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依然是春光明媚,溫度持續攀升,居然有了一絲夏天的意味,強烈的光線從輕薄的竹葉窗簾透射進來,把整個臥室照得明晃晃亮堂堂,晃得青溪緊閉著的眼內一片血紅,隨后遠處那些隱隱約約的嘈雜聲跟連了麥似的,驀的響徹在耳邊,她厭煩這種清醒,隨手一撩將薄被蒙在頭上,想繼續浸淫在半夢半醒之間,卻牽動了身上大大小小還未愈合的傷口,痛得啊了一聲僵住了,這才想起來自己受了傷,然后痛楚緊跟著襲來,連同昨日尚未傳遞痛感的部位也表達出了存在感,使她愈發地清醒了,于是昨日的種種遭遇涌上心頭,繼而勾出更早的悲傷,還沒有起身的她就被壞心情打倒了,盡管外面艷陽高照,可她的世界已經籠罩了一層厚厚的陰霾。好在人有三急,是任何陰霾都無法阻擋的,她鼓了鼓氣一咬牙從床上坐了起來,嘗試著在不碰觸傷口的情況下慢慢挪出房間,只見昨日那波拆家隊又到位了,正把拆下來不要的家當和垃圾運出去,及到了客廳門口,卻見田心安姊妹兩個正站在院子當中和父母說著什么,旁邊還站著那位肇事者——丁甫臣。青溪愣了一下,立刻緊張了起來,這幾個人湊在一起,豈不要拆穿了她的謊言?還未想出對策,田心安已經發現了她,掩著嘴笑道:“終于睡醒了?咋不梳梳頭就出來了?”說著走上前以指當梳,幫青溪梳理著那些離經叛道的發絲,眾人也一齊看過來,除了青婦人一臉的惱恨與尷尬,其他人都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她還以為行蹤暴露,狠狠剜了一眼丁甫臣,責怪他言而無信擅自前來,田心安解釋道,“他一早去送摩托車,說要帶你去醫院換藥,所以心平我倆就帶他過來了,順便再看看你的傷情……嗯,臉上是消腫了,昨晚腫得老高,擠得眼睛都變小了。”青溪無奈瞥了一眼田心安,也不說話,在她的攙扶下繼續往外挪著,丁甫臣道:“我檢查過了,車子摔在園里的?地上,沒有摔壞,因為擔心你們要用車,所以一早就按你說的地址送到田坡了。剛才我把事情的經過向你父母解釋過了,過錯方在我,所有的責任都由我來承擔,除了全額擔負你的醫藥費,接送你就醫直到傷好外,還有啥要求你們盡管提,我決不逃避責任,一定盡量滿足的。今兒我先帶了五百塊錢,給你買些營養品,還有被狗撕壞的衣服,剩下的我再慢慢給你。”說著,從運動褲兜里掏出一卷錢來遞給青溪,昨日還獅子大張口要錢的青溪此時卻不好意思接錢了,瞥了一眼父母的臉色逃避道:“哦,好,等我上個廁所先。”
在青婦人嫌棄的表情下,青溪被田心安攙扶著去了廁所,丁甫臣只好將錢交給了青婦人,青婦人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更何況她總是自詡流落民間的貴婦人,自然是懂得接人待物的道理的,而且本來昨晚已被青溪打下了責任在已的基礎,今日又被丁甫臣一番大度的表態打開了格局,怎肯自降清高去接錢,當下推讓起來,丁甫臣只好把錢就近放在了窗臺上,這就算是收了人家的補償金了,青掌門更像是自家女兒給人家找了麻煩似的,恨不當下擺一桌酒宴來謝罪,奈何家里亂糟糟一團,連客廳都沒法待客,只好站在院中陪著說話,等待青溪處理雜事。
在李心平姊妹倆個的幫助下,青溪草草地洗漱用餐完畢,田心安因未見到前來幫忙的人群中有韓道榮的身影,便有些后悔昨晚沒有提前問明他的安排,心下有些失望,便自告奮勇地陪青溪去醫院檢查換藥,以期再回來時能見到他,青婦人自然樂得忙碌時分有人解圍,一邊說著感謝她姊妹倆個的話,一邊與眾人合力將青溪送上丁甫臣開來的那輛奔馬車上,雖然青溪的內心非常抗拒這輛掉價的農用車,但好歹這次的車斗里鋪了草席和被褥,相比上次的裸車舒適性更強了些,且春風和煦,天色湛藍,于是干脆躺平了,由丁甫臣帶來送摩托車的一個朋友駕駛,在左右兩位護法以及肇事者的共同夾持下向鎮醫院狂馳而去。
青溪的傷看起來瘆人,處理起來卻也不麻煩,只是又刷了一層藥水,兩只手上的紗布都不用再包了,處理完傷口,幾個年輕人也聊得熟悉了,李心平便一心想去梨園賞花,青溪的包裹還留在梨園,生怕去了被她們發現,便拿惡狗和傷口作警示,李心平壞笑著引誘道:“何懼之有?對付狗就要用狗辦法,你們去買幾塊肉骨頭,看我怎么為你報仇。另外,你都被傷成這樣了,丁甫臣怎么也得管咱們一頓飯聊表一下歉意吧?”說得丁甫臣無言以對,只好去熟食鋪買來一袋醬骨頭,并應李心平要求,又額外為她和青溪買了兩個全鎮最貴的火炬冰淇淋,還自發買了一大袋零食,悻得田心安一邊不好意思地連連致歉,一邊回過頭來厲聲厲色地責備李心平,李心平把冰淇淋擩到她嘴邊,道,“想吃你就咬一口,不吃就閉嘴。”丁甫臣笑道:“不妨,大家以后都是朋友,啥時候去我都歡迎。”
才一夜未見,千樹萬株的梨樹便吐出片片新綠的嫩葉來,綠白交映,愈發清新脫俗,輕風一拂,送出陣陣濃郁的幽香,在粗壯茂盛的樹底下,在光和影的交錯中,眾人如同穿梭在時空隧道,令人恍然若失。奔馬車在梨園深處一個臨時小屋前停了下來,李心平早已被梨花吸引,跳下車斗流連于樹蔭花叢,越走越遠,全然忘了傷員和報仇的事情,丁甫臣和田心安攙扶著青溪下了車,先安置她在小屋內的一張簡易行軍床上坐了,放奔馬車進園忙活農事,然后匆忙地搬桌挪椅,為這群不速之客安排棲息之地。小屋內除了墻上掛著的一把吉他比較整潔外,床、桌和床、桌上的書籍以及地面上角落里散落的農具、籮筐、紙箱之類的就顯得雜亂不堪了,田心安覺得李心平有趁人之危行殺人越貨之嫌,內心甚是不安,自是貼心地去幫他搬遞東西,很快在小屋門口的花蔭下擺好了幾張椅凳,兩只空紙箱摞在一起就算是桌子了,他把醬骨頭和零食放置上面,準備妥當后才扶著青溪出來,在一張最舒服的躺椅上坐了,然后又忙著去旁邊一處露天的灶臺前點火燒水。由于關系的特殊和事件的尷尬,倒在躺椅上的青溪根本無暇欣賞仙景,而是支楞著耳朵聽他們談話,想找個破綻暗示一下丁甫臣,千萬不要泄露了她的秘密。想來這處小屋是園主人平時看園所在,大約因為只有一人,所以盡顯極簡之道,造訪的人突然一多就有些捉襟見肘起來,不但椅子各式各樣,連喝水的容器都是拼湊出來的,有搪瓷茶缸,有陶瓷飯碗,還有鋁制飯盒,丁甫臣沒有因應酬田心安而忽略作為主要受害者的青溪,反而處處照顧著青溪的局限性,問她曬不曬、喝不喝茶葉、要不要變換座位的角度等等,讓習慣備受關注的田心安產生了一絲不舒服的異樣。
過了一會兒,李心平返回,在另一張相對舒服的竹椅上坐了,欣喜之余抱怨了幾句忘帶畫具的話,看到紙箱上的肉骨頭才想來那條咬人的惡狗來,隨哈哈大笑著問肇事狗在何處,丁甫臣指指小屋的后面,說都關在那里,李心平便躡手躡腳地探過去查看情形,見兩只大狗分別關在兩只鐵籠里,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思過,便回身把自己的竹椅搬了過去,又叫丁甫臣把青溪也挪過來,然后囂張地正對狗籠而坐,老黑和大黃見人靠近便都站了起來,吐舌搖尾地乞憐,青溪道:“我記得有三只,咋只有兩只?”丁甫臣便將手指蜷進嘴里向果園深處打了個尖銳的口哨,不多時,另一只灰毛大狗飛奔而至,一臉驚喜地撲到主人懷里,仿佛八輩子未見了似的,恨不把尾巴搖斷,嚇得青溪四肢一縮捂住了臉,丁甫臣蹲下來一邊揉搓著狗頭一邊笑道:“別怕,這是春花,性格溫順,絕對不會咬人的。”
“春花?”青溪詫異道,“丁春花?”
丁甫臣笑了,露出一排白得發亮的牙齒,道:“也不是不可以。”青溪指著籠里的狗又問:“它倆呢?”丁甫臣道:“黑的這個叫二貨,黃的叫黃毛兒。”李心平笑道:“真巧,和你重名。”青溪面紅耳赤,道:“你才是跟二貨重名,黃毛兒跟陸小上重名。”田心安嗔道:“你總是一竿子打倒一片,人家小陸又沒招惹你。”丁甫臣道:“不會吧,你小名兒叫二貨?”李心平哈哈大笑道:“不是,她的外號叫小井,意思是正看豎看都很二,跟二貨差不多嘛,我的外號比她好聽一些,叫二蛋。”在丁甫臣爽朗的笑聲中,青溪窘迫地無地自容,乜斜著一雙眼睛瞪著李心平道:“誰在背后造我的謠?”李心平一指田心安,道:“心安說的。”田心安立即紅了臉龐,道:“白主任聽人家說的學給我聽,我已經在他面前為你正過名了。”又教訓李心平道,“初次跟人家丁甫臣見面,你開玩笑能不能收斂點兒,別太過分嘍。”丁甫臣道:“沒事沒事,謠言止于智者,放心,我不會再往下傳的。”說著,起身褪下一只鞋來,在狗籠子上高高揚起,咣咣兩聲摔在鐵柵欄上,嚇得兩狗縮頭夾尾,可憐巴巴地翻起眼睛看著主人,聽著他居高臨下的恐嚇:“你倆就是惹事精,特別是你二貨,看把人家一個小姑娘傷的,我這一年的梨算是替你倆種的,得虧人家小姑娘心善大度,饒了你倆兩條狗命,不然非把你倆殺了燉肉不可。”兩狗好像聽懂了,夾著尾巴一個勸兒地往后縮,生怕被拉出去燉肉,李心平毫不客氣地接道:“說兩句狠話算什么,此狗死罪雖免活罪難逃,青溪,看我怎么替你報仇雪恨。”說著,打開醬骨頭袋子,濃郁的肉香破袋而出,別說是籠里的兩只狗,連青溪都忍不住流了一嘴的口水,李心平張開袋口湊近狗籠,故意鼓著腮幫子使勁將肉香吹進去,這還不算,還當著兩只狗的面兒狠狠咬了一口肉,一邊大聲咀嚼一邊夸張地叫著“真好吃啊”“真香啊”“你們吃不吃啊”,把籠里的兩狗急得哼哼唧唧、團團打轉,卻干著急出不來,只把那哈喇子流得像掛了兩條煮透的粉條似的,李心平將一塊肉骨頭扔在地上叫丁春花去吃,籠里的兩位更是嫉恨欲絕,絕望地坐地哀嚎,李心平又把吃剩的骨頭扔到狗籠子旁邊,讓它們伸爪子可以夠到,但是被籠子卡著吃不到嘴里,把兩只狗子急得恨不得說人話罵她八輩祖宗,揮動的前爪硬是在地上刨出個坑來,李心平得意地哈哈大笑道:“不咬人的狗有肉吃,咬人的狗連骨頭都沒得吃,懂了嗎?”說著把骨頭撿起來又丟給了春花,青溪嘆道:“還真是只有狗才最明白狗的想法。”田心安道:“不公平,她可是又咬人又有肉吃的狗。”李心平傲然道:“你們不用詆毀我,就說這個辦法有用沒吧?現在把它們放出來試試,看它們還敢不敢咬人了?”青溪立即制止道:“別,還是你進去試一下吧。”丁甫臣被她們的內訌逗得哈哈大笑,道:“放心吧,短期內不會放它們出來,以后就是有機會放出來也會用鐵鏈子拴住,畢竟咬人的狗不能留,拴住它們已經是對它們最大的保護了。”
戲耍完狗子,幾人又回到屋前樹下,丁甫臣因花期短任務重,又擔心天有不測風云,需盡快完成授粉工作,便交待她們自由玩耍,他則抽身要去干活,李心平對這項工作充滿了好奇,自告奮勇地跟去幫忙,留田心安照顧青溪,看著他們的背影漸漸消失,田心安靠在椅子里呷著白開水,蹙眉搖頭地問青溪道:“我實在是想不明白,你咋會跑到這么個偏僻的地方挨狗咬呢?”青溪慌忙道:“不是跟你說了嘛來找我姨,她在這里幫工哩。”田心安瞥了她一眼,想以她的表情來印證自己的猜想:“啥主貴帽子值得你躥到這兒來?”青溪支吾道:“也不是多貴,就是新的還沒咋戴過呢……那個田心安,我剛才見小屋墻上掛了把吉他,你去拿出來玩一會兒唄。”田心安朝她的傷手一努嘴,道:“你的手能彈嗎?”青溪道:“你的手可以呀。”田心安笑道:“我哪兒會彈吉他呀,彈棉花還差不多。”青溪道:“咱倆配合配合,我說你彈。”拗不過她,田心安只好取出吉他裝模作樣地坐在青溪對面,把殘留在青溪記憶里的曲譜艱難地復制到吉他上,按著青溪的要求摁哪個品格撥哪根琴弦,忙活了半天也沒摸索出一套音階,還把田心安累得一頭汗水,指尖生疼,她泄氣地把吉他往青溪懷里一擩,道:“別仗著你的傷事作人了,想聽就自己彈吧,我有正事要問你哩。”
“哦。”
“你跟你們村長熟識嗎?”
“不熟。”見田心安忘了剛才的話題,青溪舒了口氣,支叉開手指只掐著兩片指甲隨意撥弄著琴弦,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讓田心安備受冷落,忍不住抱怨道:“喂,青溪,為了把你調到田坡你知我付出多少努力嗎?現在問你個事兒愛答不理的,枉我對你一片真心!你究竟是咋了,這么多天都這么半死不活的,是我做啥對不起你的事了?還是在市里這段時間沒伺候好你,讓你受委屈了?有啥你倒是說出來,也給我一個自證的機會,你這啥也不說,成天給我甩臉子,叫我猜啊?”深埋多日的心事終于被田心安以怒氣沖沖的方式強行打開,一股濃重的委屈感油然升起,瞬間染濕了青溪的雙眼,但她卻不敢就題發揮,因為議題的最終結論必是田心安對她自輕自賤的嘲諷,雖然這個意外事件已經成為了過去式,但岳歷還駐留在她的內心未曾離去,這時的嘲諷是她無法承認的,不論田心安是否誤導了她的情感,不被人愛的事實都是令她慚愧到不敢直視的存在,所以即便是她滿心委屈,亟待他人的理解與同情,也不敢在田心安面前釋放分毫,而且為了掩飾這個窘迫,她不惜招認出另一個秘密,好使她的行為更加合理,也使她和田心安的關系更加牢固:“哪有?……田心安,你知丁甫臣是誰嗎?”田心安一愣,反問道:“誰呀?”青溪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硬著頭皮道:“你記不記得我們莊會的時候我跟你提過,我姨給我介紹了個對象?”田心安霎時進入狀態,指著丁甫臣消失的方向瞪大了獵奇的雙眼:“他?”
青溪尷尬地點了點頭。
當八姨點破了丁甫臣的身份時,一種直覺就悄然而至,這感覺不同于岳歷,甚至不同于青溪所喜歡過的任何一個外人,他們無一例外都讓她或深或淺地自嘆弗如,使她徘徊在不配與想要的臨界線上痛苦不堪,只有丁甫臣,不知是因為中間有了媒妁之言,八姨已經替她確定了自己的價值是配得上他的,或者是青婦人當初表現出的鄙夷態度影響了她,讓她覺得丁甫臣是配不上她的,還是丁甫臣本身就具有一種特質,不論是陌生時的相助,還是半熟時的擔當,都使她感受到了一個強烈的信號——他不會拒絕自己,這是她第一次嘗試到與以往不同的關系模式,哪怕是相處十年的知己好友田心安,她也能時常感受到危機,需她不停地追加投入以維系她們之間的感情,她確定他不是一個自尊低于自己的人,他的不拒絕并不是她以為的來自于對她的仰視,也確定自己在他面前沒有體會到優越感,因為她的信心也不是來自于對他的俯瞰,這應該是一種由平等和慈悲賦予的強大力量吧,她想,究竟需要經歷什么具有什么樣的胸懷才能呈現出這樣的狀態,岳歷對于她的意義難道就是為了在這一刻拓寬她的視野,讓她見識到人類可以修煉到的高級狀態嗎?她確信自己喜歡這種狀態,并期望能夠成為這樣的人,倘若這是作為對她悲慘人生的補償的話,她愿意原諒之前所受過的所有傷害,和丁甫臣隱居在這片超凡入圣之地,賞春花食秋果品清茶彈絲琴,在這個出世之地療愈她的入世之傷。
所以,當她向田心安說出這個秘密的時候,就是她決定接受天意的時候,而且也是她篤定不會被拒絕的時候。
田心安驚愕著表情在心里好一通的消化,才終于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由衷道:“太好了……我是說他也不錯呀,雖然普通了些,但從這兩天的事來看也算是個有擔當的人,比起那個見首不見尾的岳歷,還是他更靠譜一些,你覺得呢?”青溪僵硬地笑了笑,道:“我也不知,當時我姨只是提了提,一直也沒有正式見過,要不是這次被他的狗咬了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認識,誰知以后有沒有這個緣分。”
“這不就是緣分嗎?”田心安熱心地為朋友尋找著依據,“常言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嘛,當時你還嫌人家是老農民不愿意,怕給人家干活,結果老天爺都看不下去,陰差陽錯地用這種方式讓你倆見上了面,原來你這不是觸霉神,而是犯桃花呀,心平要是知了,能驚掉她的倆大眼珠子。”青溪遲疑道:“先別跟她講啊,她一張嘴啥都說,要是當著人家的面兒吵叫起來,還不丟死人了。”田心安笑道:“我知,你是五十步,她是一百步。那……岳歷那里……我一直也沒見你們聯系,是背著我們聯系呢,還是真的沒聯系呀。”青溪既不愿實話實說在田心安面前丟面子,又不敢胡編亂造打腫臉充胖子,只得報以慚愧的微笑緘默不語,田心安豈能看不出來,但她無暇嘲笑,只覺欣慰,甚至認為這兩日自己被福星高照,接二連三的難題得以迎刃而解,潛在的危險也都轉化呈祥,于是趁著千載難逢的良機自我批評道:“嗐,原來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還以為岳歷的關心是對你有意思呢,沒想到那是人家的修養,你沒陷進去喜歡上他吧?”青溪趕緊擺手否認,道:“沒有沒有,自從你說我見一個愛一個之后我就學精了,不見兔子不撒鷹,呵呵……”田心安乘勝追擊道:“你確定這些天魂不守舍的不是因為他沒有聯系你?”青溪通紅著一張臉掙扎道:“笑話,我……我那是可憐自己多災多難的身……還有,就是和金毛獅王爭奪你的愛,你不是說我有同性戀傾向嗎?我覺得自己的確有這方面的癥狀,以后你察覺到了就立刻提醒我啊,我好調整自己的態度,省得跟韓道榮也弄成了仇人。”田心安得意地捂著嘴笑道:“說起他來我到要給你學個事情,昨晚從你家出來他去送我,你猜他把我帶哪兒了?”
“哪兒?”青溪配合地問道。
“他們家墳地,說是要當著他家老祖宗的面兒跟我求婚才彰顯他的誠意,你說奇葩不奇葩?”
“啊?變態!”
“可不是嗎,本來白主任交代我辦件事兒,想跟他打聽一下你們村長的情況,結果嚇得我忘了問,今兒去你家也沒見著他,只好問你,你吧,總是一問三不知,啥也打聽不到。”
“啥事兒?我幫你想想?”
田心安忖了忖,還是把她的打算說了出來,不過加了先決條件,交代道:“這個事情非常敏感,我只和你說,你誰都不能提,包括李心平也不能說,但凡走漏了風聲,我這半輩子就白混了。”托付完,才將韓垌小學撤并,白新帆把青溪撥給她,命她把閑置下來的校舍改成幼兒園的事情說了,青溪不解道:“這有啥不能提的,既然白新帆給了你一片舞臺,你就可著勁兒地抻本事不就妥了。”田心安道:“哪有你想的這么簡單,改建是需要錢的,公家拿不出錢來咋改建?但是白主任已經下達了命令,我只好死馬當作活馬醫來試試,因為學校是村里蓋的,我想著能不能通過村長以承包的形式吸引私人集資,然后由學區派遣負責人管理,先弄一個半公半民半集體的混合型幼兒園把場子打開,等以后公家有實力了再一步步收回去,這樣大家都能獲利,首先公辦幼兒園有了,白主任的政績也就有了,投資人賺住了錢,村里收了承包費,附近的孩子們也有幼兒園上了,百利而無一害,我覺得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所以要找個妥當的中間人說和說和,你覺得可行嗎?”青溪聽得暈頭轉向,茫然道:“這事兒你還是跟韓道榮說吧,他爹以前就當過村長,我可不懂。”田心安笑道:“我還打算弄成了舉薦你當個負責人哩,你沒興趣啊。”青溪不屑道:“我才不去費那個心哩,沒意思。”田心安道:“你還真是爛泥扶不上墻,死貓搊不樹上,就一門心思的談情說愛風花雪月,天生一個坐享其成的好命啊。”
兩人正商議著軍機大事,突然一輛自行車駛過來停在空處,從上面跳下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她臉盤略圓,皮膚略黑,泛著由于出汗而略顯油膩的光澤,見了樹下乘涼的兩人便展現出友善而熱情的笑容,將垂到胸前的兩條黑辮子甩到背后,一邊取掛在車把上的菜袋子一邊打招呼:“你們是夜兒被狗傷到的人吧?實在是對不住啊,甫臣說你們中午來園里玩兒,叫我買了幾個菜給你們做炸醬面吃,你們只管玩兒,一會兒做好了叫你們。”說著,她將食材提到那個簡陋的灶臺旁,開始手腳麻利地洗切烹飪,從她嫻熟的動作可以看出,她不止一次地在此做飯了,青溪和田心安面面相覷,疑惑地探問道:“你是他妹妹?你不是正在上學嗎?”
“不是,”姑娘笑道,“我是他女朋友,這段時間他忙著給梨花授粉沒空做飯,我就天天晌午來幫他做一頓。”
青溪聞言,腦袋里轟得一聲炸得她雙目圓睜,邏輯混亂,一時想不明白既然丁甫臣有了女朋友,八姨為何還要撮合他們,是丁甫臣騙了八姨,還是八姨自作主張,又想到剛剛才與田心安分享了一個秘密,轉臉就被這秘密打臉打得啪啪山響,回頭看時,田心安也正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于是不等田心安嘲笑,先故作無謂地嘲弄道:“田心安,你的預言是反的,我勸你幼兒園是事情還是放一放,別太樂觀了。”這會兒輪到田心安暈頭轉向了,瞪著疑惑的眼睛示意青溪解釋清楚這是什么情況,青溪哪里知道,驚詫之余,田心安只好兩肋插刀,為了好友沖鋒陷陣,湊到姑娘旁邊,借著幫忙的由頭探問虛實,青溪哪里還有心聽她們說話,只恨不能挖個地縫鉆進去,正胡思亂想,八姨推著自行車從園內的小路過來,頭上依然戴著那頂遮陽帽,她先和丁甫臣的女朋友熱情地打了招呼,才支住車子來到外甥女兒身邊,一把把遮陽帽扣在青溪的腦袋上,道:“你夜兒來要帽子咋不跟我說哩?還是小滿跟我說的,我說你咋會突然跑到這兒哩,你這妞就是個悶葫蘆,啥都不吭。”隨又彎了腰趴在青溪的耳朵邊責備道,“你說說你這妞,就是天生的沒福人,這么好的媒茬兒清是被你錯過去了,人家等了那么多天你都不愿見,結果他姑又給他尋了這個媒茬兒,就是這妞,一見可成了,還比你能干的多,你說說哪兒說理去。”青溪忍著尷尬的表情,摘下帽子半掩著臉龐,生怕被人聽到她們談話內容,為了避嫌,她特意提高了聲音道:“你們幫工中午都在這兒吃飯嗎?”八姨嘆了一聲直起腰身,聲音也恢復了正常,道:“甫臣有倆朋友總在這兒吃,我不在這兒吃,周末小滿在家,我得提前走一會兒回去給她做飯,你們吃完飯嘍還叫甫臣送回去吧,我先走了。”又問了幾句青溪昨晚回家的情形,然后與眾人打了招呼騎車走了。少時,李心平也汗津津地隨丁甫臣及兩個幫工回來,她一臉興奮地向青溪宣講著新學的對花疏花技能,最后演變成但凡這個果園豐收,一半功勞都來自于她授粉的豐功偉績,丁甫臣也大方地為她保留了那兩棵樹的采摘權,等秋收時節再一見分曉。青溪的意識早就落荒而逃了,只在臉上殘留了一副似笑非笑禮貌內斂的表情,在大家熱烈的討論與玩笑中顯得格格不入,她聽見丁甫臣的女朋友叫他彈奏一首吉他為大家解乏助興,丁甫臣笑得明媚大方,從青溪懷里接過吉他,依女友之言自彈自唱了兩支歌曲,雖然歌聲好聽,可惜都是青溪不喜歡的類型,她現在唯一想聽的只有那首在李心平家聽過的朋克重金屬,以震碎她的尷尬與羞愧,宣誓自己其實根本無所謂,然后滾出這個她剛剛還以為是超凡入圣的療愈圣地,再別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