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中原的春天多風少雨,一天一個季節(jié),連著刮了兩三日的大風,刮得天空干干凈凈,一絲云彩也沒有,一張黃燦燦的大太陽暖洋洋地貼在當頭,把深邃無垠的宇宙映得青白一片,柳樹以為最先感知到了暖流,忙不迭地滋生出柔潤的青意,誰知迎春花早就炸開了金喇叭,為早春染上了第一筆絢麗的色彩。一年之計在于春,韓校長是這句諺語的忠實踐行者,盡管青溪病得半死不活,韓校長也不得不承受著良心的煎熬,鼓勵她發(fā)揚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去醫(yī)院的優(yōu)良作風,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的大無畏精神,堅持帶病工作,決不耽誤上課。也是農村孩子潑皮,一連三天,青掌門都不敢出門,不僅要伺候女兒的飲食,每天放學還要接她去診所輸藥水,每次見到一臉歉意笑容的韓校長,他只能把不滿草草的遮掩一下,無可奈何的長嘆一聲道:“彩鳳姐,這么拼能賺多少錢?”韓校長正義凜然地糾正道:“老建,你作為人民教師的家長,可不能有這種不健康的思想啊,教育本來就不應該是賺錢的行當,想賺錢的就不來當老師了。”噎得青老板啞口無言,他自覺理虧,不敢再有微詞,好在青溪生命力強耐折騰,在各路神仙的保佑下扛了過來,只是意識恍惚,眼皮仿佛是生鐵鑄就的,沉甸甸的抬不起來,當她覺得已經在課堂講了半節(jié)課了,陡然驚醒卻發(fā)現原來還趴在辦公桌上。
青建成是個熱心腸,或者說他心里有個表現欲的執(zhí)念,九個連襟中只有他不計得失地接下來跑腿買貢品的差事,甘愿承擔落人埋怨的風險,于出殯這日一早按照高標準高要求把貢品置辦了回來,九個女兒,一人三桌就是二十七桌,外甥女們除了沒有出嫁的青溪和表妹小滿,每人兩桌也有十八桌,把他的昌河車裝得滿滿當當,人都擠不進去,不過也好,不然怎么會有一家四口開兩輛車去奔喪的道理呢。農村的葬禮要的就是熱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聚在一起最主要的就是看姑娘們哭靈和姑爺們磕頭,九姊妹齊哭共拜可不多見,那些沒有多少日常娛樂生活的村人就把這場白事當成了不可多得的精神食糧,早早就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占據了有利地勢等著看熱鬧。青姥姥的葬禮也不負重望,搞得聲勢浩大,鼓樂喧天,請來的三個響器班子爭強斗勝,使出渾身解數吹的吹、打的打,百鳥朝鳳不行就來個熱鬧的武戲,武戲也不行就上流行歌曲,大姑娘露著大腿在臺子上又扭又唱,這邊是重低音鼓震得人心臟砰砰亂跳,那邊是銅鑼手镲刺得人耳朵生疼,他們不講方法,不遵道義,只求把人群都吸引到自己臺下,以捍衛(wèi)自己在響器圈里的地位。舞龍舞獅的漢子們身著亮麗的毛皮,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迎出幾百米遠,圍著前來吊孝的姑娘姑爺和他們猶如長龍般的貢桌貢品玩了命地跑靈,時而翻滾時而跳躍,又是雙龍戲珠又是雄獅爭霸,將一路哀嚎的孝子們送進靈棚后,還要在靈堂前再耍一通,贏得了看客的一陣陣叫好。但最吸引人的莫過于女婿的二十四拜禮,吸引人的原因不是因為好看,而是因為好笑,因其細節(jié)繁瑣、磕法講究,一不留神就會磕錯出糗,招致人們的笑聲,更何況這九個女婿老的老少的少,有的是不諳風俗的城里人,有的是不經人事的外行貨,足以讓看客們拭目以待了。果然,知事的也沒讓大家失望,單是列隊就已經讓人爆笑不已,三乘三的隊形,青建成被安排在正中間,遠遠看去跟個小盆地似的,但是幾個女婿都在暗自默習跪拜口訣,沒有留意這個隊形的別有用心,在別人們看來他們就像專門來一本正經地搞笑似的,任何一舉一動都能引起一陣哄笑,連靈棚里的女人也都擠出棚口看笑話。
青溪仗著病體未愈的借口遠離了喧囂,把自己深深藏于角落,好痛痛快快地暢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必因為應付他人而分心。她也知道自己太過于依賴臆想了,但她不知道如果沒有臆想的緩解,那將會是怎樣的心痛,即便是有了臆想的滋養(yǎng),她也如脫水的蔬菜迅速枯萎下去,她很感激這場及時的病,免去了她向親友解釋的麻煩,所以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懷疑她,也就是說也沒有一個人安慰她,她把這場經歷深深壓在心底,壓到一個她不敢企及的黑暗角隅,如同她藏在衣柜深處的那件禮物,不,不能稱之為禮物,它只不過是件賠償物,她怎么可能會因為田心安的一句猜測就上趕著去送禮物呢,她甚至沒有像她保證的那樣為姥娘哭泣,為了向自己證明她并不愛岳歷,便木然而沉默地跟在青婦人身后,把辛苦養(yǎng)育并深深傷害過她的姥娘送進了墳墓,平靜而冷漠地看著她被掩埋黃土之中。
青姥姥的離世對于青溪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甚至對青婦人的影響也不甚大,青溪曾經熱鬧熟絡的小團體因為各種原因冷卻了,大家都蟄伏于家中不走動也不聯系,青婦人能感覺到女兒的心沉了下來,連電影癮都戒掉了,甘心于兩點一線的生活節(jié)奏,這使她倍感欣慰,以為青溪終于靈魂開竅,從不切實際的幻想走到了現實,她也趁著這大好時機全方位無間隙地督促青溪的備考任務,俗話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青婦人要抓住這最后的機會再推女兒一程,青溪對此表現得無所謂,既沒有熱情也沒有厭惡,按部就班地上課下課,好像她已經認命了一樣。學生們也看出了她的心灰意懶,到底是老師,平日里再隨和這個時候也不敢去招惹她,上課靜悄悄,下了課就往外跑,眼看明日就要參加考試了,青溪打開堆了兩天的作業(yè)本,打算考試前批改完,可剛批了兩本便懶怠看了,軟綿綿地趴在講桌上假寐,這時韓校長進來,推了推她的肩膀關心地詢問她的病情,青溪囊著鼻子說已經好多了,韓校長坐在臨近講臺的一張課桌上,像是要長聊的樣子,青溪只好打起精神做好了集中注意力的準備:“說快也真快,明兒你們就要去參加考試了,準備的咋樣了?我看你很松弛,很有臨危不懼的大將風范,老常已經慌作一團了,課都沒心上了。”青溪敷衍地笑了笑,韓校長繼續(xù)道,“你這段時間也辛苦了,眼看著馬上轉正考試了,偏得了這么嚴重的感冒,把你扶養(yǎng)大的姥姥又這個時候去世了,就這你都沒耽誤上課,要是轉正征求學校意見,我一定給你評個頂格優(yōu)秀,你可要爭氣,順利通關,咱學校可不能沒有你啊。”
青溪道:“那你祈禱考題都出我會的吧。”
“那是自然,要是燒香靈驗我給你燒香都成。”韓校長關心完畢,突然話鋒一轉,道,“前天我沒在學校,回來后聽說你們班出事了,你當時是咋處理的?”
“呃?”青溪被問的愣住了,一面飛速地回憶一面反問道,“啥事兒?”
“韓笑偷錢的事兒。”韓校長提醒道。
“哦,當時就說開了,不是韓笑偷的,韓勝利冤枉她了。”
“韓小順死了,喝農藥自殺的,你沒聽說?”
“韓小順是誰?……哦,韓笑她爸……他沒事喝藥干啥?”青溪一個激靈突然醒悟,不由嚯得站起來問,“就因為韓笑偷錢的事兒?當時不是說清楚了嗎,錢不是韓笑拿的,就算是韓笑拿的,就為這擱得住喝藥自殺?他真死了?”
“所以我來問問你,當時具體是個啥情況,你是咋處理的,有沒有啥不妥當不合適的地方,畢竟你也是經事人,只要沒有你的責任我也就放心了。”
青溪聽了這話,以為自己成了肇事者,嚇得一屁股坐了回去,好一會兒才開始運行大腦,搜腸刮肚的回憶開來。
韓笑是個性格孤僻的女孩子,不知是因為家里貧窮還是因為她成績差,每日里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為伍,也從不巴結老師,神色中總是流露著與年齡不相符的冷漠和成熟,青溪仿佛能從她身上看到幼年時期的自己,孤獨倔強得令人可憐,但韓笑善跑,因參加市級比賽時被市區(qū)的一個專業(yè)學校看中,便以特招的名義常常招她代表其校參加比賽,屢屢拿獎,他父親韓小順是個膽小怕事的老實人,看著別人臉色過了半輩子,如今靠著女兒的特長終于過上了揚眉吐氣的生活,便一改少言寡語的常態(tài),每每騎車送她去市里參加比賽都要主動向沿途的村人炫耀,因此全村都知道他女兒因為跑得快,將來是要免費去市里上中學的。前天上午,村民韓勝利突然闖進教室,雖然他不是自己的學生家長,青溪也認識這個男人,因為當年被她在圍墻上標注豬圈的就是他的老家,奚落她長得丑的就是他媽,很顯然,這位叫韓勝利的男人并不知道這樁陳年舊事,所以當時他的怒氣沒有絲毫的心虛,青溪是學校老師,也算是小村莊里的知名人物,但她年紀小,韓勝利便以大欺小,直接提名道姓地叫她把韓笑交出來,說韓笑偷了他家一千塊錢,還給他則罷,少一分就叫韓小順來說事。青溪很討厭他們一家人,懶怠管他的閑事,但事關學生,不得不叫出韓笑詢問情況,誰知這孩子除了拒認偷錢,就是死活不說那個時候她怎么會從韓勝利家出來,又為什么見到他就跑,韓勝利不依不饒,青溪只得派個男生叫來韓小順說事。韓小順的尊嚴是學校給予的,所以他對青溪格外地客氣、謙卑,青溪也回以禮遇,韓勝利卻看不起家貧如洗的他,把事情說了一遍后,毫不客氣地譏諷他天天炫耀女兒跑得有多快,拿了多少獎,還要保送到市里上初中,原來是學校幫他培養(yǎng)了一個女飛賊,要靠偷來發(fā)家致富的,威脅他如果不還錢就去市里學校告狀,叫他女兒上不成。韓小順被劈頭蓋臉的一通羞辱,羞愧得無地自容,不問青紅皂白先甩了女兒一個狠狠的耳光,然后才問她到底怎么回事,起始韓笑還是不說,直到韓勝利要去打電話報警,讓全村都看看他們那一窩的貨色后才松了口,原來那天韓勝利上初中的兒子韓潮在家,她去韓勝利家是給他送情書的,韓勝利聞言鄙夷地冷笑道:“年紀不大,想的怪成熟,你就沒趁機把那一千塊錢順走?”青溪忍無可忍,呵斥他閉嘴回家找錢,問問他兒子是不是家賊難防,然后安慰了韓笑父女兩個幾句,這事就算是過去了,要不是韓校長來問,她都忘了這回事,于是又猛然想起韓笑兩天沒來上課了,趕緊向韓校長匯報,韓校長問道:“你是咋安慰他爺兒倆的?”青溪道:“正常安慰呀還能咋安慰,就韓勝利那鱉孫樣,他兒子是朵花也不能要啊。”韓校長道:“你就沒批評韓笑不該早戀?”青溪愕然,道:“早戀的原因很多,怎能不深入了解就盲目批評?而且……而且情竇初開的年紀,對異性產生好感多正常,我不信你年輕時就沒喜歡過男孩子。”韓校長呸她道:“說學生呢,咋說到我身上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韓小順的死與咱就沒啥關系了,這我就放心了。你是班主任,要是有空過去問一嘴也不多,雖然韓笑做的不對,但畢竟她爹死了,正是需要關心的時候。”
“他究竟為啥自的殺?”
“我也不是很清楚,聽咱村里傳的,要不來問問你。你可別因為這分心啊,你目前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考試。”
“哦,你跟我媽樣。”青溪心不在焉道。
“那可不是咋滴,你爸問我叫一聲姐,你可是我看著長大的,跟住我,我就要對你負責。”
送走韓校長,青溪再也無心上課了,此時再看韓笑的空位置就覺得格外刺眼,挨到放學,她想先去韓勝利家問問,但韓勝利是得理不饒人、無理纏三分的,她有些害怕被他嘴嗆,須得帶個保鏢才放心,但韓校長的身份太官方不合適,除她之外,也真沒誰了,只好狠了狠心,叮囑自己只問情況不吵架,便硬著頭皮往韓勝利家走去。
韓勝利早已知道了韓小順的死訊,但青溪上門還是有些意外,好像怕她找事似的,和他媳婦把她堵在院子里,沒讓進堂屋也沒讓座,扎好了保護自己的架勢。青溪沒敢直接提韓小順,只問他錢找到了沒有,韓勝利支支吾吾的不肯正面回答,青溪關心地詢問要是沒找到的話要不要替他們去學校打個報警電話,韓勝利這才說找到了,被他媳婦拿去買化肥了,他媳婦氣勢洶洶地補充道:“沒拿就沒拿,我們也沒咋他,他死了是想訛誰哩?青溪,這都不關你的事兒,你可別瞎加插,壞了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情分。”青溪窘迫地說找到就好,她就是來問問,沒別的意思,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道:“韓潮爸爸,你是個大老爺們兒,以后跟小姑娘說話還是要注意點分寸,啥女飛賊呀偷啊,多傷人啊。”韓勝利不屑地冷笑道:“你還說我哩,你不也說我是家賊難防嗎?”青溪被噎得面紅耳赤,辯道:“你不先說那些傷人的話我也不會這么說你呀,大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要是因為幾句話傷了和氣鬧出人命多不值估。”韓勝利媳婦立刻警惕地回懟道:“青溪,你這話可不敢瞎說啊,我家韓潮可沒主動找過韓小順他妞,是他妞上趕著追我們韓潮哩,他嫌丟人喝藥死了,怨也要怨他妞不主貴,可怨不到俺家人頭上。你今兒要是來替他家出頭說事兒哩,就別怪我們不歡迎,這事兒沒啥可說的,也跟你說不著。”青溪道:“我不是替他出頭,韓笑是我的學生,我是替韓笑發(fā)聲哩,我目前還不知韓小順為啥自殺,咱就暫且按照你推斷的他是為了閨女早戀自的殺,韓潮媽媽,你也是女性,為啥這么歧視自己的性別呢?難道女孩子就不配擁有主動權嗎?你聽聽你說的話,對韓笑懷著多大的敵意,她是喜歡你兒子,又不是謀害你兒子,你咋能這么說她?”韓勝利媳婦道:“她追我家韓潮是因為我兒子優(yōu)秀,妞們家就得有妞們的樣子,才一點點大就這么瘋,長大了還了得?她還是別喜歡我兒,就她那樣的喜歡我兒子就相當于害我兒子哩。”青溪被一個村婦懟的瞠目結舌,敗下陣來,心道幸虧沒帶保鏢,不然要被保鏢看笑話了,她放棄了與韓勝利一家的溝通,丟下一句國罵“夏蟲不可語冰也”,灰溜溜地扭頭走了。
這多少有點打擊青溪的積極性,她在心里默默建設了好久,才重整旗鼓去韓笑家。這時天色已黑,韓笑家大門緊閉,院中寂寥無聲,一點也沒有辦喪事的氛圍,于是敲了敲大門,靜待片刻,無人應聲,從門縫窺去,只見堂屋隱約傳來一抔浮光,又加重力度再拍,直拍了三四回院里才有了動靜,隨著一陣窸窸窣窣走路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哀怨的女聲響起來,不耐煩地問是誰,不等來客回應又抱怨道:“黑天墨地哩,誰一個勁兒敲人家寡婦門哩?”青溪愕然,趕緊言明身份,新寡婦居然沒有開門,青溪被拒之門外了,還不如在韓勝利家的待遇哩,里面隔著一層木板大門說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天黑了,我就不給你開門了,有啥事就這里說吧。”青溪只好問韓笑在哪里,這兩天沒上學也沒請假,所以過來看看,新寡婦冷冰冰道,“不在家。”
“她去哪兒了?”青溪趕緊問,生怕里面的人走掉。
“跑了,誰知跑哪兒了。”
“跑了是啥意思?她啥時候回來?”
“跑了就是跑了,跑了還回來干啥?”
青溪大吃一驚,不僅吃驚韓笑離家出走的做法,也驚異她母親的態(tài)度,愣了好一會兒才確認道:“她是離家出走了嗎?為啥?啥時候走的?咋不去找啊……”門內傳出一聲冷笑,道:“你是她老師你不知嗎?不是你把她爹叫到學校去丟人嗎?你應該是最清楚的了,還裝模作樣來問我?走就走了,走了倒還干凈,找回來弄啥?”青溪怒道:“你是她媽,你這是當媽的應該說的話嗎?她到底去哪兒了?”門里道:“當媽的咋,你還是當老師的,你知嗎?她都跑了兩天了,從她爹喝完藥落了氣她就跑了,你們誰也沒來問一聲啊,如今倒人模人樣地數落起我了,她倒是死到外面才好哩,小小年紀辦了丟人事兒害死了她爹,她還有啥臉往家里站?”一股尖銳的疼痛穿胸而過,疼的青溪嘴都哆嗦起來,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命令道:“你給我開門,咱倆面對面的說,叫我看著你的表情,韓小順到底為啥自殺?”門里道:“我還是那句話,他為啥喝藥你應該最清楚,活不下去了,沒臉活了,我不能給你開門,韓小順他妞不知要臉,他媳婦還是知要臉的。”
“啊……”青溪被逼得抓狂,拼命地拍打著門板,哭道,“就因為一封情書?韓小順你倆就是個變態(tài)!韓笑咋會這么不幸生到你家哩,她只是喜歡一個人罷了,這有啥錯,你們不惜以命索命,你們這么做叫她以后咋活啊,你們可是她的親生父母,是這個世界上最應該包容她的人,任何人嫌棄她看不起她你們都不能,天下哪有你們這么當父母的?”
“這是她的命。”
“狗屁命,全是你和韓小順的錯,有你們這樣的父母,哪個孩子生在這兒都是錯,你們不配為人父母,法律應該剝奪你們的撫養(yǎng)權,槍斃你們……你給我開開門,開門,咱倆現在去找找她吧,要是遇到人販子就完蛋了……開門呀,你他媽的開門呀……”
門內恢復了死寂,韓笑母親不知道何時已經走了,青溪絕望得呼吸困難,她止住哭聲左右看了看,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小巷里沒有人影,無人相助的她一路狂奔著跑回家騎她的小摩托,她現在必須去找韓笑,如果她不去找,這世上就再也沒人找她了,她得多絕望啊,她要為她續(xù)一口活下去的勇氣,讓她知道這世界不是只有孤單的她自己,總會有人愿意和她一起面對,共渡難關,就像自己小時候內心所渴望的那樣。
為了支持青溪考試,青建成自從辦完青姥姥的喪事后專門在家主廚,一日三餐均勻地伺候著,今日是個關鍵日,夫妻倆個按時做好了晚飯沒舍得先吃,焦急地等著她,眼看考試在即,卻不知她今天為何一反常態(tài)沒有按時回家,嚇得青婦人坐立不安,生怕她突然來個大撒把,就跟高考復讀那一年似的,當青溪終于風一樣跑回來的時候,青婦人這才松了口氣,趕緊和藹可親地招呼她吃飯,青溪氣喘吁吁地跑進客廳,一把抓住車鑰匙,行色匆匆又嚴肅認真地問道:“媽,爸,如果我主動去追求一個男人,去找他,給他寫情書,甚至為他夜不歸宿,你們還要我嗎?”青婦人這才發(fā)現青溪一臉的淚水,不知何故,忙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青溪哇的一聲哭了,又怕哭泣耽誤時間,趕緊憋住哭聲道,“韓小順那鱉孫喝藥自殺了。”
“我也剛聽說,咋了?”青建成詫異道。
“就因為韓笑給一個男生寫了一封情書,他覺得丟人,居然喝藥自殺,韓笑跑了,我剛去她家,她媽門也不給我開,也不去找韓笑,說叫她死在外面更好,爸,他們是不是不正常?”
“嗯嗯。”青建成連連點頭。
“我得去找啊,她是我的學生,她媽怨我把韓小順叫到學校丟了人才自殺的,要是我也不去找她,她就會覺得沒人要她,她這輩子就毀了……其實,她好像已經毀了……”
“好了好了,我知了,你先別急,”青建成用堅定沉著的語氣安慰著女兒,穩(wěn)住了她慌亂的心神,道,“我聽明白了,小溪,你聽我說,他這兩口就是神經病,事情沒有那么辦哩,話也沒有那么說哩,這事兒跟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你別害怕,有你爹我擱這兒哩,看誰敢說你一個字?你能管他韓笑的事情那說明你是一個好老師,絕不是韓笑她媽說得那樣,可能是韓小順的死對她打擊太太她才那么胡說八道哩,明兒個我和你媽就去找她說叨說叨,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啊!你說現在去找韓笑,你給我說說你打算去哪兒找哩?”青溪卡住了,茫然無措地望著父親,感覺從來沒有這么需要過他的幫助,“你看這樣中不中,你跟你媽先在家里吃飯,我開車去鎮(zhèn)上派出所報個案,叫人家警察幫著找,畢竟人家警察有經驗有設備也有人力,不比咱瞎找效果要好?你說是不是?”青溪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青建成朝妻子使了個眼色,便拿車鑰匙報案去了,青婦人這時也不敢多嘴多舌,小心翼翼地伺候女兒吃飯,然而一桌子好菜她只勉強吃了幾口,青婦人略略地提醒道:“再吃點唄,你爸辛苦做了一下午,你看你這一段不好好吃飯,把原來的好皮膚都餓憐沒了……再吃點魚唄,補補腦,明兒就要考試,增強一下記憶力……”青溪眼神空洞,根本沒聽她說話,關鍵時期青婦人又不敢一直絮叨,只好放她上樓去了。
青溪把她的隨身聽調成外放,在音樂聲的掩護下,伏在寫字臺上暢快地哭了一場,青婦人悄悄站在門外探聽著,雖然壓抑下的哭聲很小,但作為一個母親怎能感應不到女兒的悲傷呢?她想去勸解又怕被厭煩,不去勸解又怕她哭得沒完沒了耽誤時間,焦急而又無奈,直到哭聲漸止,里面只剩歌聲,青婦人才裝著剛上樓的樣子提醒她少聽磁帶,再背一會兒書就早點睡覺,聽青溪換了一首輕柔的音樂并調小了音量,以為她終于進入學習狀態(tài),隨放心地離去。青溪習慣性地鋪開她的筆記本,上面隨意寫畫著摘錄、頓悟、心得、插畫、備忘等等,整體看起來沒頭沒腦的,她翻到一張嶄新的頁面,鄭重地寫下了幾個大字:愛自己,就是最好的教育,然后盯著這行字陷入了沉思,良久,才又執(zhí)筆寫道:
“什么是最好的教育?作為教育的兩大實施體——父母和教師——在聽到這樣的問題時,恐怕會有相當一部分人茫然無知,也可能會有一部分人會說是愛,倘若我再追問一句什么是愛呢?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能夠回答出來。
“按照社會上的約定俗成,大多數人對愛的具體呈現會有不同的答案,但是克里希那穆提曾經論證過:恐懼不是愛,依賴不是愛,嫉妒不是愛,占有控制不是愛,責任義務不是愛,自嘆自憐不是愛,不被人愛的痛苦不是愛,愛不是恨的另外一面,正如謙卑不是虛榮的反面一樣……,你的答案是不是羅列于其中,又是否經得起推敲和分析呢?這些的確都算不上愛,很明顯嘛,它們另有其名,阿瑪斯為這些大家以為是愛的東西追根溯源,認為它們形成于嬰幼期內心的缺失,并賦予它們一個統一的名字——坑洞。由于這些坑洞隱匿于心,所以力量強大,強大到你成為了它的傀儡都渾然不知,如果不亮起眼睛去識別它干預它,那它將會伴隨并奴役你的一生,使人深陷到各種的痛苦與執(zhí)念之中。
“對,到目前為止,很多人都沒有找到真正的愛,包括我,沒找到不是因為它不存在,而是我們的生命自始至終都沾滿了苦水,從來沒有品嘗過甜蜜的滋味,一個不知甜蜜滋味的人怎么可能去兜售甜蜜的味道呢?這就像王陽明所說的知行合一那樣,根據知行一體的法則,只有被施于愛的人才能給予愛,被施于不幸的人只會傳播不幸。當不幸的人成為了父母或者老師,那就是一代人甚至數代人的災難,他們以有限且狹隘的認知去挾持、誘惑、甚至以性命為代價迫使孩子接受自己的人生經驗,重復自己的人生道路,使那些毫無反擊能力又無處可逃的孩子淪落為他們內心坑洞的祭獻品,直至認同他們甚至成為他們的傳承者,這能稱之為教育嗎?
“所以,施人者必先使自己豐沛充盈,欲以愛化人者必要先學會以愛化已才行。鑒于我們的坑洞形成于嬰幼年的缺失,人在那么小的時候能缺什么呢,肯定不是鈔票或者榮譽證書,不論我們的坑洞是什么樣子,多深多大,歸根結底無非就是愛的匱乏,所以只有充沛的愛才是修復它的最好辦法,可是當我們無法從父母、老師甚至愛人那里獲取到這種愛的時候,就只能自己給予了。
“愛自己是一門深刻的學問,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學會,特別是被儒教文化浸染多年的國人,幾千年來都致力于仁義禮智信的忠實實踐,把家國天下作為畢生的至高追求,‘愛自己’在它們面前就顯得格外的自私,如同異類,所以,這就是愛自己的人所要必經的第一課,接納。人性就如大海里的一座冰山,水面之上的明德是向人展示的,但它只不過是人性中的一角,而藏匿于海水之下的那部分龐大的人欲,并不會因為海水的遮掩而自行消失,它只是被暫時壓制。圣人說‘人欲即天理’,可圣人口中的‘人欲’也只是被凈化過的明德,格物致知也只不過是教大家摒棄覺察出來的雜念私欲,可是摒棄從來都不是消失,那是逃避,是隔離,人性不可泯滅,就像水平面之下的冰山不可被切割掉一樣,長期的壓制若不是在某一刻病變爆發(fā),就是扭曲變異改個頭換個面,就像埋進地磚下的一粒種子,換個方向、扭一扭身子,照樣鉆出地面。接受自己是一個人而非神圣是愛自己的重要體現,也是實現愛自己的重要途徑,一個拒絕接納自己人性的人,自然也不會接納別人的人性,這樣的愛是撕裂的,必將導致悲劇的發(fā)生。
接納是打開愛自己的一扇門,它必然會向我們呈現出一番新的天地,它會讓我們直面自己的坑洞,停止對它的批判和懲罰,理解它擁抱它,從而原諒自己、放過自己,直至我們的內心重新變得柔軟富有彈性。那究竟是一種怎么樣的感覺呢?我想那應該就是滿足,是空曠,是慈悲,是包容,是松弛,是自由……你會突然發(fā)現一個真實的自己,和擁有一項可以自主決定情緒的強大技能,你可以選擇不生氣、也可以選擇不自卑,你可以決定坦然面對,也可以決定自信滿滿,人生的主動權原來攥在自己手中,而不是父母老師,不是書本經驗,不是關系當中的任何一個他,這種力量將為我們打破命運的強迫性重復,把我們帶離那孤獨逼仄的個體空間,走向自我圓滿、有效鏈接、協同合作的共生境界。
“這不是烏托邦,不是世外桃源,它就在我們心中,王陽明說天下無心外之物,我想每個人出生時上天都賦予過他這種自愛的能力,只不過在艱難的生存過程中漸漸忘卻了,便以為棍棒之下出孝子,黃荊條下出好人;便以為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源,有多少怨恨孩子的父母極力掩飾著不愛的真相,有多少討厭學生的老師不得不拿有形的利益隔離自己厭惡的情緒,其實這都只不過是坑洞派生出來的投射罷了,他們有多么的愛無力、愛無能,他們的坑洞就有多大多深,就需要有多少的愛來填充,才能讓自己的內心充滿愛的力量。克里希那穆提說,愛就像一朵花的芬芳,你能聞到它,也可能毫無知覺地擦身而過,那朵花為每一個人綻放,不論人們站在花園內或花園外,對那朵花都毫無影響,它只是自然地讓所有的人都能分享它的芬芳。王陽明說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連岳歷都說要好好疼愛自己,把浪費在怨恨和悲傷上的時間奪回來。所以,只要我們愿意就一定能體會到真愛,當我們沐浴在愛中品嘗著愛的甜蜜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在以愛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