頭看我:「那我記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走進帳里,臉頰滾燙地發燙。而身旁的容嬤嬤則摸著下巴小聲說:
「我這輩子的修行,就是夜里抓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