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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第五章

翌日,竟起了大霧。

一九九七年的頭場大霧,漫天乳白,整個世界宛如浸泡在牛奶當中,恰似人間變成了仙境,早起的李心平也不梳洗,披散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呆呆地站在院中仰望天空,可她的眼睛再犀利也無法看穿彌漫的濃霧,既辨別不出她的方向,也看不清楚她的未來,謝洛英在她旁邊欣喜地轉著圈圈,在迷霧里來回地穿梭著,一會兒隱于霧中,一會兒又帶著絲絲縷縷的霧氣顯形,玩得不亦樂乎,李心平見她興趣盎然,將腦袋一揚,道:“走,帶你們去個地方。”不由分說,拖住謝洛英的胳膊就往外走,張簡緊跟其后,如影隨形,瞬間就消失不見。因為吃飯的人口驟增,田心安怕李白氏一人忙不過來,一大早就起床幫她做早餐,此刻正從李白氏家的月亮門出來,手里又端了一盆新鏟的菠菜,瞥見李心平幾人外出的身影連忙追了過去,可哪里還看得見人影,只有大團大團濃厚的霧氣飄浮在眼前,于是循著遠處若隱若現的笑鬧聲懊惱地大聲問道:“你們去哪兒呀?學生還輔不輔導,衣服還報不報銷了?”須臾,一句“你先看著辦吧”穿透濃霧傳進耳朵,然后就再也沒有聲音了,田心安頹唐地端著菜盆愣在原地,她覺得要是他們幾個人不到場的話,不論誰看著都辦不成事啊。

這時陸小上陰魂一般飄到田心安身后,嚇了她一跳,回頭一看,但見他換了一身考究的寶藍色西裝,板正的就像是鐵皮焊出來似的,卻依然沒能削去他羸弱的氣質,腳上也換了一雙棕色皮鞋,不知打了多少鞋油,散發著刺鼻的鞋油味兒,亮得可以當鏡子照了,經過一夜的修整,他好歹算是滿血復活,只不過活得不太透徹,有點詐尸的感覺,他臉色蒼白,一雙紅芯黑圈的眼睛浮腫得越發嚴重,跟水泡眼的金魚似的,一看就知道是被失眠蹂躪過的,他向田心安展開清晨的第一抹微笑,道:“不用擔心,還有我在呢,學校的事情我來頂著。”說著上前接過她手中的菜盆,“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不知是陸小上服飾的作用還是李心平的話的作用,田心安此刻對他產生出一絲敬畏感,借著遞菜盆的機會細細地打量起他來:他的西裝雖然不是毛呢的,但好像比呢子更加柔軟瓷實、光潔順滑,一點不比她的禮服差;他腕上多了一支手表,也許昨天也戴了,只不過她沒有注意,表盤閃著金燦燦的光芒,和表殼里鑲嵌的碎鉆交相輝映,田心安斷定這不是真金,里面鑲著的也不能是真鉆石,因為世上不可能會有這么完美的東西,而且哪有男人會虛榮到要用珠寶去裝點一只破手表呢?可是他的手指光潔細膩,鮮嫩多汁,沒有一丁點兒黃繭,指甲也紅潤亮澤,這與李心平手上慣有的顏料殘痕和她自己由于常年勞作略顯粗糙的雙手截然不同,想不出他需要怎樣的時間和金錢來呵護它們……這些足可以證明了吧,李心平的話沒假,最起碼半數是真,陸小上是個真正闊綽的豪門公子,而非她以為的只會在女人面前打腫臉充胖子的白癡。這個確定把田心安從昨天高高在上的寶座上打落下來,變成了溫婉可親的鄰家女孩,客氣而又恭敬地回道:“我還以為你們都去了呢,還是你最靠得住,謝謝你對我的不吝相助,一會兒單獨煎兩個雞蛋給你聊表謝意啊。”田心安軟語溫存,巧笑嫣然,在霧氣的滋潤下仿佛是一只可愛的精靈,和昨夜那個客套迂回老謀深算的惡魔判若兩人,陸小上立時就感受到了希望的光芒,如同一株瀕臨死亡的幼苗,把這場大霧當成了解救自己的甘霖,喜出望外地點頭許愿道:“等去了學校,再叫你看我是怎么拿下他們三個的。”

留守的三個人互幫互助,很快就做好了豐盛的早餐,李心平幾人卻依舊未歸,等了一會兒,李白氏按捺不住,便開啟了嘮叨模式,她好像突然患上了焦慮癥,一會兒懷疑李心平在大霧里看不清路走丟了、失足了,一會兒又擔心她沒吃早飯餓暈了,兩個同學又找不到家,說到最后連自己都害怕了,聽不進田心安的勸阻,自顧出門尋覓去了,田心安只好任由她去,叫她找到了人通知他們立即趕往學校交差,她則用完餐后和陸小上先行赴任。

田心安不好意思就穿新衣,哪怕是她自己花錢買的,這樣的天氣配上那樣的華服,不把學校炸個底朝天就不算人民幣有威力,陸小上又心疼她拎著凍手,便將裝衣飾鞋子的袋子全堆在摩托車的踏板上,左右用腿護住了,帶著田心安來到了學校。白新帆早已通知各校選手抽出半天時間集中到田坡小學受訓,田心安到校時,個別積極的學校已經到位了,帶隊老師先去教導處報到,并留在辦公室等待學區的下一步指示,幾個參賽選手背著書包百無聊賴地站在校園內,和本校那些你追我趕嬉笑打罵的土著族截然不同,一看就是初來乍到的生人,其中一個因為背上的專業畫夾引得孩子們像看猴子似的紛紛圍觀,他也不敢拒絕,任由他們好奇地伸手觸摸。田心安交待陸小上行使起李心平的職責,打開美術教室叫孩子們先進去避避寒,她則去教導處與各方帶隊及校領導通了氣,提前做好了輔導培訓的一切準備工作,可李心平依然沒有到位,這使一貫沉著的田心安也沉不住氣了,不時地向學校大門口張望,可是大霧彌漫,既看不見她的人影,也聽不見她的聲音。與眾人打過招呼后,田心安趕緊回到音美辦來找陸小上商議,陸小上也沒轍,但由于田心安對他態度的緩和,讓他察覺到了新希望,所以對于輔導學生的事情并沒有那么在意,他的急只不過是為了附和田心安的心情罷了,兩人隔桌而坐,看著桌子上大大小小的紙袋子大眼瞪小眼,田心安已經不甚在意衣服能不能報銷了,只求李心平能夠按時把人帶回來,圓滿完成這次活動她就心滿意足了,陸小上壓根沒有意識到問題的緊迫性,一直脈脈含情似笑非笑的盯著田心安,她就知道所有的壓力只能自己扛了,于是喟然長嘆道:“我命苦矣……”

突然門口一暗,田心安以為李心平終于就位,扭頭看時,卻是張德生拖著他的兩部手風琴背著手進來,田心安沒做好心理準備,或者說她還沒有想好對策,被校長的突然而至嚇了一跳,忙忙地起身迎接,張德生先是笑咪咪地對著室內一通張望,見只有田心安兩個人,笑容便淡化了,疑惑地食指指地,問:“我見你們辦公室門開了就先過來看看,人都呢?”田心安知道他問的是李心平和她的一眾美院同學,但他的手勢讓人誤以為李心平他們都在地底下呢,田心安少不得先穩住他的情緒,解釋道:“今兒不是起霧了嘛,他們應該是去沉沙湖看霧景了,一會兒就回來,這不,讓這位陸同學先行來做準備工作。”張德生這才又找回了笑容,和陸小上客氣地握了握手,良言建議道:“這么大霧能看見啥!不中嘍輔導完再給你們點時間,叫田老師帶你們去我們的邙山看看,那可是毛主席去過的地方,你們年輕一代可要重溫一下偉人的步伐,學習偉人的思想啊。”陸小上不知何以應對,只是打著不咸不淡的哈哈,張德生見他似有些靦腆,便釋放了些許領導的威嚴,居高臨下地說了幾句感謝的客套話,請他坐了稍候,然后對田心安一使眼色,把她叫到門口,轉頭看看門外無人,便湊過去悄聲道:“我有個小道消息,聽說上頭要舉辦轉正考試了,你不趁機試試?”

田心安大吃一驚,看來這消息確定是真的了,并且已在暗地里傳播開來,此時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得知,也就是說她的先行一步未必沾到了多少光,這種狀況之下,她的捷徑更是顯得迫在眉睫,她啊了一聲,無助地看向張德生,道:“……真的?”張德生老奸巨猾地一笑,神秘兮兮道:“這事兒我可是第一個告訴你的啊,一定要把握住這個先機。你和心平不同,她走的是人才特招的綠色通道,試用期一到我只要給她定個合格就能轉正了,但是你參加的這次考試可是有史以來最殘酷的一屆了,因為這是最后一屆,能參加的都要參加,人多還不算,關鍵有一部分還是參加過往屆考試的,有一定的經驗,你說你不想法兒中不中?”

張德生的話直擊中田心安的要害,疼得她在大冷的天里冒出一層薄薄的細汗來,并且得知李心平并非如她所認為的那樣是既定的分配生,而是一腳還在門外的實習生,那她原來以“一視同仁”要挾李山行的想法就完全破產了,人家憑什么在自己親妞還未安頓好的前提下先行安頓干妞呢?怪道這么久都沒有接到他任何的進展信息,此時的田心安茅塞頓開,道:“原來李心平不是分配來的公辦老師。”張德生恨鐵不成鋼地嗐了一聲,道:“你咋不知輕重緩急哩?說白了,她就是回來走個過場,我估計有高人給你干大出招,先謀個職位攢資歷,等本科學歷到手資歷也有了,提干的條件就備齊了,她的路是水到渠成的事兒,現在要緊的是你的事情。據我多年的經驗總結,不論是內部出題還是找外面的專家出題,主要領導都能接觸到考試內容,要是我猜得的沒錯的話,以你干大的人脈解決你轉正的事兒那是易如反掌,平時看你精得跟猴兒樣的,咋一到大事兒上就犯迷糊哩。”說著,慈愛地敲了一下田心安的腦殼,田心安又是一次恍然大悟,果然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接二連三大徹大悟的田心安以最快的速度調整好心態,順勢依在門框上,像往常那樣又使出了撒嬌的伎倆,道:“這話我張不開嘴呀!校長,看在我跟你干了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兒上,你就救人救到底,再給我說得細點兒、具體點兒,最好指個考試范圍啥的,要不我朝哪兒個方向使勁呀。”張德生一疊聲地嗐著,好像手里的石頭砸到自己腳上似的,晃動著他的手指笑道:“你太高看我了,我要是有猜題的本事就不會窩屈到這兒了,行了小妮兒,該說的都給你說了,往下咋辦就看你自己的了。”說完,朝陸小上揮了揮手要走,猛然想到什么,又回頭交待道,“趕緊通知李心平回來呀,別一會兒白主任來了還得等她?”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叫她。”

目送張德生消失在霧里,田心安的脊椎骨仿佛被他抽走了似的,一臉沮喪地跌坐進椅中,現在別說是報銷禮服了,便是輔導活動也不重要了,張德生的話不停地在她心中醞釀發酵,使她一會兒遷怒于李山行的杳無音信,一會兒又憤恨父母的貧窮無能,倘有一方的父母能夠靠得住,此時的她就不會這么心煩意亂,陸小上見她一臉的官司長吁短嘆,便關切地問怎么了,是不是校長又給她出什么難題了,田心安長嘆一聲道:“哪是什么難題,他是給我送希望來的。”

“既然是希望,那你為什么唉聲嘆氣?”陸小上疑惑道。

田心安苦笑道:“太渺茫了。”

陸小上想起自己剛剛燃起的希望之星,便以已度人,鼓勵道:“渺茫也總比沒有好啊。”

“是啊,你說的對……”田心安又是一聲長嘆,若有所思瞟了一眼桌子上的袋子,突然靈光一現,激動地扒出禮服抱在胸前,想象著她明日的樣子:誰說非要李山行出面,既然有他干女兒的名號,何不扯著虎皮作大旗,待明日先給趙豐年留個好印象,然后以李山行的名義擇日宴請,到時還有什么樣的話不能直接說,關系都是處出來的……然而想到這里,田心安又絕望地縮回到椅子里,是啊,關系都是處出來的,除了李山行干女兒的身份,她還有什么值得一個高官和她處關系呢?甚至以備宴請的銀子都被這群人吃干動凈了,想到這里,她把眼里的火光籠罩在陸小上身上,把陸小上盯得如坐針氈,遲疑地探問道:“他到底給你說什么了?你怎么這么看著我?跟我有關?”田心安這才收斂了鋒芒,但沒有急于接話,她先是垂著眼皮沉默了片刻,直到自己想通了才不急不徐地問道:“小陸,你還記得昨晚說的話嗎?”陸小上見她鄭重其事,不由得也正襟危坐,道:“當然,死也不會忘記。”田心安道:“昨晚你問我轉正考試怎么樣才能順利通過,我說我也不知道,你還不相信,剛才張校長就是來給我送辦法的。”

“哦?太好了,什么辦法?難道他說的辦法希望不大嗎?”

田心安抿著唇微微一笑,道:“如果是我自己去完成就很渺茫,但要是能有你的幫助,就可能會事半功倍。”

“真的?我居然這么有用?”陸小上跟打了雞血似的,水泡眼里登時迸發出萬丈光芒,恨不得把胸脯拍得咚咚響,笑道,“要我干什么盡管說了,只要是為了你,不管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我都決不遲疑,還會甘之若飴。”

“我想要問你借點兒錢。”

田心安說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帶水,倒令陸小上一時拐不過彎兒來,當他意識到田心安是要問他借錢時,連三趕四地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個魚皮的錢包,好像動作慢了田心安就反悔了似的,但他從錢包里抽出來的不是鈔票,而是一張很行卡,放在桌面推給田心安,道:“我的現金不多了,這個卡給你用吧,里面是我這一年的花銷,大約有一萬多吧,夠嗎?”陸小上的反應令田心安有些猝不及防,他不僅沒有因為她低頭借錢而看不起她,而且還用速度闡釋了他的真誠,這和李山行給錢時的慈悲不同,陸小上給的是尊嚴,是榮幸,讓田心安的內心霎時充盈在滿滿的暖流之中,幾乎要從眼眶溢出來了,她緊抿著嘴唇笑得有些自嘲,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她把卡片拿在手里一邊翻來覆去地查看一邊調侃道:“這么小的一張卡片上能有那么多錢?我可是還沒看見呢,等啥時看到真金白銀了才能給你打借條哦。”田心安的接受,使陸小上覺得凸顯出了自己的價值,便壯大了膽子意亂情迷地表白道:“我不要借條,我只要和你好。”

田心安微微一笑,仿佛陸小上的話盡在她的意料之中。如果不是形勢緊迫,她是決不會向剛剛才認識的陸小上張這個口的,因為她既不想陸小上因此誤會她的人品道德,也不愿因為開口求人而低他一等,但是李山行遲遲沒有反饋出有效的信息,如果她想在明天的賽場上靠自己的力量開辟出一條轉正的捷徑,此刻也只有陸小上才具備斧頭的威力,能夠助她一路上披荊斬棘,所以她是秉著“成大事者何拘小節”的古訓才把那句借錢的話說出口的,并鼓勵告誡自己,摒棄那些毫無一用的尊嚴,抓住命運賜予的機會才是明智之舉。她猜到陸小上可能會趁機提出一些愿望,譬如說做他的女朋友,如果陸小上愿意幫她并且有能力幫她的話,她覺得做他的女朋友也并非不可,畢竟具備這樣條件的對象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但她沒想到他真的會提出來,還提得這么快,倘若此時答應了他,倒顯得她不夠尊貴,愛惜羽毛的她是決不會允許陸小上因此輕視她的,不論以后能否和他步入婚姻,這種時候,說什么都是蒼白無力的,除了實話,于是她坐了下來,拿出誠摯的態度開誠布公道:“如果讓我現在就答應你,那我寧肯放棄這筆錢,因為我不打算用一張銀行卡來綁架我的婚姻,而且我相信你也不想一個女孩子和你在一起是為了這一萬塊錢,雖然我目前非常需要它,但我絕不會用自己的一生來交換。我這么說不是因為你不好,而是因為我們還不夠了解彼此,我知道這么做顯得自己有點自私了,但如果一個女孩子對自己都不負責的話,那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為她負責呢?你這么優秀的一個人,一定能夠理解我的意思,對嗎?如果我這么說你還愿意拿我當朋友繼續信任我的話,這個卡我就暫且收下,等辦完事后一定如數奉還,當然,如果你覺得我是個自私的人只考慮自己,就算你不借并且從此不再答理我了,我也是不會怪你的,這是你的權利。”說著,把銀行卡又從桌面推了回去。

田心安的話像一記鞭子毫不客氣地抽在陸小上的心上,因為他不能否認他確實把在一起的希望都寄托到了這張卡上,而他又不得不因這記鞭子去感謝田心安,因為他希望和他在一起的女孩就像他一樣是為了純粹的愛情,冷靜下來的陸小上因為冷靜而更加確定自己的心意,從而堅定地點了點頭,再次推回了銀行卡,并以他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而顯得有些沙啞的聲音道:“我理解你,我發誓這輩子決不會用任何東西綁架你,你不知道對我來說你有多么珍貴,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對我這樣好,溫柔、坦誠、平等,田心安,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田心安揶揄道:“哦?難道你之前談的女朋友都欺負你嗎?”

“呃?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陸小上急忙分辨道,“我指的是親朋好友不是女朋友,我沒有跟女孩子好過的,不信你問老李。”田心安詫異道:“親朋好友?這個范圍也太大了,難道你的父母親人還有你的鐵哥們李心平對你都不好嗎?”陸小上無奈地笑了笑垂下了腦袋,道:“他們只想管制我,讓我臣服于他們罷了。”田心安心中一凜,心道連這樣的天之驕子都有不盡如人意之處,更何況她這樣的下里巴人呢,于是忍不住投過去一個惺惺相惜的眼神,道:“你把一年的花銷都給了我,你以后打算不吃不喝修仙呀?”陸小上這才放下懸著的心臟,癡癡笑道:“你知道嗎?你在關心我呢。”田心安瞟了他一眼,嗔道:“自作多情,誰關心你,我只不過是怕今兒借了你的錢,明兒就開始問我要飯吃了。”陸小上道:“你放心,我還有一張備用卡,不會向你催賬的。”田心安巧笑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等我功成名就,許你一杯美酒。”說著,拿起銀行卡向陸小上亮了一下收進口袋,心里已然開始運用所熟知的實物世界折算起這張銀行卡的價值:一幢小平房?或者是一輛豪邁125?要是按地里的蘿卜來估的話也得夠拉一千車的吧?她暗嘆這個敗家子居然眼都不眨一下就平白送給了別人,果然傻子都是可愛的。陸小上又寫了一串數字遞給她,說是他的生日,也是銀行卡的密碼,還大起膽子想要去捉田心安的手,被田心安猶豫一下滑脫了,大約是美貌之神遺漏了對田心安雙手的眷顧,致使她有美丑之心后就開始了與這雙手的斗爭,但即便是被青溪家的高級奶粉浸泡過也沒能擺脫它略深的表皮和發硬的掌心,這是最能泄露她貧苦人生的命門,豈能輕易示于旁人,當初韓道榮借著滑冰拉她或者裝模作樣要給她看手相時都被她巧妙地周旋過去,更何況是見過世面的豪門子弟陸小上,倘若他從這雙手上發現了她那不堪的家世背景,怎么可能會忍住不去暗暗鄙夷她藐視她呢?!

正緊張的時候,李心平沖破霧氣闖了進來,像是早就在門外的一樣,駭了田心安一跳,立刻回想剛才的言行是否得當,是否落入到李心平的耳中,暗自查看她的表情時,見她雖有些慍怒,但那慍怒應該不是針對自己,借錢的事情應該沒有被發覺,她這才放了心,暗暗詛咒了一句萬惡的濃霧,又祈禱陸小上能夠保守秘密,不要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并立刻起身把話題帶入到一個安全地帶,拍著胸脯道:“哎喲喲,你可算是回來了,剛才校長來找你,害得我在他面前編瞎話替你圓,再不回來我們就得出發去找你們了。你剛才是去哪兒了?我還以為是你擔心報不了主持人服裝,或者害怕輸給小陸同學打退堂鼓呢,看來不是,那我就放心了,你們先喝點熱水,我去看看白主任他們到了沒。”李心平既不接田心安的話茬兒,也不接她遞過來的熱水,自顧一扭身坐在田心安的辦公椅里生悶氣,田心安納悶兒,一邊給后進來的客人倒水一邊擠眉弄眼地問怎么了,謝洛英道:“沒事兒,別理她,就是聽說一位前輩進了當地美協,一時氣不順。”田心安大事解決了一半,正是心情大好時,便笑得不疼不癢道:“這有啥好生氣的,趕明兒個你提了干,手里握著實權,不比他威風多了。”李心平咬牙切齒地一拍桌子憤憤道:“為什么?簡直欺人太甚!”陸小上問道:“誰呀?”謝洛英使了使眼色,叫他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恰時孫嬌推門而入,見眾人齊刷刷坐著都就位了,便欣慰地笑道:“人都到齊了,那咋弄?咱開始吧?”李心平頭也未抬,直愣著眼睛問:“白新帆來了嗎?”孫嬌道:“大家早就到齊了,張校長說你們有事被耽擱了,叫我過來看看呢。”李心平這才起身,如出征的將軍威嚴地吩咐道:“那行,你先把他們集中到美術教室等著吧,我們準備準備這就上去。”孫嬌扭頭就走,看樣子被李心平支使得有點不高興,田心安不解地問道:“讓領導等著你準備啥哩?”李心平乜斜了她一眼,道:“不是青溪出主意叫白新帆騎虎難下嗎?欸,青溪呢?”田心安道:“一直沒見她啊,可能和學生在樓上吧。”李心平道:“她倒好,她出個餿主意叫我們上,她自己躲在幕后看笑話。”

“那我去叫她下來站到我們隊伍里?”田心安問。

“算了,我這里不差她一個,你去把禮服換上,然后等我召喚吧。”

“現在?”田心安遲疑地看看眾人,陸小上立即善解人意地替她安排道:“等一會兒我們先上去,然后你再趁空換衣服,上去后我給你擺造型打燈光,一定會把你最美的一面呈現出來。”李心平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道:“我怎么不知道你這么會巴結人的?少在我面前膩歪,看我一會兒不把你按在聚光燈下打出你的屎來。田心安,你把發票給我,我們這就讓白新帆騎虎去。”說完,各人拎起自己的工具箱,往樓上的美術教室浩浩蕩蕩而去。

古城學區轄內共有九個小學,兩個中學,二三十個師生濟濟一堂,把一向冷清的教室擠得密不透風,由于美院高材生的噱頭,沒課的本校老師也來看稀罕,一時間教室里熱氣哄哄、人聲嗡嗡,走廊上的窗戶邊也人頭攢動、翹首以待,間或傳出幾聲肆意的笑聲,將一個文藝勝地變成了魚蟲鳥市。李心平幾人一出現,不用介紹,獨特的氣質就已經彰顯出了他們的身份,眾人停了喧囂,展示出了教育工作者應有的素質水平,給他們騰出一塊地方,并幫忙搬桌挪凳布置寫生臺,不多時,白新帆在張德生和孫嬌的陪同下到場了,張德生先是介紹了李心平,李心平又介紹了她的小伙伴們,白新帆與眾人一一握手致意,接著踏上臨時布置的寫生畫臺,習慣性提了提皮帶,等待鑰匙串嘩嘩響畢,才洋溢著得意的笑容開講道:“咱們古城界人杰地靈,不僅盛產人才,還吸引人才,恰逢本次書畫比賽之際,中央美院這幾位老師的到來,不能不說這是天道酬勤,更是令我們的學校、我們的學區蓬蓽生輝,經咱學區協調,這幾位老師愿意為咱學區的選手們作一次賽前大輔導,各學校各同學要牢牢把握住這次難得的機會,虛心向各位專家老師請教,爭取在明天的比賽上再創佳績,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表示對這幾位尊貴客人的歡迎。”說著,帶頭鼓掌,室內霎時響起了雨點般的掌聲,然后白新帆做了個請的姿勢叫李心平也講幾句。李心平壓了壓她那頂棒球帽,站上講臺面對大家一抱拳,一副跑江湖的街頭藝人似的,清了清嗓子道:“各位!承蒙各位抬愛,鄙人及其幾位同門師兄弟有幸在此與故土上的后起之秀們切磋技藝,交流經驗,鄙人榮幸之至。如果今天這個局也是一幅畫兒,那么它的主色調就是擺擂比武,沒錯,我們幾個師兄弟打算借這場賽前輔導分個上下高低,勝者升格為師父,輸者要當眾改口拜師,各位參加明天比賽的同學老師需要一并參與其中,一邊臨摹觀看,一邊指導練習,為此,鄙人專門請田心安老師當今天的主題模特,這個熱身賽下來,保證你們學到的比你們之前的總和還要多。”說完,她將幾個朋友及其畫風又一一作了介紹,建議感興趣的師生主動圍觀,然后將禮服發票拿了出來遞給白新帆,道,“白主任,這是本次輔導的模特和明日主持人的服裝費,是這位陸小上同學幫忙墊資預付的,你看由誰給他報銷一下?”白主任滿不在乎地一揮手,道:“這事兒我知,給張校長就行了。”李心平便聽話地轉交給站在旁邊的張德生,果不其然,本來笑得暖洋洋的張德生瞥了一眼票據后,笑容便霎時凍結了,好像他托著的是一掌心的液態氮,稍加思索后他把票據呈給了上司,偷偷問能不能簽字,見他有反常態,白新帆這才看了一眼,被上面的數字震得眼球外冒,失聲道:“咋這么多?”李心平笑得一副了然的樣子,一指自己的學生,命令道:“你去一樓叫田心安老師過來。”

少頃,換上新裝的田心安含笑而至,隨她一起上來的還有劉科員和一位提著化妝箱的化妝師,原來上級單位并未疏忽主持人造型的細節,提前一天安排好人員前來試妝,當劉科員看到已經換上新裝的田心安時,果斷放棄了自己帶來的一件紅緞子旗袍,直言和這套紫色的禮服比起來就是一個端盤子倒酒的服務員。田心安身著華服,臉施薄妝,滿頭大卷的長發束在背后,神態自若,步履從容,裹挾著至少局級干部才有的強大親和力與眾同仁點頭致意。劉科員略了一眼現場,笑著奉承道:“白主任有心了,我代表楊科長感謝你對我們科室工作的支持啊,又是組織熱身賽又是購置主持人禮服,我一定向楊科長如實匯報。田老師說你們還要就此作一篇報道,寫好了交給我一份,咱們區級市級一起發。”白新帆這才如夢初醒,從田心安魅力的浪潮中回過神兒來,笑著回應道:“嗐,羊毛出在羊身上,咱兩家兒是合作愉快。”說著,把票據還給張德生,道,“抓緊給人家陸老師報嘍吧,咱區的活動咋能讓人家貴客破費哩。”

李心平這才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不禁去人群中搜索那個出謀獻策的腦袋,卻仍不得見,心中不免起了嘀咕,不知是什么緣由使她背信棄約,居然不來和他們匯合了。在白新帆的一句“那咱開始吧”之后,眾人開始各就各位,打光的打光,襯背景的襯背景,李心平打開柜子,新置辦的畫具大都還沒有開封,大家各取所需,又是支畫架又是封邊條,忙得不亦樂乎,一些外校的學生還末專業到使用這些專業畫具,李心平等人少不得要從入門教起,只有陸小上一心補在田心安身上,他在椅子上鋪一塊臺布,調整好田心安的坐姿,擺弄好衣服上的褶皺,居然還自做主張解開了她扎頭發的黑皮筋,隨著濃發帶著香味滑落下來,他根本不需要選取角度便被陶醉在原地了。看著他癡迷的表情,近得仿佛能感覺到他強烈的心跳,田心安不禁緊張起來,往后撤了撤身體,飄忽的眼神不知該落往何處,加上被燈光烤著,她只好放任自己兩頰火燙,不自然的腰板挺得僵硬,背上的肌肉仿佛脫了骨頭要硬生生地墜下來。陸小上終于整理好她的幾綹發絲回到人群中,站在一個最美的角度默默地注視著她,不知是在構思作品,還是在憧憬幸福,有人嘆道:“看小田那臉盤兒,真是賽過桃花了。”“頭發真好看,衣服也好看。”……李心平也做好了準備,抱著臂前后左右踱著步向她審視一通,也不由得嘆道:“是塊料子,皮肉具有表相美,骨骼具有骨相美,誒,田心安你別說話……這樣才更美。”

很快,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參與者就進入了狀態,滿室只聽見繪畫的沙沙聲、洗毛筆的嘩嘩聲、以及削鉛筆的刺啦聲,化妝師因工作需要配備了一臺傻瓜相機,便被臨時委派為攝影師,于是在鎂光燈的閃爍下又不時迸發出照相的咔嚓聲,和那些圍觀者、求助者、指導者躡手躡腳的走路聲、交談聲。不知過了多久,田心安只覺得呼吸都變得僵硬了,陸小上貼心地關照她可以稍事活動一下,再按原來的姿勢擺好即可,在一次次的稍事活動中,圍觀者隨著上下課的鈴聲也變得忽多忽少,直至連贊美都支撐不起田心安的驕傲,禮服費的報銷再也激不起她的一絲愧疚為止,才有人宣告大功告成。這個人便是陸小上。

陸小上是存有私心的,他本就想借這個機會畫出田心安的樣子可隨身攜帶的,所以畫幅并不算大,又心疼田心安拿架拿得難受,筆下就快了許多,他一宣告成功,大家便都涌過去看,他畫的是一副鉛筆素描,雖然是一幅樸實無華的素描,但能讓人從單一的顏色里看出五彩繽紛的質感來,大家一致認為像,非常像,無愧于中央美院的頭銜,張簡的也隨后完工,在以水潤法渲染出粗狂的黑白色調中,勾勒出一張精致靈動的五官來,全幅也只使用了肉色,看似簡單卻又絕不簡單,這顏色就如肖像的靈魂,使臉部的皮膚活了一般,結實飽滿,仿佛輕輕一彈就能迸出水珠來,眾人又發表議論道,這個比像還像,比真人看著更過癮,陸小上輕哼一聲不置可否,劉科員笑道:“要論像誰也比不上相機,咱們看的應該是藝術處理。”接下來完工的是謝洛英,她倒是大膽地把田心安處理了,濃墨重彩下的美有些變了形狀,宛若繪本中走出來的一楨插圖,美則美矣,像也像矣,但總讓人有些異樣的感覺,有人戲謔道:要掛這幅畫,需要先蓋所小洋樓才配!在他們的指導下學生也陸陸續續收了筆,任由各位看客評頭論足,張德生見自己的學生到底跟學了一段時間,畫得確實比別家更象模象樣,喜得連聲道:“哎呀!這叫人家學校咋參賽哩!”大家笑他氣太盛,有失東道主的厚道,和他打著趣兒簇擁到最后一個未完工的選手身后,看李心平正拿一支極細的毛筆勾畫白色的發絲。說來也怪,田心安發黑如漆,李心平卻用白色去表現她的黑,使她的黑發越發黑得閃閃發光,與黑色的背景融為一體,在大幅蓬松的黑色卷發中,一輪秋水般的臉龐橫空出世,那雙眼睛就像是倒映在深潭里的寒星,透著股犀利與冰冷,但如果臉龐能夠漾出更多笑意的漣漪,也許便能沖去些令人望而卻步的寒意。大家觀而不語,只是表情復雜,看得田心安五味雜陳,不知李心平把她塑造成了什么形象,使人這么不可名狀的,于是從椅子中站了起來,也轉到李心平的背后望過去,當她對上畫像中的那雙眼睛時心里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好像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似的,使她的心倏地蜷縮成一團,她一時找不出原因,只能囁嚅道:“原來大師的級別是這樣的呀!”

李心平停下筆回過頭去,道:“你這算是夸我的?”

田心安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聲,道:“可不是咋地,畫得人脫胎換骨了都。”

眾人不明就里,哄得一聲笑了,李心平干脆也不畫了,擎著筆站起身來,來回看了看滿屋的畫作,傲然道:“算了,時間有限,我就畫到這兒吧,半成品就半成品吧,既然這場熱身賽因你而起,那就由你來評判一下結果吧。”

“我?”田心安謙遜地笑道,“我一個外行咋評判內行哩?”

“少費話,叫你評你就評,你是外行就用外行的眼界評唄。”

田心安對李心平的霸道暗自吐出一口惡氣,笑道:“那行,俗話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要我說慢工才能出細活兒,小陸同學那么快畫完,總不會比精雕細刻的好吧?”話一出口,張簡幾人便哦吼一聲怪叫,拍著陸小上的肩笑道:“老陸,你要是拜李心平為師,我們兩個可就是你的師叔了。”陸小上甩掉搭在身上的手,彈彈灰扯平折皺,不以為然道:“想得美,李心平要是當了師父你倆充其量也就是她的師侄。”大家又笑,田心安也抿著嘴笑道:“我話還沒說完呢,雖然慢工出細活兒,但一件半成品總好不過成品吧?”這回輪到陸小上激動了,興奮地一拍大腿,幸福地笑道:“我就知道心安是最公平的,不會讓我受欺負的。”李心平囂張地推他一掌,也不管領導和學生在場,粗魯地反駁道:“公平個屁呀,她那是不懂,但凡有一雙美術老師的眼睛就不能這么胡說八道。”田心安忍不住笑道:“是你叫我說外行話的,現在又嫌我胡說八道。”幾人吵吵鬧鬧,眾人也眾說紛紜,最終大體上是各有千秋,本來藝術就不同于算數,非黑即白的,畢竟一千個人心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嘛,但最終心中有李心平的人數還是多一些,也算是她略勝半籌吧。

大獲全勝的李心平神清氣爽,眼見時已過午,她拒絕了白新帆安排的飯局,帶領自己人回家給李白氏捧場,雖然主客不到,但招待劉科員答謝張校長的飯卻不能省,于是兵分兩路,各組各的局,各吃各的飯去了。

作家XW7IhZ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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