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常例,每逢廟會,不必約定,她都會和田心安互相串門趕會,時值近午,她怕錯過見面,便站在村口等待,打算接到人再去請堂姑父。田心安是鄰村田坡人,兩人自從初中相識就再也沒有分開過,一起上高中,一起談戀愛,一起考大學,一起落榜,一起進各自村小學當代課老師,人生軌跡仿佛復制的一般,便是在不同的學校任職,兩個單位的人事時事也在隔三差五的相聚中被她們了若指掌,這邊打個嗝,不出一天,那邊就能聽到響兒,這樣親密的關系不只是在雙方的家庭,便是在整個學區內部都是人人熟知的,就如拿起筆就想起紙、端起碗就要去拿筷一樣,在外人看來,她們就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
田心安是那種讓人見之刻骨銘心的女子,不說她渾身涌動著的農村姑娘的蓬勃生機,單是那一頭烏黑順滑的自來卷長發猶如一條不停涌動的泉水淌在后背,閃耀著粼粼的波光,就已足夠吸引人的眼珠子了,更何況她不光生就一頭惹人艷羨的長發,同時還擁有一雙魔鬼與天使共存的眼睛,初看時如初升的朝陽,純真溫暖,細品時又仿佛墜入宇宙的寒星,銳利而堅硬。初識田心安,青溪是帶著敬畏且憧憬的態度遠遠觀望的,直到有一天她從食堂的湯筒里撈出一勺肉絲咸菜示意青溪把碗伸過來。學校的伙食本就沒什么油水,而那些正長身體的孩子天天都餓得狼掏似的,為了能吃到精華,硬是研究出來一套盛湯的手法來,如果是蛋花芫荽湯,蛋花芫荽都漂浮在湯面,只需將勺子順著筒沿輕撇一圈即可,如果是肉絲豆腐湯,須將勺子緩緩沉到筒底,慢慢挖起肉絲豆腐再順著筒壁輕輕抬起,這是一項技術與心理相結合的戰術,不僅需要手穩,更需要心沉,倘若耐不住后面同學的死亡凝視,便會心慌手抖前功盡棄,只能喝一碗醬油水了。青溪就不具備這種心理素質,每天中午都是一碗細鐵絲般干硬的蒸鹵面就一碗少鹽寡醋的醬油水,當她誠惶誠恐地把碗接住肉絲咸菜,后面便傳來些“自已撈不算,還給別人撈”的不滿聲,田心安毫不在意,如同沒有聽見似的,又以同樣的手法給自己盛了一碗才和青溪一同離去,并且以一種青溪無法免疫的溫柔的聲音安慰道:別理他們,吃到誰肚里就是誰的本兒。從那以后,青溪就過上了湯里有菜的幸福生活,田心安猶如植入她心田的起搏器,促使她也煥發出了生命之力,她很慶幸田心安沒有自行車,上學回家都須得與她同行,使她像個影子一樣可以追隨在田心安左右,不論是在學校還是周末:田心安去挑水,她就拿著扁擔幫忙一起抬;她想吃芝麻火燒,田心安不懼麻煩新封的煤火都能捅開現給她烙;田心安蹬著三輪去鎮上賣棉花,她則騎著自行車充當纖夫;她吃完飯后碗一丟,田心安則替她當起了洗碗丫頭;田心安去地里鋤草,她會拿著蒲扇幫忙趕蚊;她每每去鎮上培訓才藝,田心安都會默默徘徊在窗外等她回家;田心安嫌農活粗糙了雙手,她就把家里的奶粉偷出來給她泡手;她幫田心安去地里摘豆角,由于有機肥的刺激長出兩腳疙瘩,田心安就立刻回家燒出一鍋滾燙的鹽水親自為她洗腳消殺……她為她能和田心安在一起而自豪,也為田心安只和她好而滿足,田心安就像是她腦中的神經遞質,不停地運轉多巴胺令她體會著生命的樂趣,使她對她的愛如滔滔洪流,不可遏止。
高中時期的田心安越發出落得鮮艷奪目,仗著令人刻骨銘心的美貌成為了一臺愛情割草機,眼之所及的青草無一能夠幸免,但她潔身自好,從不與人曖昧不清,也從不疾言厲色傷人面子,青溪就成為她最好用的擋箭牌,以與青溪形影不離的辦法杜絕男生們的示好,但仍有貪戀者不死心,明里暗里做些護花使者的事情。高三起非住校生也要開始上夜自習了,一位男生便抓住了契機日日護送,奈何田心安途中只與青溪交談,無奈下他只好慫恿自己的哥們兒參與其中,任務就是巴住青溪,好騰出破綻來讓他接近田心安,于是在田心安還在恪守陣地的時候,青溪便因為騎車被人家扶在肩上推了一路而徹底淪陷,她浮想聯翩,魂不守舍,整日里如騰云駕霧的癮君子,很是寫了一些云山霧罩艱深晦澀的詩歌情書,卻不敢露出一絲端倪,但這種事情哪里捂得住,她就像一團燃燒的棉花,嗞著火星冒著黑煙,熏得田心安眼餳耳熱,古道熱腸地去替她拉媒,嚇得人家男生再也沒有出現在那條夜途,戀愛還沒開始就陷進失戀泥沼的青溪仿佛被抽走了靈魂,成為一具行尸走肉,失去了除失戀的一切興趣,致使高考落榜。
考上大學帶走戶口完成城里人的完美蛻變,是青婦人有生以來的夙愿,當年為了考大學,青婦人也曾撤了青溪的家務職責重新分配給父子二人,并補給營養、勵志鼓舞、補課找題,以青溪考大學為中心全方位的服務和支持,每次青掌門做的營養餐都是青溪吃剩下的才給青澈,青澈絲毫沒有兄長的風范,不僅不能以品學兼優為妹妹做好榜樣,還為妹妹多吃多占義憤填膺,青婦人道:你要現在敢考,我現在就敢給你請廚丈,一句話便澆滅了他的牢騷,青澈不知,在他承擔著母親大學夢的時候,青溪何嘗不是和當時的他一樣懊喪憤怒和失落,然敢怒不敢言,直到這個夢想落在了自己的頭上,還以為咸魚終得翻身,面對哥哥壓抑的憤慨,曾經很不厚道的挑眉惡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氣焰。然而百密必有一疏,青婦人萬萬沒想到青溪的前程居然會敗在早戀上,當她無意間翻出青溪從未寄出的那厚厚幾沓書信時,實在想象不出像這樣的女孩怎么會有那樣不切實際的癡心妄想,于是便把夢想的破滅遷怒到田心安身上,古書上早有記載“紅顏禍水”這項罪款,不是她招蜂引蝶,憑著青溪怎會有機會見昆識荊?但僅此也不能就定罪,青溪的早戀是須由田心安的美貌來負責承擔的,所以便是在和女兒天天上演復讀重考的游擊戰時,她的這個不成熟的想法最終沒敢提上桌面。比起落榜的痛苦,剛開始青溪認為只有失戀才會讓人痛不欲生,直到母親拿著她的詩歌情書攤在她面前,以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表情就年紀、學歷與家庭的因果關系進行了嚴肅透徹的闡述與論證,鉆到她的耳朵里其實就是:你長得不好看,又沒考上大學,哪個大好青年眼瞎了會看上你?!事已至此,別的也只好作罷,青婦人不愿夢想就此破滅,提議青溪復讀再考,青溪發狠道:要是因為考不上大學就嫁不出去,我情愿一輩子守寡。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青婦人又是威逼利誘又是裝可憐賣同情,三十六計用了兩遍愣是沒能活動青溪復讀的心,反而激得她學會了變著法兒地跟自己對著干,青婦人算是徹底絕望了,對她再也提不起興致來,漸漸的兩人竟如陌路一般,在家里打個照面都不說一句話,誰也不肯先低頭服軟,青溪這才知道,比起失戀,落榜的痛苦才來得更持久入微,在她的生活思想領域內無孔不入。
田心安的落榜不同于青溪,她有“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能力和定力,對那些眾多的愛慕者一視同仁,把他們定在距自己三米以外五米以內的區域,既不狎昵也不冰冷,既客氣又疏離,只要不逾越這條紅線,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他送就由他送,反正那條路又不是她田家的。她之所以落榜只不過是因為不善于理解分析那些不實用的數據符號罷了,但絕不能因為不善學習就否定她的聰明才智,生而為人,老天爺必定會賞每個人一碗吃得開的飯,對于成績常年穩定地浮游于中等上下的田心安來說,她的聰明就在于為人處事上的圓通,眼明心亮,總能抓住命運每次遞給她的橄欖枝,去開啟屬于自己的那扇窗。滎澤區轄內皆為農村,不是沒有辦法,誰愿意扎根在這窮鄉僻壤之中?雖然九十年代開始這里也增加了科班出身的教師分配名額,但在龐大的需求面前依然是杯水車薪,不足以緩解農村教師短缺的難題,所以絕大部分仍是臨時聘請的民辦教師支撐著農村教育的大業,他們一邊種田一邊教學,既不會因為收入低食不果腹,孩子們也不至于學無師承,落榜后的田心安不安于鍋臺農田兩點一線枯燥勞累的生活,打聽出這一門道后,悄悄置辦了些禮品去拜訪田坡小學的校長張德生,為自己謀了個代課老師的職位。民師雖然收入低、雜務多,但比起單純去種地或者去工廠打工,聽起來總算得上較為體面些,并且她還打聽出只要表現突出、條件合格就能參加考試成為正式在編人員,教師也算是干部了,怎么說都是倍有面子的事,特別是在高考失利后,這不失為另一條改變命運的康莊大道。田心安容貌端莊、舉止大方、為人通透,又勤奮努力,很快就在學校里脫穎而出,代表學校參加各種各樣的對外活動,一度美名遠揚,不僅如此,她還伙同青溪進修深造,為成功之日未雨綢繆。青溪羨慕她從學生一躍變成了老師,從被管制到管制別人,從寫作業到布置作業,在娃娃們面前耍足了威風,便央父親找了霍村長,也去韓垌小學當了個小民師,青建成大贊女兒有上進心,獎勵了一輛鮮艷得如同玩具似的紅色小摩托——木蘭,于是,憑著這輛小木蘭和她如花綻放的青春年華,在一群知命之年的老教師堆里也成為了一個不可或缺之人。
廟會的人逐漸上來了,馬路兩邊剛剛還處于虛線狀態的攤位現已連成了一片,部分商販的肉嗓子、電喇叭甚至大音箱開始相繼傳出來熱鬧的吆喝聲、叫賣聲,青溪是愿意趁著上午涼快些趕會的,因為到了下午不禁熱不可耐,整條大路還會被堵得水泄不通,滿地的煙塵以及食物包裝、曬出發酵味道的汗液和四處覓食的蒼蠅一起在熱浪里碰撞散布,更有一些喝多了酒的小年青們趁著人多耍酒瘋,打得頭破血流的事件時有發生,都令人生厭。終于,田心安從人流中鉆了出來,穿著普通的白汗衫和黑色的化纖長褲,盡管她的衣裝與長相相差甚遠,但只要讓她顯露出一抹身影,其他一干人等就均虛化成為她的背景了,陽光下,她的皮膚呈新褪殼的小麥色,兩頰被曬出兩團紅暈,一只手搭在額前遮擋陽光,陰影下的兩只眼睛猶如冰冷清澈的深潭,在發現路邊樹蔭下朝她招手的青溪后便立時轉換成為兩團靈動璀璨的火花,甩著腦后蓬松的長辮子、踩著刷得雪白的球鞋跑了過去,如八百年未見了似的一把抓住青溪的胳膊道:“有消息,區里要在我們學校舉辦書畫大賽,你猜,誰是主持?”青溪挽起她的胳膊一邊往大爺家走去一邊天馬行空地搪塞道:“一燈。”
“啥呀!”田心安甩著胳膊撒起嬌來,“是書畫大賽的主持人,不是廟里的方丈。”
“哦,那就是你。”青溪故作莊重,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指著田心安,田心安這才抿嘴兒笑了,道:“你說到時我穿啥衣服上臺好?”
“當然是頭戴蓮花冠,身披紅袈裟,手持九環杖,口誦貧僧來自東土大唐……”還未說完,青溪的胳膊就被擰了一下,田心安佯怒挑著眉毛反擊道:“你才是唐僧!我說的是認真的,你這嘻嘻哈哈的老毛病啥時候能治好?”青溪吃了痛,便開始夸贊起田心安來,并誠懇地貢獻出好幾套主持人造型,便是埋了三天的死人見了都能從墳里爬出來拜倒在她的裙下,惹得田心安又去擰她,把她追得左躲右閃,逃到了大爺家,辦完了青建成交待的任務后,兩人便開始逛起廟會來。五十塊錢禁不住兩個人花,青溪跟她媽一樣眼光又高,不肯降低標準,光是為兩人選的內衣就花去三十,剩下的錢套了圈又想吃烤串,彩繪了石膏像還想打槍,買了一把花花綠綠的絲帶要編制手環,剩下的錢就只夠買兩個火炬冰淇淋了,青溪偏又發現了幾本破舊的《道德真經》《道壇作法》等等,有文有解有配圖,一看定價要二十五塊,只好撮嘴咂舌地放了回去,然心有不甘,暗忖要是當著黎曉的面兒問青澈要零花錢的話,他大概不好意思拒絕,于是打定主意,拉著田心安往家走去,她一邊走一邊舔冰淇淋一邊向田心安抱怨道:“你猜咋?今兒我八姨要給我說媒,你猜我媽咋說的?說我好吃懶做說話難聽,一句話就能把人懟進醫院,叫八姨不要去禍害人家,我威力有這么大嗎?那從小到大我咋沒把她懟倒下去過一次哩?”田心安笑道:“你可是把她的母親大人給推翻了。”青溪想起扔雞蛋把姥娘推倒在床上的事情,忍不住漏出了得意的笑聲,“那人是哪兒的,干啥的呀?”田心安好奇地詢問,青溪冷哼了一聲不屑道:“誰知,沒聽完我就走了,好像是在家種地的,我才不要找一個土老帽,天天撅著屁股給他家干活,一點都不浪漫。”田心安道:“咋,你還想著那個邢坤?”青溪道:“想著咋了,除了你,他可是對我最好的,曾經怕我騎車累著推了我一路呢。”田心安撇了撇嘴嗤笑道:“那就叫對你好啊,你還真是禁不住疼愛,是不是有人請你吃碗燴面你就能跟著人家私奔啊。”青溪也癡笑道:“哪里用得著燴面,豆腐腦足矣,可惜連一瓶汽水都沒有。”田心安揶揄道:“又思春了?你這輩子見一個愛一個,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誰見一個愛一個了?我這輩子只要愛一個人就足夠了。”
“見異思遷的人忘性就是大,是誰跟我說她的初戀情人是在邙山上偶遇的一個和尚?連句話都沒跟人家搭上,就為一面之人苦參了幾年佛經;又是誰說要為一個印度人終身不嫁的,就因為他寫過一篇文章,對,他還有一張帥氣的皮囊?又是誰對我發誓愛上了一個啥搖滾迷幻歌手,情愿像那個啥尼尼的情人樣,把自己的腸子掏出來為他做一百把吉他……”田心安忍俊不禁,邊哈哈大笑邊斷斷續續地揶揄道,“你得多長的腸子多大的肚子啊……哦我知了,原來你和朝三暮四的終結之間只差一瓶汽水啊……放心,等姐踅摸到你的真命天子,定叫他拿著汽水陪你花前月下的浪漫去……”青溪被翻了老底,卻臉不紅心不跳,與田心安笑成了一團,仿佛八卦的是別人似的,應道:“你這么一說我好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光啊,欸你說這是不是證明我老了,人家不都說人老了回憶就會變得美好了嗎?”田心安道:“別呀,汽水還沒喝到呢。”
“是啊,確實有點虧了……你發誓,不找到我的真命天子,你就不談戀愛,跟我一樣守寡一生。”
“我呸,我沒死呢你守啥寡?”
……
兩個姑娘一路上旁若無人地插科打諢,盡說一些瘋話,仿佛這世上再也沒有讓他們在意的人了,笑著鬧著回到了青宅。
喝酒的時間到了,家家戶戶傳來吆五喝六的猜枚聲,青宅也不例外,更何況青建成鉚足了勁要在酒桌上謀生計呢,但是由于黎曉的緣故,院子里的這一桌年輕人倒是更文明一些,沒有脫衣光膀子的,也沒有猜枚劃拳,只是在幾支煙卷的繚繞中不知開著什么玩笑,不時傳出一陣哄堂大笑來,青溪拉著田心安一出現,哄笑聲便如溺了水般,全場居然鴉雀無聲得令人不自在,青溪和田心安也恢復了正經的淑女樣子,扯了兩只小凳擠進桌圍,揀愛吃的夾兩碟擺在面前,青溪邊吃邊道:“哥,會上有個打槍的攤兒,我想去試試,發五十塊錢唄。”青澈和田心安早就認識,此刻正客氣地打著招呼,還未回答青溪的話,他的發小韓道榮頭便接道:“打槍你不叫住我,一會兒哥帶你倆去,要啥哥給你倆贏啥。”青溪瞥了他一眼,略顯嫌棄地推辭道:“不用了,你這種當過兵的神槍手去了,我們還有摸槍的機會嗎?”說著,又將眼光盯在無動于衷的青澈身上,激將道,“就五十塊錢啊,啊呀。”
“不是要錢你都不會叫聲哥,叫爸給你。”青澈邊吃邊不耐煩拒絕道。
“不是吧,”青溪驚訝地瞪大眼睛,“為了五十塊錢你居然要我叫你爸爸?!”
眾人愕然,繼而笑噴,青澈紅著臉投過去一束怨恨的眼光,終也忍不住笑了,還是黎曉回屋拿出自己的錢包,抽出一張百元大鈔遞過去,青溪一見,興奮地在短褲上擦了擦汗手,接圣旨般恭恭敬敬伸手接了,將票子朝著韓道榮的眼前賣弄地一彈,得意地收進口袋,幾個發小便七嘴八舌地起哄,煽搭著青溪叫了聲嫂子方才作罷。
酒足飯飽,女人們奈不住孩子的催促,撇下酒興正濃的男人開始三三兩兩起身去趕會了,青建成正陪著堂姐父說到佳境,青婦人便出來尋青溪去煮一鍋紅棗粥給客人當晚餐,青溪怕那套書被人買走,得了錢便想著就走,于是咕嘟著嘴不樂意,田心安忙替她遮掩,巧笑嫣然道:“你放心陪客吧嬸兒,廚房就交給俺倆了。”又悄悄捅捅青溪,“值啥,燒一鍋水的事兒,你看著,我來。”說著,扯著青溪鉆進廚房,支鍋開火,洗棗淘米,忙活得跟個主人似的。青家的廚房除了一如既往的大以外,還貼著滿墻的白瓷片,靠里的一面是磚頭壘就的整排灶臺廚柜,也貼著白瓷片,沒有裝門,擺放的鍋碗瓢盆之類一覽無余,在家家戶戶都用煤球甚至燒柴做飯的時候,他們已然用上了煤氣灶,那滿屋的瓷片才留得住這片雪白錚亮,田心安非常喜歡這個干凈又方便的廚房,一面忙碌一邊絮叨:“我都不知,這么好用的灶,熬鍋湯值啥!”這時韓道榮端著個空杯子進來找青溪要開水喝,青溪說暖壺都在客廳,他卻沒有就走的意思,靠在門框上,一雙美麗深邃的大眼睛追隨田心安忙碌的身影,沒話找話道:“你們還打不打槍?做好飯嘍我帶你們去吧?叫你們見識見識啥叫百發百中。”
“你想打就自己去唄,我們還買別的東西哩。”青溪毫不客氣地回絕道,田心安扯了一下她,示意她注意禮貌,隨瞥過去一個客氣且意味深長的眼光,然后從青溪撐開的塑料袋里把買來的饅頭放進蒸鍋,兩個灶眼同時工作,一個熬粥,一個餾饃,方便又快捷。韓道榮吃了個閉門羹,悻悻地去客廳倒了水,不一會兒又跑過來,把頭勾進廚房要黃瓜吃,田心安眼疾手快,不等青溪有所嫌棄就洗了根黃瓜遞給他,韓道榮手握黃瓜,回報以一個感激的笑容又出去了,須臾,大約黃瓜是吃完了,他一臉凝重地跑進廚房求救道:“小溪,你嫂太能喝了,我甘拜下風,等會兒你們出去順便叫我一聲,就說叫我陪你們去趕會,不然就被她喝死了,切記,切記啊!”田心安看他一本正經偷偷摸摸的身影不禁笑了,對青溪道:“他是誰呀,叫得你這么親?”青溪從韓道榮的背影上收回鄙夷的眼光,嘴里鼓弄著食物道:“鄰居,小時候跟青澈老是合伙兒欺負我,平時我們都不說話的,今兒理了他兩句,沒想到蹬鼻子上臉了。”田心安調侃道:“喲,青梅竹馬呀,欺負你莫不是他想追你的手段?”青溪驚懼道:“呸,就他?煤油精!就是男人死絕了我也不會找他!”田心安噗嗤一聲笑了,掩著嘴繼續揶揄道:“愛之深恨之切呀!我看他長得挺帥嘛,你咋叫人家煤油精呢?”青溪道:“我剛從我姥家回來時對吃的有點控制不住,有一次吃得實在太多不得不去醫院催吐,回來他就和青澈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餓死鬼,這個外號實在太難聽了,我覺得比那些說我丑的話更讓人無地自容,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出門,怕村里人笑話我,后來我也給他倆起了外號,因為青澈老告狀我叫他告狀精,韓道榮長得黑,我就叫他煤油精,并且每天詛咒他一遍,讓他永生不得變白,你看咋樣,詛咒靈驗了吧,又黑又油,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帥的?”田心安道:“除了那幾個讓你發過誓的男人,你眼里還有看順眼的嗎?男人嘛,就是要黑點兒才顯得爺們兒,難道都跟你哥似的,地里頭溜一圈兒試試,他指定比小澈哥耐使喚。”青溪笑道:“你選牲口呢?”田心安羞赧地呵斥道:“去!選牲口也是給你選呢……一會兒趕會你叫不叫他,人家可是說了兩個切記。”青溪冷笑道:“切,叫他?我巴不得黎曉喝死他,以雪我的奇恥大辱!”其實韓道榮貌似好萊塢影星約翰·特拉沃爾塔,當然,沒有人家生得白凈風流,但也身材魁梧,肩寬背厚,迥勁的五官星羅棋布于氣派的大臉上,黑紅的泛著油光的皮膚更是彰顯了他的硬漢氣概,放在趕廟會的人堆里,絲毫不比奶油般的青澈遜色,但還是遭遇到了青溪和田心安的無視,做好飯的她們從他的兩只快要追出眶的眼珠子前飛奔出去,不僅沒有叫他,反而像怕被他跟上似的。
下午的廟會,不出意外地多了些尋釁滋事的酒后青年,將汗衫卷在腋下或者干脆搭在肩上,露出消瘦纖細的腰腹,橫著步伐在人群堆里左搖右晃,不是起了內訌突然爆發出一陣小小的騷動,就是仗著酒勁欺負外來的小攤兒商販,誰敢爭辯立時便是一場戰斗,大多商販抱著和氣生財的理念忍氣吞聲,他們要吃些什么玩些什么就由著他們去了,不敢多作計較。青溪得了巨資,卻絲毫沒有理財意識,跟不過了似的一定要花干動凈才心滿意足,書籍、磁帶、糖葫蘆……不僅花給自己,也把田心安當成自己花錢,甚至不用田心安開口就能知道她想要什么,田心安也不推辭,心安理得地受下,只在心里暗暗發誓要永遠愛護青溪,決不背叛離棄。既提了氣槍才得了錢,如果不去玩一把青溪就感覺好像騙了人似的,為了讓自己信以為真,她只好自欺欺人地站在氣槍后,閉著一只眼睛瞄向前面幕布上一排排的氣球,突然被一個滿身酒氣的黑瘦小青年推了一個趔趄,倒在旁邊拎滿袋子觀場的田心安懷中,剛要破口大罵,一見是醉漢便立時緘口結舌,挪到田心安身后怒目而視,那青年看見田心安神仙般的姿容便恬著臉下流地朝她笑,嘴里叫著“妹妹,哥教你打槍吧”,說著就伸手要去扯田心安,田心安趕緊往后退,突然一個身影黑塔似的搶到她的面前,只一掌便推得那青年連同旁邊打槍的同伴都滾倒在地,他還想要掙扎著站起來還手,卻被一腳踏在胸口動彈不得,只剩在嘴里不干不凈地罵罵咧咧了,其他同伙見了都圍攏過來,為首的三十來歲,倒吃得渾實,光著上身,手臂上紋了只黑蝴蝶,一個草包肚子架在皮帶扣上,氣餒而又不耐煩地說道:“你放開他,他是你六嫂的表弟,來串親戚的。”伸出援助之手的正是韓道榮,他已經在這條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轉了兩個來回了,終于遇到了不講義氣的鄰居,并且露了一手英雄救美的好戲,他滿意地抬起腳,放那小子起身彈土,淡定地說道:“六哥,你們喝多了就找地方睡覺,別往人堆里扎著找事兒。”青溪見領頭的是韓道榮的六哥,這才從后面擠到場中央,指著他的鼻子威脅道:“韓道勇,你攤上大事兒了,你家親戚敢欺負我姊妹,我這就去告訴你大,看他不扇你的臉。”韓道勇訕訕的,在他小舅子屁股上擺了一腳道:“快給人家小溪老師的朋友道歉,誰不誰的都招惹,這可是學校的老師。”小舅子不情愿地去哈腰道歉,青溪又道:“你們打槍的錢自己出啊,我們可不管。”小舅子又摸出錢來和攤主結了帳才灰溜溜地回去了。
韓道榮從褲袋里掏出兩瓶雪碧,擰開蓋子遞給她們喝,田心安喝了一口,湊在青溪耳邊吃吃笑道:“這回有人花錢給你買汽水了。”韓道榮聽到了,不以為然地笑道:“沒花錢,在她家拿的。”青溪撇了撇嘴,重新端起氣槍來,然十發十不中,連攤主都笑了,饒她一發子彈,還是不中,沮喪地退了下來,韓道榮有心賣弄,接了上去道:“那一溜獎品你們想要哪個,我贏給你們。”說著一槍一個氣球,又快又準,只聽得噼噼啪啪接二連三的氣球爆裂聲,如肚跑拉稀般一瀉千里的暢快,攤主見識了韓道榮槍法,可惜自己的氣球,趕緊制止了他,讓兩個姑娘各自揀了喜歡的小絨毛玩具散了,好騰出空位來給別人玩。
韓道榮沒有就此離去,而是趁機地跟在她們身后充當護花使者,青溪這次沒有拒絕,因為有了韓道榮不僅安全系數高了,還有了拎包的侍從和買單的冤大頭,但見他一改往日的高冷和摳門的作風,便一次次地試探著他的底線,不是想吃這個就是要喝那個,韓道榮居然沒有變色,一邊滿足她得寸進尺的要求,一邊和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問田心安一些叫什么、哪里人、在哪兒上班之類的問題,青溪見田心安也是一副煙視媚行的姿態,于是突然悟出韓道榮的反常確實是對一個女孩子動了心思,但這個女孩是田心安而非自己,田心安的玩笑也并非她開的那樣是為了贊嘆青溪的魅力,而是要掩飾她的見色起意。了悟的青溪一陣悲哀,深有被他們欺騙的感覺,她差一點就以為是自己女大十八變,變成了一個可以讓仇敵轉變成情人的魅力女人,從而揚眉吐氣呢,可悲的是她的狀態保持得非常穩定,從小到大毫無起色,氣餒的她頓失逛街的樂趣,行尸走肉般游走于男歡女愛的外圍,看著他們毫無顧忌的眉目傳情。
待青溪穿著拖鞋的腳上沾了厚厚的一層灰土時,天色已然晚了,云霞隱去了燦爛的光芒,只留了些許的顏色在天邊,親友們抓住這最后的余暉吃了晚飯回府,商販們也抓住最后的機會要在他們的回程之途再賣出去些東西,精疲力盡的青溪終于提議回家,田心安雖有些意猶未盡,卻也不敢反駁,只是叫青溪騎小木蘭送一送她,青溪只想沖個澡上床好好歇歇兩條腿,就叫她吃了晚飯趁黎曉的車一起走,田心安因和黎曉不熟識不想趁,一旁的韓道榮不假思索地應承下這個差事,說自己正要去鎮上找個朋友,正好順路捎她回去。趁著韓道榮回家取車,青溪坦誠布公地警告田心安道:“韓道榮這個人可不像他長的那樣靠譜,這輩子和青澈狼狽為奸,不知禍害過多少小姑娘,直到當兵后才消停了一陣兒,現在軍校沒考上不得不復員回來,我估計要不了多久新老情人就會尋上門兒來,你可要扎好你的籬笆,別叫他鉆了空子。”田心安臉一紅,像被人抓住把柄似的駁道:“他是啥樣的人與我何干?這一下午不都是你在使喚他嗎,跟使喚自家牲口樣的。”說著捂著嘴吃吃地笑,青溪白瞪她一眼道:“我都看見你倆眉來眼去了,還這么說我,差點為你背了黑鍋。”田心安的臉更紅了,半羞半惱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他眉來眼去了?我看他是小澈哥的發小兒才以禮相待,到你眼里咋成眉來眼去了?你要這么說我也不用他送,還不如自已走回去,省得被你說三道四。”青溪趕緊挽住要走的田心安賠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你中了他這個花心大蘿卜的蠱惑,像你這么好看啥樣的人還不是由著你挑?我要有你一半的好看這種貨色都看不上,何況你哩,更應該視他如糞土。”田心安這才笑了,探問道:“他是啥貨色,讓你這么看不上他?”青溪惡意地分析道:“煤油精嘛,就是黑、油、還精……”
被鄰居損得一無是處的韓道榮毫不知情,春風得意地推出了他那輛坐騎——洛陽柴油機廠產的老黃河摩托車,雖然破舊,但擦拭得一塵不染,依然能看得出那款經典的灰綠色漆身,騎上它有一種回歸二戰德營的感覺。青溪的敲打還是有一點效果的,田心安猶猶豫豫跨上車,遠遠坐在后座上,與韓道榮保持著清白的距離,但等他一腳蹬著車后,說實在的,她真有點后悔了,這輛車喝的不是汽油,倒像是吃了鞭炮,轟隆隆呼喇喇地震耳欲聾,嚇得路人紛紛躲避回首觀望,但既已上車,再下去未免使他難堪,只好硬著頭皮穩坐不動,在韓道榮的命令下用四根手指分別掐住他汗衫的兩側,車子緩緩拐出巷口,一駛出青溪的視線,韓道榮便趁著路上的擁擠不時地緊急剎車,使田心安一次次地撲在他的后背,最后不得不將掐衣服的手緊緊摟在他的腰上,行駛方才穩妥起來,為了驅散人群他又故意空檔加油,巨大的轟鳴聲嚇得行人潮水般后退,他從讓出的道路中趾高氣揚的絕塵而去。
邙山東麓由北向南一共綴著三個村莊,最北與游覽區融為一體的叫黃河橋,最是繁華,其中是韓垌,因其小無發展空間,所以最是寒酸窘迫,山脈盡處也就是最南頭,就是田坡,仗著村大人多,其村民生產總值僅次于黃河橋村,與韓垌相隔不過兩三公里,要在平時也就是老黃河喘息之間的距離,可因佳人在座,韓道榮有意拉長與之共乘的時長,便將速度降了下來,以至于有時慢到恨不能放下腳來支撐車子的平衡,田心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由于青溪的警告,她便將才剛冒出的一絲激動抑制在萌芽之態,又拿出以往對待眾多追求者的做派來,將韓道榮置于距自己三米以外五米以內的某個點上,以不動制萬動,只要韓道榮不明說,她就佯裝不知情。但韓道榮不同于她以往遇到的任何一個愛慕者,僅憑著一張皮囊就讓她芳心蠢動的已實屬第一人,更何況青溪所言非虛,即便他不是個風月老手,也是閱女無數了,深知如何取悅于人又能收放自如,而且恰恰是因為這一手段引得眾女孩趨之若鶩,心甘情愿地為他積累人生經驗而奮不顧身,這樣的高端局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田心安的樂觀也為時尚早了些。韓道榮并不急于送田心安回家,而是趁著車速低噪音小拉著家常,問田心安在田坡小學是不是教音樂課,當她反問他怎么知道時他便贊嘆只有音樂才配得起田心安這樣的容貌氣質,照這樣說來,倘若她說教語文或數學時那他很有可能就會回答可惜了田心安的樣貌氣質,不論她說教什么,他總會有一句恰當的贊美等著恭維她,一來二去,哄得田心安心曠神怡,便對他的外號耿耿于懷,忍不住為他打抱不平,韓道榮聽了也不惱,反而哈哈笑道:“其實她從不敢當我的面兒叫,理解理解,她小時候老想跟我們一起耍,一個小屁孩兒又耍不到一塊兒,誰想帶她?回回被甩的找不著北,惱了就偷偷給我們起外號。”田心安道:“她說是因為你們給她起了個餓死鬼的外號她才也給你們起的,可不是因為不帶她一起玩兒。”韓道榮又笑道:“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小溪剛從她姥家回來時又臟又丑又饞,地上要是掉個飯渣雞呼扇著翅膀都搶不過她,有一回她家改善伙食吃紅燒肉,她硬是把自己撐到翻白眼兒,嚇得老建叔趕緊把她送鎮醫院去催吐,笑死我們了,小澈俺倆就給她起了這個外號,但是后來長大了,都不這么叫她了,她還一直記著?看來表面上不哼不哈的,心里還怪記仇哩。”田心安道:“女孩子臉皮薄好面子,不怪她記你們仇,要我也記一輩子呢。”
“田老師到底是當老師的,批評教育的對,以后我肯定拿她當親妹妹,敬她寵她彌補她,你看中不中?要不明兒我領你們去鎮上耍吧,想看錄像還是想滑冰,哥都認識人,不用花錢。”韓道榮展示著他強大的人脈關系,田心安卻拒絕道:“這些場合我們都沒去過,不知道咋玩哩。”韓道榮道:“有我跟著怕啥,我教你們。”田心安遲疑了一會兒,半推半就道:“你還是跟青溪說吧,她要是不去我也不去。”韓道榮笑道:“那明兒上午你就做好出發的準備吧,就她那樣的小尾巴,就沒有不愛跟的,滑完冰帶你們吃個飯,下午可以看去錄像。”田心安道:“為俺倆浪費你這么多資源,以后你也是要還人家的。”韓道榮道:“丫頭,這些小事兒根本不需要你操心,到時只管放開了耍就是了。”一聲丫頭叫得田心安心旌搖曳,從小到大還沒人這么親昵地叫過她呢,這個居高臨下且又狎昵無間的詞匯好像有一種魔力,使她心中莫名地一松動,有趁勢甩掉一直負于肩上重擔的沖動,好像一株蜷縮于黑暗泥土里的幼芽,頭頂上被撬開了一道縫隙,強烈的光線裹挾著溫暖的春風灌了進來,照見她稚嫩且貪婪的身心,使她要抓著這縷風光破土而出,她屏息斂氣探望過去,韓道榮厚實的背影更加篤定了她的感覺,于是放棄了要保持一定距離的觀望態度,咬著嘴唇翹起了嘴角,靦腆地點頭應道:“嗯,我們聽你的。”
夜色降臨,客人們晚餐畢俱已告辭,商販們也收攤撤走,連晌午的燥熱也悄悄消退了去,喧鬧了一日的小村莊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除了幾聲狗吠和遺落滿地的垃圾,主人們迎來了廟會的最后一個環節——打掃,當然,各人自洗家中盤,至于大街上的垃圾,就靠那些飛馳而過的汽車將它們帶到各自該去的地方了。青建成的嗜酒如命并不表示他很能喝,而是體現在見酒就聚眾,有人就支攤兒,沾酒就喝醉,不醉不罷休,一醉就瞌睡,呼嚕賽放炮,更何況今天的酒局名正言順,又有事求人,酒陪得更加給力,早就不醒人事被拖到床上打呼嚕去了,青澈要送女朋友回去,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返,青宅滿地的狼藉便留給了青婦人母女倆人,確切地說主要是青溪,青婦人打著下手,把剩菜折進盆里放進冰箱,把凳子椅子收攏起來歸置到儲物間,倘青溪還騰不出手,她會再把地面清掃出來,等著青溪歸置完了廚房再去拖地。廚房的水池周圍堆著小山般的杯碟勺筷、鍋碗瓢盆,把青溪團團圍困其中,饒是她的身體再年輕,也累得腰酸腿痛,不一會兒青婦人也扶著腰進來,對雙手堆滿洗潔精泡沫的青溪道:“青溪,你八姨給你說的媒你啥意思,見不見?”
“不見,”青溪頭也不回道,“省得我氣死了人背官司。”青婦人道:“不見也好,我原本就沒打算叫你找農村的,只是你功不成名不就,也沒個正而八經的工作,人家城里的也看不上你,叫你換身衣裳你也不換,就這個剌不剌撒不撒的打扮,估計你八姨都后悔提了。本來我是準備叫你幾個姨夫幫你找個新工作的,可巧你姑父給透了個信兒,說區里有意向對民師舉行最后一次轉正考試,我覺得這對你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你要是爭口氣考過去了,不僅后半輩子的生活有保障了,連你的媒也好尋了,你大學沒考上,要是這回轉正再考不上,別說我了,就你還要不要在你幾個表姊妹跟前兒站了?”
“跟她們何干!”青溪沒好氣道。
“何干?不說你的表哥們,只說你表姐幾個,看看誰不比你強?”
“她強任她強,清風拂山崗,為啥我就一定要比別人強?”青溪放下手中的盤子轉過身來,一只手撐在水池沿上,將重力都集中在一條腿上,這個架勢看起來有那么一點的不服氣,“便是比別人強又能咋?就為了讓你過過嘴癮?滿足一下虛榮心?”青婦人冷笑道:“我今兒看黎曉面兒上不搭理你,你倒蹬起鼻子上臉了,敢這么跟我說話?這就是你水平低的體現,還不思進取、爛泥扶不上墻,讓你強是為了讓你獲取更好的生存資源,體驗更高級的人生樂趣,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切!”青溪從牙縫里擠出一股色厲內荏的氣流,心道她人生中最大的傷害還不是來自于這個冠以母親名義的女人嗎?但青婦人已明確了立場,她也不敢再輕易造次,只好緘口又轉了回去繼續手中的活計,青婦人還是被她的無回應激怒了,道:“你就是死貓搊不樹上,搊上了不搭爪,還不勝青澈,青澈不中吧好歹有個長相,能尋住黎曉這樣的優秀人才,人家黎曉年紀輕輕就當了主任,青澈還能沾住她的光,你哩?要一成沒一成,自己不中吧還沒光可沾,就是一個純粹的失敗者。”青溪屈服于母親的針砭之言,收斂起剛才露頭的小威風嘟囔道:“同齡不同命的人多了,你跟俺韓校長還年齡相當哩,人家是校長,你哩,只是個家長……”
“你……”盡管青溪萎靡了聲音,但話的內容還是氣得青婦人把扶在腰上的手轉移到胸口摩挲了幾下,順了順氣兒才道,“你還有臉說我?要不是因為你我會丟了那個會計工作?你可真像你奶,話從你們嘴里說出來就是扎心,我是個家長咋了?和你們校長一樣能管住你!倒是你,再成天這么混吃混喝的連個家長你也混不上!真是多余跟你說話,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考還是不考。”
“不考會咋?”
“咋?出門左拐,愛上哪兒上哪兒,這個家里不收留窩囊廢。”
正好!青溪滿不在乎地想,她還不想在這個家里呆呢,要不是她無處可去的話,看來求父親去村里給她討要宅基地是勢在必行了,等她有了自己的家,青婦人的要挾就只能是一句笑話了。可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尚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雖然她特別排斥這個考試,但她不想和青婦人正面頂杠,因為青婦人那練就半輩子的冥頑不化的觀念最后總能激起她的怒火和絕望,而且目前她也沒這個膽量,對付母親,她早就整理出了一套陽奉陰違的對策,再說,不就是一個轉正考試嗎,考不考是一回事,考得過考不過是另外一回事,倘若借助考試的契機能多得一些零花錢,好存了將來蓋房子用,她又何必在此逞一時的口舌之快呢?于是緩和了語氣,作出一副乖巧順從的樣子道:“那我參加就是了,但是備考是需要投入資金的,總得買一些考試資料……”青婦人白了女兒一眼,帶著勝利者的輕蔑微笑道:“你不作死就不會死!只要你參加考試,砸鍋賣鐵我都供你,明兒個先給你五百去市區找找資料,要去就去最大的新華書店,那里的資料最全面,但是有一點,不許買熬糟書亂花錢,也不許買磁帶,我為你砸鍋賣鐵省吃儉用,最終你也得有所回報才行,要是再弄得跟高考樣,可別怪我沒給你機會。”
青溪繃著的喜悅還沒來得及宣芬散馥,就隨著青婦人緊隨而來的威脅變成了一張輕浮的面具,看著母親滿意地轉身離而去,她的心頭不禁浮現出一絲焦慮來,仿佛已然看到了落榜的自己,但轉念一想,兵來將擋,水來土囤,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于是將那絲不快化為一口二氧化碳吐出體外,哼著歌曲繼續賣力地刷碗拖地、擦桌收納,直到沖了澡躺在床上,已是萬籟俱寂的亥時,她將一盤《黑夢》放進隨身聽,插上耳機,本打算在如夢如幻的吟唱中放飛愛情事業雙豐收的美好臆想,誰知勞累了一天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大腦的胡思亂想,一首歌曲沒聽完就驀地陷進了黑沉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