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放了假,年關緊跟著就來了。
李山行也放了假在家里呆著,陸陸續續接待著年前的訪客,有市里的高朋貴友,也有十里八村的舊識相好,但更多的是街坊鄰居甚至是街坊鄰居的親朋好友,慕名來找他解決一些疑難雜癥,年年如此,李山行照例備了些常見藥物,為對癥的患者免費贈送,因送的年載多了,就有一部分患者發展成了他的追隨著,逢年過節的送些禮品年貨前來瞧他。李干娘越是在這種時刻越是忙得焦頭爛額,雖然想回家陪伴丈夫,然那些個平日里沒空穿的舍不得穿的人把一年來攢著的新裝欲望全都集中在新年這幾天了,早兩個月前接的活兒就排到了二十九,這可是一年中最賺錢的時候,她也舍不得放棄到手的銀子回來干閑著,于是越發忙得沒有一點音信了。李心平的高光時刻也到來了,前來討對子的絡繹不絕,識相的,帶點紅紙點心,大多是連紅紙都不拿的,抬張嘴來也就都要了去,李心平也不予計較,備了充足的紅紙、一得閣、金銀粉之類,此刻的她和觀世音之間就差一張“有求必應”的幌子了,整日里,李家的廳院都晾滿了對聯,有楷書的、草書的、隸書的;有拳頭大的、斗大的、也有臉盆大的;有撒金的、撒銀的、還有仿古的,一眼望去,煞是振人,李府處處有墨香。田心安也被牽連著不能回家,她也不想回家,同樣的活兒在這里干就是比在山下干更讓人心情愉悅,她幫趁著手兒給李心平割紙、晾字、捆扎,打過招呼的就貼上標簽,等人來取時就能立時取出,也有沒打招呼的,路過的走過的,還有來訪李山行的,也都順手拿了去;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田心安早在自家練就的一身絕活兒在李家派上大用場了,除了當李心平的下手外,還包辦了廚房里全套的煎炒烹炸:紙箱里的肉包子、素包子、棗包子、豆沙包子整整齊齊碼在干凈的白菜葉上;盆里的燒肉方、炸蓮夾、蒸粉糕也一樣不少,冰箱里塞滿了炸帶魚、鹵海帶、燒豆腐等等一系列的過年必備,喜得李白氏贊不絕口。當然,有來就有去,李山行也有自己的關系需要趁著過節籠絡籠絡,這其中便有趙豐年,叫李心平寫了幾副春聯,帶些田心安親手制作的年貨土產之類和兩個女兒登門拜訪,趙豐年不勝歡喜,過問了田心安的功課,再次提點她勤學苦練,待一考通關必有大任降于斯,為田心安的希望之火又潑上了一桶汽油,燒得她心焦難耐;當李心平被派往田府,帶著一批年貨對聯和田心安出現在田氏老兩口面前時,田媽媽夫妻兩個跟請到菩薩似的把倆姊妹供上了八仙桌旁的圈椅內,因為不方便擺香爐上香,只好上了兩碗紅糖荷包蛋逼著她們吃干喝凈才放回山上去;韓道榮也趁著過年宰牲,給李山行送了只新殺的羊來,李山行的回禮更加豐盛,并邀請他過年沒事兒帶著青溪一起來玩,李心平也精心寫了幾副對聯連同青溪家的一并叫他捎了去……對于田心安來說,這一切都是順利的、喜氣洋洋的,便是那些勞累骯臟的諸如掃房子、拆洗被子之類的事情也仿佛充滿了美好的希望。
除夕日,李干娘終于關門歇業回得家來,面對著一塵不染潔凈如新的廳堂樓閣和堆積如山種類齊全的美味佳肴不禁喜上眉梢,直感嘆是享住了干妞的福氣,為了犒勞田心安,當即拿出件雜褐色的毛皮短外套送給她當春節禮物,而且這么貴重的禮物李心平居然沒有,這使田心安受寵若驚,在幸福的浪潮沒有拍暈她之前,殘存的意識讓她認為這應該是屬于李心平的,只不過因為怕她失落,李干娘才臨時轉送她的,畢竟李干娘一而再地強調著這件皮草的貴重,不同于老是掉毛的便宜兔毛,于是違心地竭力拒絕,并呈給它真正的主人李心平,李心平在沙發上蜷起一條腿,扯扯身上的紅底兒綠蝶襖不屑道:“我就是穿老棉襖的命,不像你春風得意,自從有了你,這個家有好事兒就再也想不起我來了。”李干娘道:“你再昧著良心說?去年不是給你買了一件?我那條狐貍毛的披肩不是也被你踅摸走了?”又對田心安道,“看來我真是眼光不行了,你搬上山那會兒也給你柜子里掛了幾套衣裳,但不見你穿,我約摸著呀也是跟李心平一樣看不上,這不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去毛皮廠里進貨,我專門叫他給你挑了一件,好而不貴,放心穿吧。”說著親手披到田心安肩上,田心安的臉頰便不自覺地有些動容,李心平道:“田心安今非昔比,將來是要飛黃騰達的,你怎么還像小時候那樣讓她穿我淘汰的衣服呢?媽,你倆養老的事兒估計是指望不上我的,我建議你們從現在起趕緊巴結田心安,因為靠她養老比靠我更靠譜。”李干娘一聽,立即舉起巴掌罵罵咧咧地去打她,田心安笑道:“那是我的榮幸,怎么能說到巴結上呢,倒是你,要是現在能巴結巴結我,等你老了說不定我也養著你。”李心平道:“你跳出三屆外了?怎么我老了你不老啊。”田心安道:“老是一起老,但總有人老了也不愛干活呀。”李心平道:“你這是多擦了幾塊玻璃多洗了幾床被子就嫌我不干活了呀,你的眼光還是要放長遠一些,等我們老的時候說不定就到了機器人時代了,還用得著人類干活?”田心安道:“你和青溪看了幾部科幻電影就開始自欺欺人了,不如咱倆打個賭啊,以八十歲為限,到時如果是機器人時代我送你一個機器人,如果不是,你當我的機器人。”
“切!”
李心平白了她一眼,滾倒在沙發上不對經了,田心安也在眾人的玩笑氛圍中換好了皮草,被眾人一夸,她的心便在這輕、軟、暖、滑的海洋中浮了起來,失重使她有些膽怯,這幸福來得這樣突然且巨大,是不是把這一生的福氣全在這幾日消受完了,是不是把應屬于別人的也虜了來,是不是在不遠的將來成幾倍甚至是成百倍的索還呢……
一家人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地張羅出一大桌年夜飯來,為了邊吃邊看春晚,把飯桌搬進了客廳的茶幾上,也是猜枚行令、觥籌交錯,不勝熱鬧。正吃飯間,冷不丁闖進個人來,提著個大旅行包,衣衫單薄,帶著股寒氣站在門口,李心平一見詫異地跳了起來,道:“陸……老陸?”
來人正是陸小上,他沒有回應李心平的驚呼,也沒有向長輩問好,而是捋了捋額前金黃油膩的頭發,紅著臉龐羞澀而堅定地宣告道:“田心安,我……我來了!”田心安跟遭了雷劈似的,隨著陸小上的宣告刷得一下白了臉頰,她筷子都沒來得及放下,窘迫地站起身來,下意識地回應道:“好、好久不見……”
陸小上的話嚴重傷害到了李心平,她訕訕地看了看他們的光景,露出鄙夷的神色來,突然一道濃重的味道撲鼻而來,她抽動著鼻子尋到陸小上身上,于是眉頭一皺鼻子一擠,齜牙咧嘴地嫌棄道:“什么味兒?陸小上,你這是過保持期了?怎么一股死氣?”隨著李心平的話,被暖和的室溫解封了的一種酸中帶臭、臭里含腥的氣味彌漫開來,熏得眾人屏息凝氣,又不好像李心平那樣表現得那么直白,但一貫注重裝扮的陸小上還是覺得如芒刺背,紅著臉解釋道:“不好意思啦,車站里火車上到處都是人,我跟擠在罐頭瓶里一樣,三天沒有洗漱了。”李心平明知故問道:“春節正是火車最忙的時候,你非這個時候加什么三兒呀?”陸小上將一雙長眼含情脈脈地向田心安瞥了一眼,道:“就是為了能趕在今晚和你……們一起過除夕。”李白氏連忙起身催促道:“先別忙著說話哩,快,趁著還沒到十二點,趕緊去洗澡換衣服,不說你這身上的味兒嗆人,就是這一身兒臟衣服存到明兒也是不吉利,六姑你給他說說咋用淋浴,心安你去把他的臟衣服扔洗衣機里攪攪,我去把他原來住的那張床收拾出來。”一句話,支使得大家團團轉,只留李山行和李干娘在原地面面相覷。
陸小上裹挾著崩石碎玉的威力不期而至,令田心安一時驚慌失措,幸好有李白氏分派的任務作為緩沖,她才慢慢恢復到能夠思考的狀態上來,她很慶幸地那張銀行卡她分文未動,禮服錢也交給了李心平保管,雖然陸小上表達過愛慕之情,可她并未作出任何承諾,對他的鴻雁傳書也未回過只言片語,所以,他和她之間純粹就是單方面的愛慕關系,而她和他之間也只不過是單純的借貸關系,一切都不足為懼。那她究竟在怕什么?難道怕韓道榮誤會從而失去他嗎?可他到現在依然沒有主動去處理田媽媽提出的條件,不是他真精,就是他真窮,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她不情愿看到的,難道這就是命運為她做出的最終選擇嗎?但是這個結果明明令她心有不甘,即便是她自己曾經下達過窗口期的時間節點,可真到了此時此刻她還是無法執行這個命令,甚至要貢獻出自己的力量再拉韓道榮一把,或者說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以后不至于放棄了他而后悔,可她總不能主動去催促他,不說這么做顯得她不夠尊貴,反而有索要他人錢財之嫌,這么看來,陸小上好像來得恰如其分,韓道榮是騾子是馬就由陸小上去刺激一下吧,希望他關鍵時刻不要掉了鏈子,最終能夠風風光光地把她從田媽媽面前帶走。
各人手頭上的事兒都忙完了,大家又重新聚攏到茶幾旁,等著沐浴完結的陸小上入席,自然,突如其來的陸小上就成了飯桌上最緊迫的話題,李干娘對他一無所知,疑惑也就最大,李白氏便把他們上次組團來訪的事情說了一遍,李干娘依然疑惑不解,道:“那他這會兒時不時、晌不晌的來干啥哩?我聽他剛才話里有話的,有點兒不正常呀。”李心平不懷好意地冷笑道:“我可是他正經老拔絲兒,現在眼里完全看不見我了,還是田心安魅力大呀,把這貨迷得顛三倒四的,居然大年三十跑過來,只是為了一起過除夕?顯擺得讓人有點心癢難耐,看我不找機會狠狠揍他一頓。”田心安經過了緩沖,早已將這一幕納入到了她的應急預案中,見問,便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不偏不倚地笑道:“你這話說得叫我忘乎所以的,別說我沒有這么大的魅力,我看你也沒有這么大的魅力,拿了人家的,遲早要還的。”說著,把陸小上幫忙墊資買禮服的事情前前后后向干爹干娘說了一遍,把青溪的那個騎虎難下之計學得大家哈哈大笑,于是李山行又開始數他在銀行換回來的新鈔,將厚厚的一沓塞給田心安,道:“把欠人家小陸的還了,剩下的是你今年的壓歲錢,以后有要用錢的就直接跟我說,咋能一個上班掙錢的去問花錢上學的借錢哩。”田心安驚恐地看著一堆嶄新的票子推辭道:“這也太多了,再說服裝費放假前學校都報銷了,當天我們就給他打電話說要把錢給他匯過去呢,結果他不在,我就把錢給心平了。心平,錢呢?正好人家小陸同學來,你去拿下來趁著年前把欠債給人家清了吧。”李心平白了她一眼沒好氣道:“你成心的吧?不是你們幾個非叫我請大餐買大衣,那筆報銷費還有我的工資也不會被吃干動凈了。”李山行心知肚明,哈哈大笑,道:“我說什么來著,她手里就不能有錢,有十塊她能動一百。”他見女兒兩道不滿的目光毫不客氣地投射過來,便立即止住了笑聲,揉一揉她的頭發道,“所以,你的壓歲錢還叫你媽給存著吧,將來再一把兒給你。”說著,把手里剩下的新票子遞給妻子收下,李心平不滿道:“將來?是什么時候啊?”李干娘笑道:“當然是你結婚的時候啊。”李心平聞言心灰意冷地倒在沙發上,喃喃地念叨道:“將來復將來,將來何其長,我看這些錢是跟我沒緣了……田心安,下次發工資是什么時候啊?”田心安也一邊收錢一邊戲謔道:“那誰知,估計得翻老黃歷看看好兒吧。”
眾人正說著話,洗完澡的陸小上推門進來,他剛洗過的頭發尚未吹干,濕噠噠亂蓬蓬地頂在腦袋上,被水泡過的皮膚越發顯得白皙細膩,讓披著一張新麥色皮膚的田心安頓生一股嫉妒之意,在需要穿著舒適曖和的守歲時刻里,他卻大剌剌地換了一套黑紫雙色西服套裝,好像要上臺領獎的名星似的,只不過洗澡的拖鞋沒有換掉,露出一雙穿著粉紅色襪子的瘦腳丫,李心平將不可置信的眼光在他身上毫不客氣地刷了幾遍,嫌棄道:“你咋打扮得跟粘糖人兒似的?”陸小上并未覺得自己的著裝有什么不妥,還不恥下問道:“粘糖人兒是什么意思?”李山行趕緊喝止了女兒,招呼客人入座,并新開了一瓶酒招待他,陸小上便也不再追問,在田心安的介紹下與眾人重新見了禮,這才重啟晚宴,電視里歌舞升平笑聲不斷,酒桌上主友客恭推杯換盞,幾杯承載著東道主熱情的高度酒一下肚,那一絲不合乎節日氣氛的拘謹和猜疑便都煙消云散了,特別是在找到了一款適合所有人的行酒令后,酒桌上的喧鬧就壓過了電視里的春晚了。
酒至半酣,田心安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打斷酒桌上的行令聲道:“爸,媽,聽我二哥說山上的梅花這幾天開了,我打算打著他的旗號帶你們上山去賞梅花,難得春節放假大都有時間聚在一起,小陸同學來得也正好,我去給青溪打個電話叫上她哥嫂,還有前些天請我們吃飯的岳歷,咱們約個合適的時間一起去吧,那里外人不能進,咱正好都去好好熱鬧一天。”
“賞梅?”李心平詫異道,“這山上還有梅花?”田心安自豪地解釋道:“你忘了山上是游覽區的苗木基地,正在咱二哥的管轄。”李山行心照不宣地應和道:“我看行,初一初二串親戚,初三上墳,那就初四吧,咱多備點食物,提著茶爐,拿著紙牌,到時好好地玩兒他一天,韓道榮要是不串親戚也叫上他,就數他牌技還能配班兒,欸,你們誰會個樂器啥的,到時賞花烹茶、聽琴對弈,平平,這國粹就差不多齊活了吧?”李心平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神往的笑容,卻又冷哼了一聲,道:“你們懂什么?還國粹,這邊喝著我的正山小種,那邊你們貼著一臉紙條甩著偏三輪兒,這不是褻瀆我的茶嘛。”田心安神秘兮兮地笑道:“你這就不全面了,褻瀆你的茶的何止是打牌啊,還有聽琴呢!咱爸不是問誰會樂器嗎?可算問到家了,青溪啊!打小兒就在她媽的熏陶下學習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我的琴技就是跟著她打的基礎,想不想見識一下她的真正水平?你們先商量著啊,這里有點吵,容我上樓給她打個電話提前邀約一下。”說著,哈哈笑著往樓上打電話去了,好像已經看到了青溪出糗的樣子,樓下的幾人也滿懷期望地各抒己見,直到臨近新舊年的交替時刻才紛紛離席鉆進廚房,有支鍋下餃子的,有尋找鞭炮的,有擺放貢香的,以古老的傳統習俗準備辭舊納新,而村落里各家各院新一輪的鞭炮聲又開始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把沉寂一年的山夜也喚醒了。
鞭炮聲炸得電話都聽不真切了,田心安將聽筒緊緊壓在耳朵上,壓得她耳朵生疼,青溪見問自己的春節安排,便自嘲道:“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會有啥安排?連背書的任務都取消了,閑云野鶴一個,正好,我叫韓道榮多借點碟子明兒去你家看吧?你們要是串親戚不方便,就干脆把VCD搬我家看幾天吧?”田心安道:“你的癮氣真大,咋看不煩哩?還不勝去苗圃看梅花哩!”
“呃?”
“苗圃的梅花開了,我爸叫我初四組個茶花會,帶個炭爐烹個茶,賞賞花打打牌,約你和你哥、還有韓道榮一起去玩呢,你們去不去?去的話我們好多準備些吃的喝的。”田心安解釋道。
“啊……”青溪忍不住發出一聲牙疼似的顫音,仿佛已然身臨其境,置身于花海香野之中,嘆道,“老浪漫啊,還是留過洋的更懂生活,我咋就沒想到哩?我去我去,我當然要去啊。”
“那你的哥哥們呢?”田心安提醒道,“你現在去問問然后回復我,我趁這會兒再給岳歷打個電話問一下。”
“他也去?”青溪問。
“是啊,我爸欽點的人選,人多熱鬧嘛。”
“哦,”青溪道,“那太好了,我正好準備要給他回禮呢。”
“哦?給他回啥禮?”田心安詫異道。
青溪嘖舌道:“嘖……人家不是送過我一本詩集嗎?你不是說我二百四不懂人情世故,連李心平都嘲笑我,其實在接人待物上我比她可強多了,是吧?她還五十步笑百步,我可比她懂禮尚往來。”田心安不以為然道:“說不定是人家不要的,倒顯得你小題大做的。廢話少說,我問你啊,你不是會拉二胡嗎?茶花會時帶著你的二胡給大家拉一曲展示展示咋樣?”青溪愕然,頓了一下方撫著胸口長舒了口氣,仿佛逃過一劫似的心有余悸道:“還好,我的二胡早就丟了……”青溪的欣慰逗得田心安哈哈大笑,道:“真和你媽說的樣,死貓搊不樹上,給你機會你也抓不住,二胡丟了你就想別的招兒,反正烘托氣氛這一塊兒就交給你了,好了,你現在去問他們吧,問完了打電話回復我。”
自從青宅的洋房落成之后,青澈的狐朋狗友就把吃喝玩樂的根據地駐扎在二樓他的臥室里了,成群結隊的二流子不分晝夜樓上樓下地你來我往,有一次他的木板床一下睡了十幾個精壯小伙,床板禁受不住他們的重量,半夜時分轟然坍塌,他們才鳥獸狀四散,青婦人背后嫌棄地說他是引窩母狗,直到他謀了個游泳教練租住到市區后才消停下來,但只要他膽敢回家,那些個發小就跟能聞到他的氣味似的,不消半日便能集結過來,抽煙喝酒打牌聽磁帶,把整個二樓都搞得烏煙瘴氣,今日是除夕,正是最清閑無聊的守歲時刻,有了正當理由,他們更是一早就把牌攤兒扎了下來,韓道榮也不例外,此時正圍坐在青澈的床上吆五喝六地摔紙牌呢。青溪掛了電話直奔二樓,一開青澈的臥室門便被一團濃烈的煙霧嗆得連連后退,只見室內青煙繚繞,燈光昏暗,音響里播放著猛士的士高,強勁的重低音震得樓房都微微顫動,散落各處的群男們也不約而同地跟著晃動身軀,夾雜著各種怪異夸張的嬉笑怒罵,又影影綽綽辨不出聲音到底出自何人之口,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里是陰曹地府呢,青溪鄙夷地呼扇著面前的煙霧深入找尋,沒瞅見青澈,卻發現韓道榮志得意滿地盤膝坐于床內側,囂張地甩出一張紙牌道:“主三壓住!你們的副三算個球!”聽得青溪更加嫌棄,心道這樣粗鄙不堪的人居然也會有人約他賞花品茗這種雅事,她手指一伸一副居高臨下的老師模樣叫道:“煤……小榮哥,你出來一下。”她突然想起以后還要求他幫忙借影碟,煤油精這個稱呼才沒有當眾脫口而出,韓道榮正贏在興頭,有些忽略了青溪的重要性,不禁沒有站起來,還舉起他夾著香煙的手指揮道:“把桌上的啤酒瓶遞給我。”
“田心安叫你哩,出不出來?”青溪被嗆得流淚,哪里理他的茬兒,拋出殺手锏就退了出來,韓道榮一聽田心安的名字,頗感意外,立即拋了手中的紙牌趿拉著拖鞋追出來,他以為田心安來了,在走廊上左顧右盼地踅摸著,由于他撤得太猛,引得有幾個小青年也一起跟了出來一探究竟,一邊張望一邊咋咋呼呼道:“誰呀?誰呀?這么大架子,來了不說進屋,還叫我們榮哥親自出來迎接?”韓道榮笑罵著滾蛋,把他們趕回室內關上門,這才問青溪道:“她是叫你傳啥話兒了吧?今兒是咋了,過年發福利哩?”青溪把李山行舉辦賞花會邀請他們的事情說了一遍,韓道榮一聽田心安還等著回電話,撇下青溪徑自跑下樓親自回話去了。
好容易將電話插播進去,田心安還以為是青溪,便戲謔道:“你這效率夠高的,這么快就問好了,你的兩個妖精哥來不來啊?”韓道榮甜蜜地笑道:“這個外號也就你叫著好聽,只要不是初二那天,我哪天都能去。”田心安聽是韓道榮,吃了一驚,趕緊改口叫了聲小榮哥,聽他單把初二這天挑了出來,不僅心下疑惑,又有點悸動,矜持地詐問道:“原來小榮哥這么快就有新親戚了,恭喜啊。”韓道榮道:“初二你一早兒回家等我,我給你個驚喜。”
“去我家?”田心安懸著的心落到肚里了,終于熬到了揭曉答案的時候,她卻故作糊涂地問道,“去我家干啥?”
“嘖,”雖是呵斥的字眼,卻被韓道榮糖漬了似的,甜得膩耳,“明知故問,那天去還能干啥,你等著我就是了。”
“我哪兒知你去干啥哩,只要你不怕我媽,盡管去就是了。”
“一個老太太有啥可怕的,”韓道榮信心滿滿道,“我有準備,你不用擔心。”
“能的你吧……那你們初四早一點來吧,我掛了啊。”聽著田心安親密的囑咐,一副欣然接納的樣子,韓道榮笑得跟吃了一泡蜜蜂屎似的連連答應,絲毫沒注意青溪瞥過來的飽含敵意的眼神,甚至連她“都說了啥?”的質問都充耳不聞,頭重腳輕地飄回到樓上繼續尋歡作樂去了。
韓道榮突然決定于初二日拜訪田府,使田心安有一種勝之不武的得意感,沒想到還沒輪到陸小上的刺激,她的魅力和定力就已然崔醒了他,原來他并不是不愛她,也不是他又窮又精,他只不過是等待契機罷了,如今他既有膽量初二正式拜會田家,就說明田媽媽提出的條件他已經準備到位了,不枉他這些時日宵衣旰食,終于鋪通了兩人之間的天塹,她再也不用為了背負父母兄長的包袱而委屈自己的人生幸福了。想到錢,她趕緊回臥室摸出藏在柜子深處的那張銀行卡,要趁著人不知鬼不覺的時刻完璧歸趙,好讓一切都回歸到正軌上來,剛從臥室返回便在門口迎面撞上陸小上,心情舒暢的田心安也沒有計較他的擅自跟隨,反而掩著嘴也開起了陸小上的玩笑:“不是李心平說你,你穿得還真是跟粘糖人兒有一拼。”看她表情,陸小上也猜出來粘糖人兒不是什么好的形容,便委屈巴巴地解釋道:“你穿那條紫裙子的樣子已經在我腦子里扎根了,所以我特意穿了和你同款的情侶裝一起守歲過年,我覺得這樣很浪漫,你……喜不喜歡?”田心安臉一紅啐道:“別學得李心平青溪那樣的口無遮攔,這種話可不能亂說,特別是當著我干爹干娘的面兒,在我們這兒長輩們最不待見的就是姑娘家不自重,我們又不是情侶,咋能說是情侶裝哩?”她一邊說一邊拖起陸小上來到小客廳,悄悄掩了房門在沙發上坐了,然后從褲袋里掏出鈔票和銀行卡一并放在矮幾上,接道,“主持人的禮服好歹總算是報了,領到錢的當天心平我倆就給你去電話了,結果你好像又出去畫畫了,這張卡我也沒用,正好今天一起還給你,倒省得我給你郵寄了。”陸小上捏起銀行卡問道:“為什么沒用?難道你的事情沒有辦?”田心安道:“不是,是我爸幫著解決了,從小到大,我的大事小事都是由他兜著,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比我親爹娘都親,所以,我決不能做讓他失望的事情,你懂嗎?”
“我明白!”陸小上鄭重地點了點頭,他把銀行卡收進了口袋,然后把一雙眼充滿希冀并勢在必得的眼睛集中到田心安的眼睛上,道:“所以,現在沒有了這張銀行卡,你再做我女朋友就不能說是綁架了吧?我明白你之所以一直不回我的信件,就是因為有這張卡橫亙在我們之間,讓你產生了一種不好的感覺,現在我把它收回了,那我們再在一起的唯一原因就是互相愛慕,而不是因為債務,對吧?”田心安一愣,沒想到他明白的是這個,于是掩口戲謔道:“喲,你還惦記著這茬兒呢!”陸小上隱忍不住即將來臨的幸福,笑容從他的臉頰、眼梢、嘴角不由自主地泄漏出來,他把屁股向田心安挪了挪,盡可能地挨近她的身體,感受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團團暖香,自我陶醉道:“我怎么可能忘記呢?田心安,我已經瘋狂地愛上你了,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從上次離開后就開始做準備,這次來便再也不會離開了,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不會再靠著記憶給你畫小像度過,我要每分每秒都能看到你真實的樣子,而且是你笑的樣子。”
“不走了?”田心安的心里閃過一絲的慌亂,可隨后她就安撫了自己,拿出千帆過盡的過來人姿態道:“我只說你們這些搞藝術的年輕人都是性情中人,靠著感覺行事的,不像我們這些農村姑娘,沒啥見識,又沒有正兒八經的工作,找對象就是給自己找個穩妥的未來罷了,沒想到你為了我居然從千里之外專程過來,說實在的,我心里還是很感激的。但是,我們這里年輕人處對象是需要尊父母之命聽媒妁之言的,特別是在我家,我嫁給誰那得聽我媽的,所以,你看,我啥都不能答應你,答應你啥都只不過是空頭支票,不保險的。”陸小上不可思議道:“現在都是什么年代了,你們還要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田心安道:“也可以不聽啊,但是代價很大。”
“哦……”陸小上略微冷靜了一下,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父母不能接受我,你愿意為了和我在一起……付出一些代價嗎?”田心安笑了,雖然含蓄避免了對陸小上的直接傷害,卻也引起了他反應遲鈍的副作用,韓道榮對田媽媽的臣服來得太及時了,她相信在母親的條件得到滿足時,也會更加傾向于韓道榮,畢竟既能賺錢又能下地的全能選手誰不喜歡呢?再看看淹沒在華服光環下的陸小上,既無縛雞之力又無擔事之謀,怎入得了田媽媽的眼?于是便要借田媽媽之威給他上一課,半是戲謔半是嚇唬道:“明兒個大年初一,我父母都要來李心平家串親戚,到時你不妨親身體驗一下我媽的威力,她呀,就像古裝電視劇里的那根銀針,有毒沒毒叫她一試便知,你要能扛得住她,再尋思尋思我為啥扛不住吧。”
“啊?……”還沒見到田媽媽,陸小上就被臆想中的銀針給嚇住了,他神色慌張,既驚喜又茫然道:“我……我沒準備啊,一定要見她嗎?那……我該怎么辦?”田心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不顧陸小上的膽怯,繼續唬道:“你也不用太害怕,至少她不會上來就打臉的。”她一邊偷偷取笑嚇得不知所措的陸小上,一邊將桌子上的錢再往前推了推,掩飾道,“好了好了,不嚇唬你了,估計這會兒要放炮貢香了,你還是把錢收起來咱一起下去吧,時間長了李心平又該說三道四了。”陸小上哪里肯收,這個錢要是收了,那他之前的努力就相當于是白費了,正當兩人推讓之際,李心平咣的一聲踹開了房門,手里舉著一根煙花炮怒氣沖沖地道:“我在樓下喊的嗓子都啞了,你們聊得是密不透風愣沒聽見呀,害得我還得親自跑上樓,你們還吃不吃餃子,還放不放煙花了?”田心安趕緊起身解釋道:“周圍炮聲不斷,真的沒聽見,你看,報銷的服裝費他怎么都不肯收呢。”李心平這才收了脾氣,瞟了瞟桌子上的一疊新鈔不動聲色地挪了過去,道:“其實,他不差這點兒錢,是吧老陸,要不……我先替你收著?就當是你過年孝敬我的,啊。”說著,毫不客氣地一把將錢摟進手里轉身就走,田心安哭笑不得,緊追其后道:“你咋能隨便拿人家的錢呢,還不趕快還給人家。”陸小上也追上來道:“要拿你就拿,怎么還要說是我孝敬你的,你知不知道過年收錢的是小輩,發錢的才是長輩哦。”李心平聞言反身和他撕纏扭打在一起,田心安又少不得拉架勸誡,李心平這才放開他,陰惻惻地威脅道:“和我斗?明天讓你見識一個狠角色,這會兒有你倆狼狽為奸密謀天下,明兒就叫你們魂飛魄散陰陽兩隔。”聽得陸小上心驚肉跳,連絢麗的煙花都照不見他的笑容了,不知道明日將要面對的是怎樣的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