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田心安最終還是沒能保住她的睡眠,這幾日,她已經把這一輩子的失眠都集中經歷完了,雖然偶有入睡,卻是夢魘紛擾,頻頻驚醒后夢境消弭,什么也記不起來,只剩下一個個深不見底的意識黑洞。早就醒來的她賴在床上未起,直到一陣機車聲由遠及近停在了自家院中,不用看,是韓道榮來了,她翻身下床,趿拉著拖鞋挑起一絲窗簾往院里張望,只見韓道榮換了初二那日的裝束,并加了副墨鏡,顯得英姿勃發(fā),一副志在必得的篤定模樣,她抬頭觀天,太陽并不似前幾日熱烈,反而半遮半掩,哪里用得著墨鏡,瞎燒罷了,他從車上下來,下意識地先朝田心安的臥室窗戶瞥了一眼,嚇得田心安趕緊丟了窗簾跳回到床上,半晌才平復了心律,于是纏繞一夜的那半截話又涌上心頭,她百思不得其解,趁他送上門來,便穿衣洗漱了來到廚房,打算瞅著機會一問究竟。
眾人圍桌而坐,都在用早餐,陸小上見田心安進來,搶著為她拉椅子盛湯,看得李心平面露譏諷之色,道:“悠著點巴結,沒人跟你搶。”陸小上對她的奚落置之不理,反而一邊替田心安剝煮雞蛋一邊充滿希冀地問道:“老李非叫今天去爬山,你想不想去,要不想去我?guī)闳タ措娪鞍。俊碧镄陌策@才注意到李心平穿了一身運動裝,腳蹬灰色網面運動鞋,打扮得跟即將上場的運動員似的,原來昨晚他們約的是爬山,田心安還沒回應,李心平就不滿道:“你少在這兒搞分裂,不管是看電影還是爬山,大家都必須一起行動,要不你一個人去看電影,我們幾個去爬山。”陸小上不平地叫道:“為什么單單把我分出去?”李心平道:“是你要先把我分出去的呀?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田心安沒有理會兩人的拌嘴,不動聲色地輕呷了一口面湯,道:“昨天不是說不去爬山嗎?咋又變卦了?”李心平瞟了一眼在座諸人,道:“因為……昨天我們去飆車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邙山的與眾不同之處,所以改主意了。”田心安不屑地冷笑道:“啥不同?墳頭兒多吧?”李心平被她挑釁的口吻勾得火起,不免抬高了聲音接道:“哪座青山不埋骨?人生處處是青山!越是歷史久遠的地方越是尸陳遍野,聽說小西山確定了咱這里四千年前的人類文明,那咱們腳下的土地說不定就是列祖列宗的尸骨堆積風化而成的,墳頭兒能算什么特色?你的笑話一點都不可笑,而且,還暴露了你的貧乏。”田心安對李心平的叫囂并不在意,反而有一種隔岸觀火的悠閑,無謂地笑道:“貧乏也好,富足也罷,當個本本分分的姑娘家就好,別想起一出是一出,搞得最后收不了場。”李心平不忍了,啪得把筷子拍在桌面上,道:“你什么意思?還這么陰陽怪氣,昨天我說得不清楚嗎?怎么你逮住蛤蟆還非得攥出尿來不成?”李白氏也忍不住發(fā)話道:“大早上一起來就拌嘴擱氣,要是這你們幾個別一塊出去耍,特別是小陸這小,我看他也是頭腦一熱就不管不顧的,你倆湊一塊兒要是沒個人管,還不鬧得跟夜兒那樣?”李心平一聽要被禁足,這才拾起筷子服軟道:“誰跟她擱氣了?我主要是發(fā)現(xiàn)冬天的邙山自帶一種亙古的蕭殺之氣,所以才決定今天再去拍拍照寫寫生啥的,是田心安沒完沒了的針對我,李白你可不能偏心,光吵我不吵她呀。”田心安不動聲色地看看韓道榮,他也不動聲色地看看她,神秘且挑釁的微笑隱含在他的臉皮之下,好像這就是昨晚他未說出來的那半截話,她垂下眼皮,在臉上勾出兩條漆黑的攝人心魄的生動弧線,氣定神閑道:“就你吵得聲大,就你體力最差,雖然邙山不高,但是對你這樣一個病號也是不小的挑戰(zhàn),別說你穿著運動裝了,就是穿金盔金甲也不管用啊,萬一跟李白說的樣累出病來可咋弄?”田心安越是激李心平,李心平就越是不服氣,她直接推開飯碗起身宣布道:“我今天還就去定了,你是替我收尸還是讓我曝尸山頭,你自己看著辦。”說完,氣昂昂地收拾她的隨行裝備去了,李白氏就急了,忙忙地摸出備用藥丸塞給田心安道:“去吧去吧,你還是跟她一起去吧,要把我的心使爛了,你們一定要讓住她些呀,特別是小陸,千萬別在外面擱氣,道榮,就你大哩,一定看好他幾個,轉一圈就帶他們早就回來啊。”說著,慌忙跟在李心平身后幫她準備糧草去了。
陸小上本就不想和韓道榮一起行動,哪怕是帶著青溪那個大燈泡也比韓道榮強,而且是爬山這種屬于對手的強項,又沒有登山裝備,穿著西服皮鞋的他不明擺著是去給人家墊背嘛,可是不去就是主動為情敵創(chuàng)造機會,哪怕是山中有老虎,此番他也必須向山而行了,于是虛心向幾位本地山民打聽邙山虛實,好做到心中有數(shù),韓道榮一改對他的冷漠態(tài)度,嘴角一挑漫不經心主動應道:“別擔心,海拔還不到兩百米,女人穿著高跟鞋就上了。”言外之意要是陸小上爬不上去連女人都不如了,陸小上稍稍放了心,色厲內荏道:“我當然不擔心,兩千米也小case啦!”韓道榮從鼻孔哼出兩聲輕蔑的冷笑,陸小上不再理會他,而是把注意力都撲到了田心安身上,伺候著她用餐畢,又提醒她去換舒服的衣服鞋子,自己也學著李白氏的樣子為田心安準備吃喝,儼然盡職盡責的貼身老媽子,看得穩(wěn)坐椅中的韓道榮眼中噴火,嘴里冒煙。
四人收拾妥當,僅從衣著上來看,身著三件套西裝的陸小上已然被分類出去了,而且四個人兩輛摩托,田心安為了避嫌主動和李心平共乘一車,陸小上就不得不乘坐韓道榮的老黃河,于是又氣勢上又遜了一籌,僵了半天,最后還是陸小上妥協(xié),跨上了黃河摩托的后座。但是,單純善良的小羊羔怎會是老奸巨猾的老狐貍的對手,陸小上一跨上摩托車,就相當于把命運和尊嚴都交付到了情敵的手中,韓道榮把他的肉身擴展到最大,恨不把含胸收腹的陸小上擠成一塊壓縮餅干,而且但凡路面有個坑洼的,就決不走平穩(wěn)的,就好像專門測試車子的減震裝置似的,一路下來差點把這塊餅干蹾成碎渣,陸小上在路上吃了虧,便攢著一肚子的惡氣打算在爬山時和他一決高低,好扳回一些男人的尊嚴。
其實冬天里的邙山確實沒什么好看的,除了蒙著灰塵看起來土里土氣的松柏,就是真的土里土氣的土山山皮,盡管皓日當空,可天色依然泛灰,與山相接成一色,即便是身處空曠之地,也使人壓抑起來,幸虧有不老實在家過年串親戚的游客,三三兩兩散在山林,為死氣沉沉的游覽區(qū)增添了一抹活力。隨著人們生活質量的提高和生活習慣的改變,游覽區(qū)也調整了經營策略,為了充分發(fā)揮節(jié)假日效益,初三剛一過便進入到了半營業(yè)狀態(tài),盡管游客不多,一些必要設施還是敞開了歡迎的大門,所以當田心安把大家?guī)У教锷娘埖晖\嚂r,才發(fā)現(xiàn)田森已然帶著老婆開工備菜了,陸小上和李心平的出現(xiàn),使他們領會到了顧客就是上帝的真諦,田森本就是個熱情的人,這下更亢奮了,執(zhí)意要他們下山后來品嘗他的手藝,李心平同意后才放他們上山,其實,田森也許在擔心備好的菜會浪費掉吧。出了田森的飯店,田心安還不見青溪前來匯合的身影,便問韓道榮,韓道榮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她沒空”,便領著大家往山腳的臺階走去,李心平追問道:“她在家干啥呢?”韓道榮這才停下腳步解釋道:“她那個妞滿嘴胡說八道,我怕她挑撥離間,所以沒叫她。”李心平捂著嘴一副心知肚名的樣子,乜斜著韓道榮揶揄道:“哦……她能挑撥離間?”韓道榮沒好氣道:“她少當著你們的面兒說我壞話了?”李心平忍俊不禁,卻裝得一本正經地想了想,道:“嗯,是沒少說。”田心安吁出一口長氣,心道這樣也好,人越少她就越有機會與他對峙了,但嘴上卻附和道:“是啊,你不是最清楚了嗎?你倆在一塊兒,怕是把人家祖宗八代都要扒出來研究一番吧?”說完,一馬當先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帶領大家向景區(qū)進軍。
進入邙山中央景點有兩條路,一條是半山腰的盤山公路,雖平穩(wěn),卻漫長,從入口處步行到達就能用去一半的精力,另一條便是始于山腳的登山臺階,而田森的飯店就坐落在這個絕佳的位置,凡是在這里就餐就能把車泊到山腳的飯店門口,拾階而上便可直入景區(qū)中心——提灌站,能省一半的腳力,所以這一排的景區(qū)飯店不論菜品如何,仗著這個便宜條件都能屹立不倒。提灌站,很好地詮釋了“人定勝天”這句話,在早期沒有機械武裝的情況下,硬是通過人力把黃河水由數(shù)條巨形的黑色管道生生抽到山頂,送入人工河渠,不僅為市區(qū)百姓提供生活用水,沿途的那些村村落落、溝溝渠渠也倍受滋潤,那些黑管猶如巨龍匍匐在整面山體,甚有拔地倚天之勢,作為華夏文化的發(fā)源地,在山頭的壩口旁矗立著一尊母親哺育的漢白玉雕,取黃河母親哺育炎黃子孫之意,千萬年來,黃河母親確實滋潤哺育華夏大地,可當她憤怒起來,也無數(shù)次毀滅過賴她生存的脆弱生靈。
田心安有心與韓道榮對峙,便悶著頭不急不徐地拾級而上,不一會兒就把一會兒拍照一會眺望的眾人甩在身后老遠,不是高聲吶喊就聯(lián)系不到她了,提灌站的山路還好些,一條直腸一通到頂,即便是叫不應也會看得到,一但過了這座山,便會音信皆無,這時李心平的腿已經隱隱作痛,陸小上額上的汗珠子也掛不住開始往下摔了,往后看看,才不過上了一半,韓道榮穩(wěn)扎穩(wěn)打,把李心平身上的附屬物以及那件厚重的皮外套全接了過來,打開水杯遞過去叫她靠在欄桿上休息,陸小上看著李心平喝水,不禁咽了口唾沫,又可憐自己不在田心安身邊兒,不能比韓道榮照顧得更細微,很是懊惱,狠勁兒又往上沖了幾十階,但實在是走不動了,爬在欄桿上大口喘氣,再住上瞧時,田心安果真就不見了蹤影,駭?shù)盟似饋恚瑳_下面的兩人大聲喊道:“不好了,老李你能不能快點啊,心安走丟了!”李心平向韓道榮心照不宣地一笑,道:“正好,我好不容易給你們創(chuàng)造了這個機會,你可以過去追她了,我替你牽制陸小上。”
“不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是我的菜,不去掀鍋蓋,緣來擋不住,緣去莫強求,反正你說了要嫁給我的,我是當真的。”韓道榮靠在欄桿上,一副得理不饒人的語氣說道,說得李心平哈哈大笑,拍打著他的肩膀道:“我昨晚解釋過了那是開玩笑的,咋,你還訛上我了?”韓道榮道:“對呀,就是訛上你了,我本打算五一跟小澈辦個集體婚禮哩,誰叫你瞎出主意,不得賠我一個媳婦兒?”李心平道:“合著昨天我的一番話是對牛彈琴了,你們一個個的都還是讓我背黑鍋,不僅背黑鍋,還拿我當槍使,你也別拿我當搶使了,使不好擦槍走火的再傷了你。”
“嘖,你看看你看看,我一腔赤誠,咋會拿你當槍使哩?你這么說我就更不能去了,這要是去嘍不僅自取其辱,還會讓你誤會我,你要是也嫌我窮就明說,我立碼調頭下山,少林寺出家當和尚去。”韓道榮諍諍辯道,李心平笑得更加放肆,笑過了,一邊拽著欄桿上的鐵鎖鏈繼續(xù)攀爬一邊說道:“那你還是去當和尚吧,不是因為你窮,而是因為你又窮又慫又奸詐,居然敢倒打一耙,把我歸類到田心安她媽那樣的人里面。哦,我記得三毛曾經說過一句話,‘如果我不喜歡,百萬富翁也不嫁,如果我喜歡,千萬富翁也嫁。’”韓道榮思索一番,道:“啥意思?說來說去不還是要嫁給有錢人嗎?”李心平道:“不,我覺得她要表達的意思是,真正的愛情是建立在平等和自信之上的,既要經得住金錢的誘惑不會易志變節(jié),又要耐得住貧窮的打擊不會妄自菲薄,既然田心安又沒說你窮,你干嘛就嚇得自輕自賤呢?”韓道榮冷哼道:“我自輕自賤?那是你不了解我,把錢看得比人重的女人不可娶,這種家庭養(yǎng)出來的女人更不能娶,娶回去也是敗家,哥一表人才,前途無量,豈能遷就他們?你也別激我,只要你不吃悻,我就舍下這張臉去給你驗證一次,看哥說的對不對。”
“我吃哪門子悻哩?”李心平笑道,“真的不開玩笑了,開成真的就不好玩了,她是什么樣的人與我沒有一點關系,你喜歡就好,反正我送佛已經送到西了,去不去的隨你,只是以后再別說把我賠給你當媳婦兒的話了,雖然你長了一張帥臉,但是,在我看來還不夠大。”
“那……我要是去了呢?是不是就能說了?”
“你這人怎么有點恬不知恥呢?”李心平抿著嘴嘲笑道,“我又不是回收廢品的,合著田心安不收你,我就得收你?”
“那可不是咋地,”韓道榮得寸進尺道,“你已經滿十八歲了,就得為自己的所做所為負起責任。剛才你不是還說我不能自輕自賤嗎,咋一用到你身上就成恬不知恥了呢?”
“好好好,你先去,說不定你這一追就破鏡重圓了呢。”李心平無奈地妥協(xié)道。
韓道榮不以為然的冷哼一聲,將背包往背上甩了甩,緊了緊帶子,就像檢查炸藥包上戰(zhàn)場似的,破釜沉舟道:“大不了我再現(xiàn)身說法一回,你就拭目以待吧。這幾個桔子裝兜里半路上吃,我在山頂?shù)戎恪!闭f著從背包里掏出幾個桔子分別裝進李心平的幾個口袋里,然后拔腿往山上跑去,及到了陸小上旁邊,突地想起昨日李心平因為陸小上差點歸西的事情,便又回頭向李心平交待道,“這貨要是跟你鬧不醒事,你千萬別跟他置氣,等上了山我替你修理他。”說完,大眼也不輪一下陸小上,幾步就從他身邊跨了過去,往山上追田心安去了,這對陸小上來說無異于縱虎歸山,他不甘示弱地緊追著跟韓道榮跑了一會兒,然腿短肉虛怎么也跟不上,眼睜睜看著與他的距離越拉越遠,胸口又跟被劇子拉開了似的,每呼吸一下都火辣辣地疼,只好一屁股坐了下來,此刻怕是田心安真的生命垂危,他也是愛莫能助了,對著下面慢慢蠕動的李心平有氣無力地怒吼道:“誰說海拔只有兩百米的?!”
這點臺階,對于土生土長又被軍營鍛打過的韓道榮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兒,一路跑到山頂氣不喘心不慌,只是稍微出了些汗,他來到開闊的哺育廣場環(huán)視四周,不見田心安的身影,又圍著雕像粗略偵察一番,還沒結果,叫幾聲也沒人應,便起了疑心,極目遠眺,才發(fā)現(xiàn)通往最高峰極目閣的山坡上有個身影不停地晃動,不是田心安是誰?韓道榮彎腰撥開臺階外的枯草,拾了塊硬實的土坷垃,在平臺入口處畫了一溜尖頭,一直畫到通往極目閣臺階,給后邊的兩人指明道路,才丟了土坷垃奮力向前追去。田心安的人影看起來就在眼前晃,可他就是追不上,緊追不比慢游,提著勁兒憋著氣兒,腳下生風,悶頭快走,這一路下來也終于撐不住,開始呼哧呼哧地喘粗氣,終于在快到達終點時追到了田心安的身邊,她正坐在臺階旁的一塊大石頭上休息,絲棉的舊棉襖脫了,放在腿上,毛衣袖子捋得老高,露出一截鮮嫩的手臂,手心里攤著一枚剝好皮的桔子,清香四溢。韓道榮懷里抱著李心平的羔羊皮毛大衣,跟抱個棉被似的,隨著血液的快速流動產生的熱量揮發(fā)不出去,全被大衣捂在了身上,此時揮汗成雨,口干舌燥,顧不上脫衣,也顧不得說話,一屁股擠到石頭上,毫不客氣地抓過桔子,掰下來半只就往嘴里塞,先熄了嗓子眼兒里的火,才從背包里拿出水瓶遞給田心安。田心安瞪他一眼,道:“這就德性?”韓道榮盯著田心安狠狠地一下下嚼著嘴里的桔子,叫人懷疑他嘴里嚼的不是桔子而是仇敵,好容易等他把食物咽了下去,臉上就又變成了他一慣的自鳴得意,道:“想跟我單獨約會也不至于急成這個樣子,小短腿兒還怪溜,不是跑兩步還追不上你!”田心安照著他的肩窩就是一捶,怒道:“誰要跟你單獨約會?我招你惹你了?是誰巴巴地跟在人家后面追來著……”韓道榮趕緊打個暫停的手勢,道:“我,我,是我想跟你單獨約會行了吧,小樣兒!”田心安又乘勢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廢話,喝了兩口水又開始往山上爬去,韓道榮道:“還爬?不等他倆?”田心安望著頂端的一座涼亭尖兒道:“我要爬到最高處。”韓道榮便跟在她身后邊走邊問:“跑這么溜是想問我昨晚的話吧?”田心安冷冷一笑,腳上并不停,道:“所以你故意沒有邀請岳歷和青溪,還巴巴地追過來?”韓道榮見她冷漠尖刻,心里早冷了半截,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自嘲地笑道:“那倒不是,是李心平叫我追過來求個證。”
“求啥證?”田心安回首問道。
“人和錢,你更看重哪個。”
愕然的田心安先是緋紅了臉龐,她沒想到韓道榮能問得這么直接,毫不掩飾的尖銳只能說明他已經毫不憐惜她了,也不在乎和她的關系了,于是漸漸的,緋紅轉化成了悲涼,幽然笑道:“那你告訴她,人和錢并不對立矛盾,我都看重,不僅看重人和錢,還更看重一個男人的真心。”說完,傲然回轉過去,朝極目閣邁出了堅定的腳步。
極目閣是邙山尾脈的最高點,由此望去,山峰皆在腳下,只一片驕陽獨占浩空,滿目的柏海松濤綠浪滾滾,山風無阻,習習而來,田心安立在閣邊,仰臉閉目,讓清冽無塵的山風吹拂在她潮紅的臉上和潮濕的發(fā)間,平緩她那突突跳動著的不羈的心臟,以冷卻她剛剛作出的決定。韓道榮把身上的貨物卸到亭子里的朱紅美人靠上,也在閣邊站定了,遠眺著黃河與群山,平靜的語氣中帶著掩蓋不住的失望道:“……李心平說,她之所以幫姓陸那貨,是因為她想嫁給我……”
“……”
田心安堅定地仰著臉不為所動,淚水卻從她緊閉的眼角無聲滑落,半晌,她笑了笑,道:“這就是昨晚你想說卻沒說的話吧?好啊,我尋了有錢的婆家,你也尋了有錢的丈人,大家都不吃虧。”韓道榮冷笑道:“瞧你這意思還是我錯看你了,李心平這一計使到你心窩里了吧?我他媽的愛你都愛瘋了,你卻扭臉撲到了別人身上,他除了有幾個臭錢哪點兒比我強?啊?你們就是狗眼看人低,真以為老子這輩子都發(fā)達不起來了?”田心安怒目圓睜,啞然失笑道:“你以后會不會發(fā)達我不知,但我知出了事你就抱頭鼠竄,還把所有的罪名都安插到我頭上的行為那不叫愛,昨天李心平的話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她就差扒開你的腦子告訴你,你這種自私自利的人心里咋可能真心愛別人?少在這兒大言不慚地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不傻,你心里到底有沒有我我感覺得到。”韓道榮惱羞成怒,激動得臉色都暗沉了,大張著鼻孔氣喘如牛般地罵道:“媽的,她的話就是金規(guī)鐵律?說啥你信啥?爺在韓垌,那也是個響當當?shù)臐h子,啥時候辦過抱頭鼠竄的窩囊事兒?我告訴你,就姓陸的那個小蛋子兒孩兒,不是法律保護他,我早打得他血染邙山頭兒了,我竄?到時看是哪鱉兒的竄?我心里到底裝沒裝你我說了不算,你那么相信別人的話,不妨就去問問你的好姊妹兒小溪,我他媽的吃飯忘了拿筷,走路忘了抬腳,心里滿滿當當裝的全是你,不是為你,我他媽的會不要命地同時投下兩處資金,連小溪都說如果我是皇帝,江山就毀在你的手里了,你他媽的還感覺不到?你的心是被姓陸那貨的錢蒙住了吧!”田心安被韓道榮說得怒不可遏,甩手一巴掌揮了過去,卻被韓道榮一把攥住手腕,不依不饒地繼續(xù)罵道,“惱羞成怒了!被我說中了吧?我告訴你丫頭,平時咋讓你都可以,隨你任性不講理都中,但關鍵時刻我決不會慣著你,慣得你無法無天,連你家那些腌臜菜都敢騎在老子脖里拉屎,我韓道榮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受你家那些腌臜氣?你要是個明是非有骨氣的好女人,就該跟他們劃清界限,證明自己才是……”
“疼!”
田心安使勁掙脫著胳膊打斷了韓道榮的喋喋不休,韓道榮只好松開了她,她噙著眼淚揉搓著手腕上紅白一片的指印,心如死灰似的地說道,“我家腌臜配不上你,你還是找配得上你的李心平吧。”說著放下毛衣袖子,遮住了手腕,披上棉衣進亭子里坐了,將目光聚焦在黃河與群山之間的空氣之中,仿佛一座石雕,不再對韓道榮做任何回應。韓道榮有些理虧,又有些疼惜,只是仍不肯放下面子,將手插進褲袋對著亭子里的身影威脅道:“別以為我不敢?”
田心安心里冷哼一聲,表面上無動于衷。
“那時可別再求我,求我也晚了。”
韓道榮面向來時的臺階,望著下面兩個攢動的身影說道,及到身影近些了,他便沖著他們吹了幾聲吊兒郎當?shù)目谏冢谏诼暲餄M是鄙夷和自嘲,和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在臺階的邊緣迎接晚到的兩個敗兵。
李心平的運動外套也脫了,系在腰間,上身只著秋衣,頭發(fā)被汗水浸成了一綹一綹,用皮筋在腦后扎個小鬏鬏,碎發(fā)散成一片,粘在紅樸樸的臉龐和脖頸上,乍一看,跟剛從水里救出來一樣;陸小上背著包,也顧不得西裝昂貴,和馬甲分別系在背包的帶子上,衣袖太長,一直拖到地面,上身只剩一件襯衣,袖子也恨不捋到肩膀上,褲腳也挽到小腿肚,幸虧穿的是一雙樂福鞋,相對舒適些,不然腳上怕是要磨出水泡來了,只是暴露出長長的鮮艷的襪筒,就跟賣藝的街頭雜耍似的滑稽可笑。倆人嘰嘰喳喳吵個不休,李心平指責陸小上重色輕友,背著水杯卻不給口渴的自己喝,陸小上埋怨李心平事兒多,一路上又是拉她又是等她,不然早上來和田心安匯合了,李心平一見到自己的水杯,救命稻草似的捧起來一飲而盡,然后長長舒了口氣癱倒在亭子里的美人靠上。
休息并不耽誤李心平洞幽察微,她見陸小上殷勤地為田心安開水瓶,坐在旁邊不停地噓寒問暖,一會兒問累不累,一會兒問餓不餓,一會兒又問冷不冷,田心安只是不理,倔強地看向遠山,好似此處的一切都與她無關,看似心不在焉,卻是受傷后的逃避遁形,韓道榮獨自站在亭外,迎風抽著半支煙,雖然神色淡定,然而李心平卻能看出這是備受打擊后的強打精神,她便知道是談崩了,極目閣看起來風平浪靜,可實則風云詭譎、殺機重重,于是翹起二郎腿打趣道:“小倆口吵架了?要不要我給你們調解調解?”田心安毫不相讓,立刻回懟道:“我看你昨天的病是好徹底了,今兒又要興風作浪了?”李心平絲毫沒有危機意識,反而以田心安終于沉不住氣而興奮,搖著雙手笑道:“NONONO,田心安,我已經痛改前非了,從現(xiàn)在起,再不當好事先引火上身了,而且我一定以你的意志為中心不遺余力地支持你,既然你不喜歡老陸,我呢,也簡單地彌補一下,把韓道榮送上山還給你,怎么,晚了嗎?我看你還是不高興啊。”田心安還沒開腔,陸小上已然醒悟,突地長身而起質問道:“好啊老李,你什么意思?原來你剛才拖著我就是想給他創(chuàng)造機會呀?你……既然昨天都說開了,過去就好啦呀,你怎么可以再讓他來為難田心安呢?再說,你怎么知道心安不喜歡我?我看心安說的一點沒錯,你就是這么自以為是、無事生非。”韓道榮正愁沒窟窿下蛆,見陸小上咄咄逼人,便狠狠扔了煙頭不緊不慢地踱到陸小上面前,伸出一根粗壯有力的手指戳著他的肩窩,戳得他連連后退,挑釁道:“咋說話哩?不會說嘍爺教教你?”常言道,初生牛犢不怕虎,陸小上對囂張的韓道榮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這場對決躲不過去,那就不如趁此做個了斷,于是將身上的零碎物件和衣服狠狠往地上一摜,就要張牙舞爪地撲上去拼命,卻被田心安及時起身攔下了,陸小上也識趣,并不十分掙扎,隔著田心安只把嘴里罵得十分難聽,李心平趕緊把一雙腿蜷上美人靠,好給幾個人騰出更廣闊的活動空間,坐山觀虎斗地攛掇道:“山頂論劍,誰與爭鋒,攔他們干嘛,畢竟早晚要干一場的。”田心安道:“要干架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干,當著我們的面兒打,我們是拉還是不拉?”陸小上聽話地撿起衣服背包,一邊拍打著灰塵一邊回到座位,道:“我尊重田心安的意見,你不服咱們就再約啦。”韓道榮連罵都懶怠罵他,只是不屑地一笑回在李心平身旁,從圍欄上取下她的衣服,把他的關懷武裝成慣常的鋼筋水泥模樣,展開大衣命令道:“穿上,風涼。”
田心安嘴上強硬,卻自覺不自覺地注意著韓道榮和李心平的一舉一動,當韓道榮的眼里只剩下李心平,恨不得親手為人家穿衣服的時候,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那曾是屬于她的,現(xiàn)在卻被轉送給別人,而李心平并未拒絕這種有悖人倫的關懷,反而就著韓道榮的手穿著衣服,令她不得不重新審視他們的那句話,也許今天的韓道榮并非夸大其詞,初二那日的李心平也并非純粹的戲謔,是她以一個正常倫理觀的視角自動屏蔽了他們的真實意圖吧,致使他們的畸戀在自己眼皮底下狂妄滋生——不——她在心臟深處暗暗否認著這個還未成型的畸胎瘤,他們還稱不上畸戀,其實這只不過是李心平習以為常的惡作劇,而韓道榮把這個惡作劇放大給自己看惡心人罷了,因為就在剛剛他還承認愛瘋了她,這是他第一次說愛她,可是口口聲聲滿心裝的都是自己的他此刻卻對著別人脈脈含情,讓她如切膚之痛。騰出手的韓道榮又摸出兩個桔子,旁若無人地剝一枚遞到李心平手中,又剝一枚攥在手心候著,然后靠在圍欄上架著二郎腿,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所謂模樣,李心平不知是真的毫無察覺還是假裝的毫無察覺,大大方方地接過桔子邊吃邊道:“老陸,你得理解我,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初二那天幫了你,今天也助他一臂之力,這樣你們就扯平了,一切回歸到原點,把自主權重新還給田心安。你不要擔心,上山時我也跟韓道榮說了,真正的愛情是建立在平等和自信之上的,既要經得住金錢的誘惑不會易志變節(jié),又要耐得住貧窮的打擊不會自輕自賤,如果田心安真心喜歡韓道榮,那她就不會嫌棄他窮,同樣,她要是真心喜歡你,也不會嫌棄自己窮,愛的清清爽爽明明朗朗不好嗎,你又何必害怕焦慮呢?”陸小上怒道:“我根本就不在乎愛的本質是什么,我只在乎能不能和心安在一起,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她是什么樣的人我都愿意,愿意等她慢慢愛上我。”
“嘶……”韓道榮酸倒了牙似的嘶了口冷氣,步出亭子不愿看這令他倒胃的一幕,李心平也是一副被刺激到的樣子,夸張地打了個寒顫,好像連她的頭發(fā)捎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田心安不露聲色地時不時地瞟他們一眼,以期再次甄別韓道榮的話孰真孰假,以及從門縫里傳出的李心平的玩笑是不是真的玩笑,以她對李心平的了解,當時只覺是玩笑,并未放在心上,但見此刻他們旁若無人地此呼彼應,竟不敢輕易下結論了,畢竟一個毫無下限的人還有什么不敢做的呢?但情急之下,她一時想不出化解這場不倫曖昧的良策,只好把她那條屢試不爽的定律再次拿出來作負隅頑抗:大事拖小事磨,不大不小再擱擱。只要遇到無法立時解決的問題,她都啟用這條定律,暫時把問題束之高閣,給自己一個冷靜期,事實證明,在拖磨的過程中,很大一部分無法解決的問題其實就是個偽問題,擱不住時間的淘洗就會自行瓦解,而那些瓦解不了的,也能在她的冷靜期內冒出一個甚至數(shù)個解決辦法來,而眼識下轉正才是鐵的目標,一切事務都必須按照為其讓路的原則展開,那就暫時放下吧,田心安想,決不能被他們亂了陣腳,等轉了正之后,也許她的人生道路就會自動呈現(xiàn)在眼前,不必她再煞費苦心地去作抉擇。想到這里,田心安如吃下一顆定心丸,瞟了他們一眼輕描淡寫道:“你想得也太簡單了,以為一句話就能回到起點了?”
“那咋地?還要我以死謝罪?我又沒錯。”李心平不服道。
“死倒不必,”田心安淡淡一笑,道,“對我爹娘來說,你的命可沒有小陸同學送的禮貴重,當初你不是揚言讓我媽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來,叫她痛不欲生嗎?你倒是要啊,煽搭著人家送禮算啥,能把禮要回來才算你小妮兒有本事,到那時,你再說啥起點啊自主權這些話吧。”
“送出去的禮物,哪有再要回來的道理?”陸小上忙忙地表明態(tài)度。
“那些禮只不過是你和李心平還有我父母之間的交易,不是我非你不嫁的理由,你愿意展示你的財力,我還不愿為你們背負罵名呢。”
李心平不屑道:“這有什么難的,你不嫁自然就得還人家錢財,天經地義,還用得著我去要?難道你媽還敢占著不還?”
“呵,你以為呢?!”
李心平坐不住了,一臉凝重地圍著涼亭踱著方步,苦思半天又道:“那就算了,反正老陸說不要了。”田心安見李心平還沒和田媽媽正面交鋒便甘拜下風,便嗤之以鼻地數(shù)落道:“沒有金剛鉆兒,就別攬那瓷器活兒啊,這弄得算啥事兒嘛,人家小陸破財,我賠著落惡名,你剛才還說收禮嫁女,天經地義,就這我家里人還要被罵成腌臜菜貨,你不是也罵我嫌貧愛富嗎?要是敢收禮不嫁女,那還不得人人得而誅之?還有我的活路嗎?”李心平覺得田心安說的好像在理,只是不肯在她面前認輸,色厲內荏地跨到田心安面前,指著她的面門發(fā)狠道:“好,這是你說的啊,只要把錢要過來之前的事就一筆勾銷。”田心安輕輕按下她的手指,道:“是我說的,你去要吧。”李心平立刻穿衣收拾,道:“老陸,走,下山收賬,我看她還敢占著不還?!”陸小上立即一屁股坐到美人靠上,道:“我不去,我可不去丟這個人。”田心安道:“合著只能我丟人,你們丟人就不行?”李心平不耐煩道:“行行行,他不去我去。”陸小上穩(wěn)坐釣魚臺,道:“禮是我送過去的,你憑什么去要呢?”李心平聞言突地回轉過來,被雷擊到似的抱著腦袋在亭子里不停地打轉轉,一直轉到美人靠里,大張著雙臂仰天吶喊道,“天吶……你叫我去要,你不叫我去要,那我到底該怎么辦?究竟要聽誰的?”見無人回應,她來到崖邊,朝著山谷發(fā)泄道,“白發(fā)三千丈…丈…丈…,緣愁似個長啊…啊…啊…”待回音消失殆盡,李心平的煩惱仿佛也隨著回聲遠去了,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媽的,隨便吧,老子不伺候了”,然后指著遠近高低大小不同的山丘問陸小上道,“老陸,問你個問題,中國山水畫的大多是什么山?”陸小上見話題跳轉的毫無征兆,被問得一臉惘然,李心平鄙夷地笑道,“瞧你那傻樣兒,石頭山!先兒,記住嘍!你再瞧瞧邙山是什么山?土山!你知道嗎,這漫山的綠可是人工種出來的,他們能種出來,我就能畫出來,我已經想好了,要把油彩和國畫的技法融合起來,既有抽象,又有寫實,如何?和我一起攻吧?”
田心安真是佩服李心平,剛剛還困擾幾人的矛盾好像憑空消失了,話題和心態(tài)都轉換得令人猝不及防,看著她風輕云淡的樣子讓人懷疑剛才的爭吵都只不過是幻覺,這樣強大的心理素質,她怎么會得心臟病呢?陸小上被田心安的話說得憂心忡忡,哪里顧得上憧憬李心平的議題,坐在亭子里暗自傷神,韓道榮從背包里掏出寫生薄遞給李心平,好像根本沒受田心安的影響,武斷地關懷道:“你畫吧,我等你。”田心安冷笑一聲激將道:“所以說,不作不死,趕明兒個我們家那個老太太要是為了這些東西尋死覓活,你能勸住她也算是功德一件,往后行事再不能這么任性了,想起一出是一出,你以為是演電視劇呢,你的每個行為都會為你帶來不得不去負責的后果。”李心平被田心安數(shù)落得惱羞成怒,將手中的寫生本往凳面上一摔,咬牙切齒道:“你啰不啰嗦?我李心平向自來就不怯自食其果,你回家告訴那老太婆,叫她洗干凈了脖子等著我,她敢不還老陸的錢,我就敢和她玉石俱焚。”說完,跟找人拼命似的性抖抖地下山去了,陸小上駭然,跳起來追上去要疏導她的怒氣,田心安卻對著她的背影慢條斯理地拱火道:“玉石俱焚算啥本事,誰不會?你叫她心甘情愿地吐出來我才服你呢。”韓道榮隱隱發(fā)笑,一邊收拾隨身裝備一邊道:“中了,把老娘的命都搭進去了,到底唱哪一出兒哩。”他的話仿佛蜜蜂的毒針,把田心安蜇得一激靈,但卻乜斜著眼睛笑道:“李心平就是這種炮捻兒脾氣,一點就著,你也小心,不定哪天她脾氣上來了,也不管不顧地捅你刀子。”說完,優(yōu)雅地送給韓道榮一個警示的眼神,才轉身向他們走去,韓道榮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拎起背包隨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