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道榮家是個農村正統的三合院，除了正面的兩層小樓外，東廂平房是廚房，西廂房是一間廢棄的草頂土坯房，頂漏雨，墻透風，顫顫巍巍仿佛吹口氣就能塌掉，里頭拴著幾只羊，干草的氣息混合著輕微的羊膻味兒，給人一種溫馨恬靜的感覺。土坯房的屋山旁長著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樹，這個時節既沒了如剪的羽葉，也沒了淡雅的紫花，只剩下黑乎乎的干枝百無聊賴地掛在半空，俯瞰著樹下那塊相當規模的糞堆，糞堆是由家庭正常運轉產生的垃圾、灰土、落葉、殘羹剩飯、刷鍋水以及羊的排泄物等組成，經過一定時間漚熟后便可做為農田的優質肥料，韓老太爺是一個地道的莊稼漢子，而積肥漚糞是一個好莊稼漢的標準配置，韓老太爺一輩子都保留著一個好的莊稼漢的優良傳統，不僅勤奮地清掃被當成羊圈的草舍，而且一有空閑還要去青宅西側的野樹林里收集爛樹葉子，所以，韓家年年月月天天都有一個方正整齊高大威嚴的糞堆，完全不在乎這早就是一個化肥取代有機肥的時代，靠漚糞提高產量的時代早已是一去不復返了。今天的韓家可是相當熱鬧，按照中原風俗，初三屬鬼節，倘若失怙或是失恃，一部分出了嫁的姑娘便會將回娘家的日期由初二調到初三，死的活的一趟瞧，韓老太爺的三個姑娘俱為前妻所出，便約定每年初三先去為亡母上墳燒紙，然后回家看望生父繼母，幾個兄弟妯娌上過墳后也要過來幫忙準備午飯，青溪去的尚早，姑奶奶們還未到家，幫忙的兄弟們也還未到齊，只老二兩口坐在糞堆旁，圍著一只盛著蓮藕的大洗衣盆用筷子楞刮藕皮，廚房門口的陽光下，韓老太太正伺候著小兒子洗頭，她拿著一方毛巾站在一邊候著，韓道榮也不顯冷，上身脫得只剩個秋衣，將腦袋扎進方凳上的盆里呼哧呼哧撩著水，等他沖干凈了泡沫，韓老太太立即將毛巾裹上去胡亂揉著，然后又一溜小跑著回屋給兒子拿棉衣。韓道榮擦干了頭發直起頭來，發現了站在眼前的青溪，便將毛巾扔進水盆，嫌棄地吩咐道：“臉不洗就瞎跑，嚇住人嘍，趕緊趁著熱水把臉洗洗。”二嫂聞言扭過身道：“小溪沒洗臉？轉過來我瞅瞅？咦……小溪，今兒你是打算串親戚？咋畫這么好看哩？我看比你媽打扮得都好看。”青溪得意地笑道：“誰說非要串親戚才能化妝？化給自己看不行？”二哥邊刮藕邊笑道：“你自己又看不見，還不是給別人看?！表n道榮不耐煩地指著水盆道：“你洗不洗？不洗我潑了？”青溪撇嘴道：“誰要使你的臟水？”韓道榮立即把毛巾擰出來，將水潑到糞堆上后轉身回臥室去了，韓老太太也拿了衣服出來，一邊把衣服擩到兒子懷里敦促他穿上一邊笑道：“這是小溪不是？今兒咋看著這么齊整？”
“是吧！”青溪更是心花怒放，道，“還是你和俺二嫂有眼光！”
韓老太太道：“小溪是不是尋好媒了？尋得哪兒哩？”這看似家常的一問，卻直達青溪的靈魂深處，一股暖意油然升起，韓老太太越是問得隨意，她就越是能感受到像她這樣一個不被認同的女子也能和別人一樣配享愛情的甜蜜，從此之后，人世間的她再也不是單槍匹馬闖江湖了，她也和田心安一樣，有人思念，有人保護，有人愛慕，于是也忸怩地笑著，半是否認半是承認地嘟囔道：“哪有！我就是來找小榮哥問問明兒我們幾個朋友約了去煮茶賞花的事兒，他們昨天不是鬧別扭了嘛，問他明兒還去不去了?！表n老太一聽，立刻統一了戰線，悄悄地說道：“我剛才問他還愛搭不理的，啥都不說，你去替我問問吧，夜兒個可把我給嚇死了?！?/p>
青溪連連點頭答應著，一路尾隨韓道榮進入了他的私人領地。韓道榮的臥室一如他的新紀元，看來那幾年的軍旅生活并沒有能徹底鍛造他，或者是一朝失戀把他又打回到起點，所以床上的凌亂有情可原，昨晚的痛苦估計都是由床來承擔了，地上也是一片狼籍，皮鞋拖鞋襪子扔得到處都是，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飄浮在空中的灰塵們便趁機抓住光束舞動起身姿。世上的悲喜本就是不相通的，韓道榮歪靠在床頭，手里舉著一本破損的娛樂雜志遮住臉部，好像無意與人溝通，青溪也不揭穿也不在意，管他有意無意，反正她現在就是想要和一個人說話，和一個共同認識岳歷的人說一些有關岳歷的話，以撫慰她亢奮不安的小心臟?！拔?，小榮哥，”她做出一副乖巧討喜的模樣道，“明天咱不是約好了去苗圃賞花嗎，你還去不去了？”韓道榮并未放下雜志，只在雜志后面問道：“咋了？誰叫你問哩？”
“我問的呀？這不是看你昨天歷劫了嘛，怕你心情不好不愿意出去，所以特地來問問你?！?/p>
韓道榮這才放下雜志，起身坐在床沿上，不耐煩地否認道：“誰歷劫了？我好著呢！咋，你覺得我不該去嗎？”青溪道：“那倒不是，因為昨天的事情你也沒給我說清楚，我不確定你們目前都是啥狀態，茶花會還能不能如期進行。”韓道榮探問道：“我夜兒黑都給你說啥了？”青溪掰著手指道：“那信息量可大了去了，首先你和情敵狹路相逢敗陣而歸，其次田心安要釣金龜婿把你淘汰出局，然后李心平說要嫁給你，你打算五一和青澈集體結婚，并且喜酒你全包了……”
“打住打住，”韓道榮攔住了青溪，道，“我根本不可能說這種話，你少在這兒胡扯八道。”青溪見他害怕的樣子，便哈哈大笑道：“其實你原話可比這狠多了?！?/p>
“靠！”韓道榮喃喃罵道，“夜兒黑喝醉了，你可不敢瞎傳醉話啊?！?/p>
“我才不是那種無聊的人呢。不過田心安昨晚給我打電話?！?/p>
“她說啥了？”韓道榮立即追問。
“說我的事兒呢，沒說你，不用緊張。”
“你的事兒？啥事兒？轉正？”
“你算得了我媽真傳了，除了轉正我就不能有別的事情？”
“心安……她咋樣了？”韓道榮并不關心青溪欲說還休的事情，只想知道在他灰溜溜地敗回韓垌后，他的心上人是什么態度，好像只有田心安表現得欲死欲活，才能挽回他被損失的面子。青溪賊頭賊腦地笑道：“就知道你說大話，切，瞞不過我的，但是田心安嘛，她一直是一個情感內斂的人，或者說是一個超級理性的人，有時候我覺得她還是有點兒喜歡你的，有時候又覺得她沒那么喜歡你，最起碼你沒有她的轉正重要，雖然她從來沒有承認過喜歡你，但昨天晚上我依然能夠感覺到她很傷心，傷心到不愿提起昨天的一個字……韓道榮，我理解你惱恨她，但喜歡別人是你的自愿行為，怎好讓別人承擔你的行為所帶來的后果呢？而且你的傷心難過也并不一定就表示你是愛她的，也許你愛的是自己，因為她違背了你的意愿，讓你看清楚自己并非如你所以為的那么優秀，她打敗了你的自戀，這才應該是你難過的根本原因，而不是愛……”
“停！”韓道榮打個暫停的手勢，截住了青溪的話道，“停停?！愕囊馑际俏易宰髯允埽颗c她們無關？”
“?。】梢赃@么說?！?/p>
韓道榮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道：“放屁！”他又頓了頓，沉吟片刻后道，“那不就是人家相不中咱嘛，你之前咋不給我提個醒兒？”
“我提的還少？你沒醒??？……再說了，人人都很自戀，除了自己的經驗很難相信別人，比如我從小得到的經驗就是不好看，所以現在你要是說我好看，我都不會相信。”面對青溪如此耐心地循循善誘，韓道榮終于認真看了看眼前的這尊容顏，然后又縮回到床頭捧起了他的雜志，道：“白天還行，晚上可別畫成這樣，跟個粘糖人兒樣?！睔獾们嘞L身而起，一把扯掉他裝模作樣的雜志扔到床里，道：“不是田心安看不上你，真是有眼無珠、美丑不分。”正在等待田心安表決情比金堅的韓道榮被戳到痛點上，壓緊了氣急敗壞的心情冷笑道：“她看不上我？小溪，你見我上趕著追過哪個姑娘？我要是真出手的話她跑得了嗎？別看她現在裝得無動于衷的樣子，總有一天我會叫她后悔，乖乖往我身上貼的?！闭らT而去的青溪愕然回首，道：“你想干嘛？我警告你不許傷害她啊?！表n道榮自嘲道：“你不是說她看不上我嗎，我就是想傷她也夠不著啊。你放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你和李叔在這兒站著，我不會咋她，但是有一點兒，我跟李叔之間還有生意上的合作，以后不可能不見面，你可千萬不能在這幾個人里面說一些不利于團結的話兒，搞砸了我的正事兒我拿你是問?！鼻嘞仓斓溃骸拔夷挠心敲搓P鍵?！蓖{完，韓道榮又誘惑道：“聽哥的話，等哥事業有成了天天請你吃大餐?！鼻嘞恍嫉溃骸跋『?，吃你的大餐估計要等到猴年馬月了，不過你放心，我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不該說，但前提是你不能故意去害田心安?！表n道榮冷笑道：“你覺得哥是那么小氣的人嗎？不是我的菜，不去掀鍋蓋，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鼻嘞蜃煨Φ溃骸斑@還差不多！那明兒個的茶話會你還去不去了？”
“去唄，李叔邀請的咋弄都得去捧場?！?/p>
“那，你覺得我明天化這個妝合不合適？”
“……嘖，別拿自己的臉當墻批，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才是好妞?！?/p>
“你到底懂不懂呀？”
“那你問我干啥？”
韓道榮給出了自己的意見，青溪卻還是不相信他，一個沉淪在失戀痛苦中的人，他的審美是無法中肯的，又見韓家親戚漸至，不好繼續再待下去，便要離去，但見韓老太太在院中迎接客人，突然想起她的囑托，再回頭征求韓道榮的意見：“你媽叫我套你的話哩，我咋跟她說？”
“啥都不準說?！?/p>
“哦?！?/p>
所幸韓老太太慌著招呼姑娘姑爺們，倒把青溪給忘了，青溪順著墻根從喧鬧的邊緣溜回家去，淺淺地和幾個已然坐在自家客廳的姑表親打了個招呼就跑回到自己臥室，從腳手架上選了一盤梅艷芳的磁帶打開，然后伏在寫字臺上的一片陽光里，陷入到了《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美好臆想之中。
風波好像已然平靜了，除了臥薪嘗膽的韓道榮和忍辱負重的田心安，他人的世界皆是一派的休明盛世。陸小上雖然住在李家，卻比田心安更像是田家的一員，連上墳掃墓這種非家譜中人不能參與的活動也被迫參加了，被田媽媽押解著與眾鄰里親戚乃至先人們相認相識，由于金龜婿的加持，田媽媽不僅享受著眾人的追捧嫉妒，好像連幾個兒媳婦都孝順起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一高興，說話溫和多了，便有了一絲母親的味道。陸小上在田家的地位一路飆升，就差給他擺個神位和諸先人并排供在條幾上了，他的拘謹很快就被田氏一族的奉承滌蕩得的一干二凈，如魚得水般享受著一股股恭維關懷的沖擊，美中不足的是田心安并不高興，不僅不跟他與民同樂，還把自己關在臥室獨自悲愁，要不是他心系愛人，怕是就要迷失在這愜意的浪潮中了。和失去韓道榮的痛苦相比，被韓道榮詈罵更讓田心安無地自厝，和被韓道榮的詈罵相比，他輕飄飄的愛更使她心生涼意，她確信韓道榮終究還是辜負了她的一片真心，他不僅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拂袖而去，還將她按進道德的泥潭令她無法翻身，可李心平的那張等著捕捉她的網還沒有破，依然張著大嘴想要咬她一口，以期把她逼進道德的深淵，然后再以俯瞰的視角無情地嘲笑著無辜她，是的，當田心安同意韓道榮踏進田宅的劈柴大門的時候，這些不公的遭遇就讓她深感無辜和憤怒了，但她不是懵懂的小孩，會傻乎乎地往李心平的圈套里鉆，既然韓道榮愛得不夠深徹，既然李心平肆無忌憚，既然岳歷助紂為虐，那么不做選擇就是流產他們計劃的最好辦法，她不僅要使他們的計劃流產，還要借勢打勢，給他們狠狠的一擊，讓他們知道誰在制高點，底線又在哪里，所以，趁著李心平沐浴的機會，田心安分別撥通了岳歷和青溪的電話。
田心安承認這是個陰謀，可誰讓這是一個不公平的世界呢，她現在可以毫無愧疚地拒絕李山行的重托了，畢竟煞費苦心地為迫害者謀求好事怎么能平復一個受害者的心理平衡呢？可是當她拔通岳歷的電話時，心中還是忐忑不安，既害怕他不入圈套又擔心他入了圈套，既怨恨自己又心疼自己，那些期待、恐懼、焦灼、嫉妒、怨恨和矛盾一直糾纏著她，使她幾乎放棄了這個陰謀，岳歷的聲音一出現，她甚至緊張得失去了自己聲音，還是在岳歷的鼓勵下，才發出一種連自己都很陌生的聲線和口吻來：“……岳……岳歷啊，”她吞吞吐吐道，“青溪跟我說她給你準備了禮物，我一忙忘了告訴你了，才想起來，突然覺得她這么刻意告訴我是不是對你有什么意思，你知道農村姑娘沒見過世面臉皮兒薄，有些話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我作為她最好的朋友，是想替她冒昧地問問你的意思，若你沒什么意思就算了，就當我沒打過這個電話，要是你也有意，能不能對她主動些？我的意思是她性格內向，不善主動，要是你們因為太過矜持而互相錯過不就太可惜了嘛。”她能感覺到岳歷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起來，自嘲道：“哦？難得有人慧眼識珠，不嫌棄我滿頭白發啊?！?/p>
“那……是行還是……不行啊？”田心安擔心得手心都出汗了，握著滑膩膩的聽筒問道。
“這個嘛……我覺得你應該是會錯意了。”
“嗯？”
“她要送我什么禮物，讓你覺得她是有那個意思的？”岳歷笑呵呵地問道。
“那她倒沒說，不過，我覺得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行為本身，她為什么不送給別人只單單送給你呢？”田心安的緊張使岳歷不得不安慰她道，以氣定神閑的口吻道：“這個事情不同于別的，我看咱倆也別在這兒胡亂猜測了，猜錯了挺尷尬的。”田心安見他不相信，忙道：“要是她偷偷跟我提及過呢？你信不信？……你不相信也無妨啊，要不賞花那天你再看看到底是真是假？要是……她對你有意，你會接受她嗎？”岳歷沒有立即回答，田心安能感覺到他正無措地撓著他花白的短發，又覺得自己太激進反而容易引起他的懷疑，趕緊補充道，“其實接不接受都沒關系，但是不管結果如何，你都不要跟她說我今天給你透風的事情，要不她會覺得沒面子的?！痹罋v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道：“不管怎么樣，有你這種肯默默關心人的朋友都是青溪的福分，青溪也是個心思單純的好姑娘，只可惜我德薄才疏，怕配不上她的一番好意……我有個小小的建議啊，如果這些單純是你的猜測，咱倆暫時還是不要點破，你知我知就行了，省得她知道了尷尬，如果……她真跟你表達了這個意思，既然她不知道你給我透露了消息，那就暫時還向她保密吧，接下來我會審時度勢，等到機會合適我直接跟她談，好嗎？”
如此正好！
田心安吊在嗓子眼兒的心臟重新回到了胸腔，她對岳歷的提議表示了贊同，又客氣了幾句便掛斷了電話，她不知道岳歷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直接向青溪表白還是直接拒絕，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當事人雙方努力去求證對方身上的那點不確定性將會像“瘟疫”上身一樣，成為旁觀者眼中的互生情愫，從而化解李山行壓在她肩上的那副重擔，徹底斷絕李心平這條通往幸福生活的大道。她希望岳歷最好是拒絕，因為拒絕青溪的岳歷將不好意思再出現在這個小圈子里，這就像一把手術刀那樣，將這個壞疽毒瘤一刀切下，以絕后患，但倘若岳歷不幸相中了青溪，這個陰謀便注定有被戳穿的一天，那也無妨，她自然能夠自圓其說，也許會很牽強，但她依然抱有必勝的決心，因為對于青溪來說，愛情就像一支萬能的解毒藥水，那時擁有幸福的她怕是只有感恩自己，哪里還會在意這愛情是不是孵化于一場陰謀呢？！
田心安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將這兩通驚心動魄的電話默默回味了一千遍一萬遍，只為給那些可能露出的破綻一一準備補丁，她既不去自家祖墳燒紙，更不會為李家祖先掃墓，連一日三餐都是由李白氏親自送進去，然后再原樣端回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以死明志。李干娘不會騎摩托車，便遣李心平當駕駛員，拉著她先后為公婆上墳為父母掃墓，燒一回紙就要痛哭一場，歸來時蒼黃的臉龐上那雙眼睛便出現了明顯的浮腫，她聽聞田心安一整天粒米未進，又把李心平又罵了一頓，當然也決不會放過自己的丈夫，罵得李心平訕訕的，打算尋找機會冰釋前嫌。天色擦黑時，陸小上微醺著從山下回來了，這兩日，他徜徉各種酒局之中，本不善飲酒的他在酒精的麻醉下，基本上沒有清醒的時候，這次被田心安上高中的大侄子田會護送回來，李心平正在異想天開地熬制焦糖奶茶，便留下他熱情地推銷起成果來，并盛了一杯叫陸小上端給田心安去試探，交待道：“你就說是我親手做的，看她給不給面子。”陸小上一聽田心安一天沒有吃飯，心疼地連忙雙手捧茶，雙腳輕浮地上樓去了。
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田心安畢竟不好把李心平的錯歸咎到陸小上身上，見他捧了熱茶進來，只好從被窩里鉆出來，因為這兩日幾無進食，便有氣無力地靠在床頭，接過茶來抿了兩口放在妝臺，陸小上再次端起來遞給她道：“是不是很難喝？老李親手做的?！碧镄陌裁銖娦α诵Φ溃骸坝悬c苦，不知是不是我嘴苦。”陸小上嘗了一口，釋懷地笑道：“果然，我就說她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便是她和吳潛在外面租房子同居的時候，一日三餐也都是買的，哪里見她開過火？你想吃什么我叫李白給你做吧？”田心安卻被陸小上無意的話震得瞳孔放大，但見他眼餳耳熱，防線潰敗，已然把不住嘴門，居然拋出這樣一個重級的炸彈，唬得她跟打了雞血似的探起上身追問道：“你說啥？……這事兒你也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要不是那天我正好去游戲廳，就絕對不會讓她發生流血事件的，張簡他們還老是拿這件事損我，其實他也沒起什么積極作用嘛，知道的早不是也沒能阻擋李心平的刀嘛……這件事李心平是怎么評價我的？”陸小上關切地詢問一個并不知情的人，田心安當然沒有答案回饋他，而是被同居、流血、刀這些接踵而至的炸彈炸得應接不暇，還怕陸小上看出端倪，便裝得早就知曉的樣子，吞了口唾沫敷衍道：“她沒跟我說，是我爸告訴我的?！?/p>
“哦，當時的李叔也嚇傻了。”陸小上繼續道，對田心安毫無防備，甚至為討心上人的歡心，便把死黨的秘聞熱心地侃侃而談，“其實他還沒有我知道的多，因為等他趕到的時候事兒都過去了，那時是我寸步不離地看著李心平的?？上Я?，出了這樣的事，算是直接斷送了她的未來，其實再有一年她就能修完本科了。”田心安小心翼翼掩飾著她的好奇心問道：“吳潛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陸小上不屑地切了一聲，道：“其實他根本就沒有那么強的氣場，關鍵是那家伙時運不錯，又愛搞一些特立獨行的風頭，留個頭發，綰個道髻，穿個破爛古裝，喝喝茶啊刻刻章啊，就引得那些女孩子們對他窮追不舍，還給他貼了個仙風道骨的標貼，他也不謙虛，以知微居士自居，搞得好像高人一等似的，當時他是有女朋友的，那個學姐可是生得骨骼清奇、氣質不凡，但李心平跟那些個仰慕他的女孩子不同，她來真的，而且又痞又霸，追人都追得一身傲氣，生是把吳潛奪了過來。說實在，要不是有吳潛那兩年對她打磨扶持，李心平的水平未必就能高過我去，從這一點來說，吳潛還是有些底子的。
“但是女孩子的心思真的讓人很難琢磨。當初李心平跟那情敵爭人的時候，跟個土匪天使一般，面對情敵的攻擊和吳潛的冷漠，從來不哭不鬧不氣餒，那傲氣篤定的范兒真是令人愛恨交加，可是自從她終于成為吳潛的正式女友后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開始疏遠吳潛，還老是在我們面前抱怨他的種種不是，害得吳潛反過來又去追她，我看要不是吳潛周圍時不時冒出來的那些個女孩子，李心平要捍衛她的愛情成果，恐怕早就把吳潛給甩了，有時候吧我也挺替吳潛感到不值的，可誰叫他遇上的是李心平呢？吳潛高我們一屆，先我們畢業，所以他決定趁著畢業的時機和李心平分手，你想李心平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怎么能夠容忍被別人甩呢，于是在和吳潛吃散伙飯的時候不知道怎么談崩了就捅了他一刀。
“這個事件一出，不亞于原子彈爆炸，盡管事情處理得很快很隱秘，但還是在校內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流言蜚語，不要說開除了李心平，便是不開除她，她在那兒也站不住了，而且當時她也完全被嚇住了，一個人躲在出租屋里，除了我她不跟任何人交流，也不敢打探吳潛的消息，就怕聽見他死在自己手中。別看吳潛平日里目中無人，從來不把我們這幾個李心平的哥們兒放在眼里，但關鍵時刻還算是個血性男兒，不僅硬撐著沒有倒下，還派人安慰李心平，并且對外一再聲稱那只不過是個意外，與李心平無關，我想，李心平現在這么放不下他，與他的這次態度不無關系。然后，李心平她爸才來的，不知打點了多少關系，又有吳潛作保不追究任何責任，他的傷勢也沒危及生命，再加上當時沒有外方介入，學校這才勉強同意給心平一個留校察看的處分，誰知這事兒巧了，李心平居然被查出懷了小孩兒，還死活要生下來不可，那李叔能答應？不知怎么說動的吳潛，他竟然幫腔叫李心平去墮胎，最后把李心平整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李叔才把她帶了回來……”
田心安的心臟跳得快成一個了，她不相信戲文一般的離奇情節能真實地發生在李心平身上，可她又知道陸小上決不敢拿這些事情污蔑李心平，也就是說這些話都是真的。
原來如此。
田心安悄悄合上掉下來半天的下巴，心里邊兒只剩下這四個字了，怪不得李山行行事神秘兮兮，如不是今天陸小上說出來，這些事情怕是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李山行對女兒進行經濟控制，原來是怕她私自跑到無錫，不僅斷了她的錢路，還找來自己對她進行全天候三百六十度的監視……呵呵……田心安無力地笑了，同居、墮胎、殺人……這些只有在判決書中才會出現的詞條全貼到了這個驕傲的公主身上了，李山行怎么好意思企圖把這個墮落、兇險、自暴自棄的女孩嫁給前途一片光明的岳歷呢？而李心平又怎么好意思說她是個敢于直面真實的人，指責自己是個掩蓋真實、嫌貧愛富的人呢？她對李心平的怨恨霎時轉化成了恐懼，接著又被憐憫所代替，然后在她的內心深處，有一股細細的釋然慢慢擴散開來，逐漸驅散長年累月聚集起來的自卑、跼蹐和嫉妒，清空了自己之后，她突然發現能夠包容的東西就多了起來，因為在她還沒打算要譴責李心平之前就已經原諒她了，她平靜而淡泊地回應了一聲，不知是回應陸小上的解密，還是回應自己的憐憫：“可憐妞啊……她失去了作為一個女子最重要的東西，恐怕這輩子都會被這個錯所累了……所以她平時說些難聽的話做些難為人的事兒，我都可以理解，不怪她，但是昨天……我真是被她傷到了，她明著好像是在幫你，實則就是為了叫我家出丑，這下好了，她得償所愿，全村都知道我家里人見錢眼開，把我賣給你了，往后我還咋在這兒待下去？”
“我們也可以出去租房子住呀，”陸小上臉上洋溢著憧憬的微笑，道，“當時看到他們琴瑟和鳴的幸福樣子，我還挺羨慕的?！贝嗽捯怀觯镄陌卜路鸨簧攘艘欢馑频?，立刻長眉倒豎，紅著臉叱責道：“你咋能這么說呢？光初二那一場事兒就已經讓我在田坡站不住腳了，要是再出一場跟心平那樣的丑事，我還活不活了？再說，我可還沒答應和你處朋友?！标懶∩弦宦牐凭托蚜税朔?，突得從妝凳上跳起來憤然道：“你不是說只要你媽媽答應就可以跟我好的嗎？現在她已經同意得不能再同意了，你們家里所有人都同意了，你卻又和我說你沒答應？為什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答應和我在一起??？”田心安沒有說話，而是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直到他的怒氣散盡，訕訕坐了才心平氣和地說道：“正是因為他們都同意了，我反而不能就答應你?！?/p>
“為什么啊？”陸小上哀嚎道，好像田心安再不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就要放聲大哭了。
“你要是不去顯擺你那些金銀財寶我倒是能考慮考慮和你在一起，你現在弄的盡人皆知，如果我再選擇和你在一起不就顯得我是沖你的錢財去的嗎？李心平為啥給你出這樣的主意？她就是在等著我答應你好給我扣一頂拜金女的帽子呢！你知道的，我要是拜金主義的人，早在你借給我銀行卡的時候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答應你，何必等到這個被滿世界追著看笑話的時候再答應你呢？事已至此，便是原來我能和你在一起的現在也不能夠了，要怪就怪李心平的餿主意，還有你自己的魯莽輕率，總不能到了最后由我的名聲去給你們的錯誤買單?！闭f著，田心安淌下一串淚水來，聽得陸小上面如土色，萬念俱灰，心虛得連聲音都飄渺起來：“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田心安道：“心平那樣的人，只恨天下太平，但凡有點機會就要攪得天翻地覆，你卻聽她的，不就是為虎作倀嗎？但念她也是一個苦命人兒，我也沒法兒再去責怪她，其實我不想責怪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由此受到傷害，特別是你，本是一腔熱情而來，怎能為了我讓你鎩羽而歸，但現在這個情況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更幫不上你的啥忙，只好聽天由命了。小陸，我之前就說過了，轉正之前不打算談個人問題，既然現在不是個好時機，我們不妨把處朋友這個事情暫且放一放，如果咱倆之間有緣分，那以后就一定會遇到合適的機會，在此之前，你只能是李心平同學，然后祈禱我考試成功、旗開得勝，如何？”陸小上黯然沉默了片刻，鼓了鼓勇氣問道：“那你告訴我，我們有幾成的概率能在一起？”田心安無奈地苦笑道：“我又不是上帝菩薩，咋會知道有幾成的概率呢？”陸小上馬上就變了臉，惱怪怪地說道：“你這么說不就是搪塞敷衍我嗎？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我已經聽你的話把你媽媽擺平了，你不能言而無信，一句話就讓我無限期地等下去，我不服。”田心安長嘆一聲，道：“你不等，我就得背負罵名，你愿意我被人嘲笑也不愿等嗎？”陸小上翻起無辜的眼睛瞟了她一眼，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似的，噘著嘴嘟囔道：“不是不等，是要你給個期限嘛?！?/p>
“那就……一萬年吧！”
田心安學著電影上的橋段，半開著玩笑半是挑釁地看著他，不知是電影情節的影響，還是一萬年本身就具備著浪漫主義的情懷，這么遙遠亙古的時間不僅沒能讓陸小上感到沮喪絕望，反而展現出了憧憬的笑容，好像他聽到的是田心安要愛他一萬年似的，于是堅定地點著頭，道：“心安，我愿為了這一萬年獻出我的身體、我的骨灰、還有我的靈魂。”田心安抿著嘴嗔道：“行了，別貧了，你把這茶端去給心平喝吧，我可享受不了這種高級玩意兒。明兒賞花會的吃食兒李白都準備好了沒，可別人都到齊了干坐著呀?！标懶∩细吲d地跳起來道：“我去問問?！碧镄陌驳溃骸斑€是我去吧，一天都沒有下樓了。”說著，她下床趿拉上拖鞋，和陸小上一前一后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