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還沒開始，大家就被青溪的硬菜硌得難以消化，韓道榮借機先自罰三杯以謝多舌之罪，青澈也尷尬得連連致歉陪酒，李心平嘆道：“青溪的口味果然與從不同，好重。”無人接腔，一時間，青溪的名字比病毒還可怕，大家都刻意回避著，尋找其他途徑來掩飾這種尷尬，于是酒就成了眾望所歸，擔當起了遺忘煩惱活躍氣氛的最佳選手。

韓道榮趁著東道主的便宜身份頻頻領酒，并且在倒酒的時候特別關照陸小上，杯杯都溜邊溜沿，須以排雷的謹慎態度執杯，不然稍一分神就撒出來，他還專門強調誰的酒撒了就罰誰，撒一滴罰一杯，陸小上就知道這是在針對自己，他覺得撞在韓道榮手里，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喝死，但只要弄不死他，他就決不投降，愛咋咋地吧，看開的陸小上一副無畏無懼的樣子，杯杯撒杯杯罰，韓道榮見他逆來順受，倒有了一種欺負老實人的道德包袱，甚是不快，好在陸小上不勝酒力，很快就醉眼迷離，韓道榮又怕他吐了反而可惜了好酒，便放過了他，自去和青澈岳歷對飲澆愁。酒真是個好東西，特別是對有心事的人來說，它就像剝洋蔥一樣把重重心事一層一層地剝離，直至袒露心事不以為恥為最佳狀態，少一杯不敢妄言，多一杯人事不省，三瓶酒下肚，除了陸小上早已越過這個臨界點外，其他人都喝得漸入佳境，當酒桌上飛滿了“你先聽我說……”“實話告訴你……”“這才哪兒到哪兒……”這些半醉半醒的狂言時，突然有人拍了拍岳歷，驚訝地叫了一聲哥，不僅是岳歷，所有人都抬眼望去，原來是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穿著夾克衫運動褲，干凈利索的樣子，岳歷有些詫異，雖然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少年笑道，“你忘了我了？我是寧寧，我去衛生間路過這里，看你半天了，你是不是喝多了？”

“哦，寧寧……”岳歷揉著太陽穴使勁想了想，不好意思的站起身來笑道，“確實喝的有點麻了，一時沒能認出你來，好久不見了，你不是一直在蘇州嗎？怎么回來了？”寧寧道：“我來參加一個校聯活動，剛下火車，我爸接我們來吃個飯，沒想到能碰到你。”

“哦……”岳歷從有些混亂的腦袋里搜索出關于他的信息，一邊把他拉進旁邊的空位上，一邊向眾酒友介紹道，“這是我容姨家的兒子，前兩年去蘇州時見過一面，你記憶力真好，居然記得我。”寧寧笑道：“你特點明顯嘛，好認的。”岳歷無奈地摸摸自己的花白須發自嘲道：“梨花滿臉開，對吧？別走了，就在這里吃。”寧寧道：“不用了，那邊有空桌的，我爸他們正在點菜，那我就先過去了，不打擾你和朋友們喝酒了。”說著站了起來，岳歷詫異道：“你爸……他回來了？”

“呃？”

岳歷見他懵懂，也不便過多詢問，既然碰到，少不得要跟過去打個招呼，眾人也禮貌地起身相送，當李心平追隨著他們的背影看過去時，不禁疑惑地大吃一驚，只見遠處的一張四人臺上，對面坐著妝容精致的寧容和笑容可掬的李山行，不知在說著什么，氣氛甚是親切融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田心安也看，田心安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頓時驚得心駐血凝，趕緊一把把李心平按到椅子上，卻一時想不起解釋的話來，李心平還是不相信，希望以田心安的否定來肯定她的否定，于是再次追問道：“那到底是不是咱爸？”田心安不敢點頭，只是踢著身旁的韓道榮，暗示道：“看不清啊，韓道榮，要不你過去看看是不是我爸。”韓道榮還沒動泊兒，李心平卻在田心安緊張的反應中得到了證實，短暫的震驚霎時變成了血脈僨張，她微微抖動著聲音和身體道：“你放開我，我過去看看什么情況。”田心安卻更加用力地按著她，小心翼翼地勸諫道：“心平，今兒大家都喝了酒，先回家睡一覺吧，有啥話明兒再說，啊？”李心平一抖肩膀，把田心安按在上面的雙手甩脫下去，一個箭步跨了出去，徑自朝門口那張桌子走去，韓道榮見要出事，趕緊順手扯住她的胳膊把她硬生生拽了回來，被李心平劈手甩了一個耳光，惡狠狠警告道：“不要碰我！”挨了打的韓道榮不為所動，抓她的手勁一點也沒松懈，另一只手將手包扔給青澈叫他去結賬，然后往下一蹲，雙手掐住李心平的腰肢往肩上一扛，跟扛一條麻袋似的匆忙往飯店外走去，四肢懸空的李心平找不到著力點，在他身上掙扎得跟觸了電似的，怒不擇言地破口大罵，引得眾食客紛紛側目而視，遠處的還要站起來伸長脖子觀看。

動靜太大，自然也驚動了李山行，更何況他已經和岳歷接上了頭兒，雙方也正為這樣的不期而遇而震驚呢。不是岳歷困惑，他怎么也沒想到李山行和他表姨是這樣一種關系，在他的印象中，寧容在他們家族里的形象是模糊有歧義的，只聽上一輩人說她年輕時喜歡過一個有婦之夫，因她自小無父無母，幾個兄姐嫌她敗壞門庭故而疏遠了她，她也了無牽掛地舍棄親情跟著那人定居在了蘇州，可是這段歷經磨難的愛情還是敗給了平淡的生活，沒過多久他們就分開了，家人見她獨自帶著孩子漂泊異鄉心有不忍，這才漸漸走動起來，他不僅沒想到那個有婦之夫居然是李山行，也搞不懂關系如此尷尬的他們為什么要把他和李心平撮合到一起。李山行的位置正好靠近門口，要出飯店須經此處，他還未作出反應，李心平已然到了跟前，當然更無暇為岳歷解疑答惑，他趕緊攔下韓道榮，韓道榮義不容辭地打著圓場，道：“李叔，今兒我們都喝多了，就趁青澈的車先走了啊。”李山行穩了穩神，一副胸中有數的樣子擺擺手，道：“放下她吧，我來跟她溝通，你們先回去吧。”韓道榮也覺得自己在場不方便，會令李山行無法下臺，于是放下李心平便要離去，卻被李心平一把反扣住手腕，恨恨地威脅道：“你不是要見他嗎？怎么事到臨頭又當縮頭烏龜了？你們誰要敢走，我就立刻死給你們看。”韓道榮被她說得他不敢挪窩，只好尷尬地留在原地，使眼色叫青澈帶領其他人先行回避，李山行也叫岳歷帶寧容母子離開，卻又被李心伸手攔下，她不慌不忙地抬高下巴，極盡蔑視之姿盯著這對母子，半晌才道：“告訴我你們的關系。”寧容眼里便泛起了淚光，道：“平平，你不要難為你爸……”

“閉嘴！”李心平嫌惡地打斷她，“別叫我的名字，你不配。”

李山行趕緊安撫寧容暫且忍耐，不要激發矛盾升級沖突，他自向李心平道：“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你們姐弟正式認識一下，這是李心知，你弟……”

“我沒記錯的話，我媽只生了我一個，我是李家的獨苗，哪里又跑出來個什么弟弟？”李心平又打斷了李山行，好像李山行的話是一個鼓風機，吹得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沒好氣地說道，“我讓你說你們的關系，不是讓你說和我的關系，你聽不懂嗎？”

李山行頓了頓，最終還是艱難地承認道：“他是我和寧容的孩子，李心知。”

盡管這個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可親耳聽到從父親嘴里說出來，就如同人民幣上的防偽水印，再也沒有假的余地了，同樣的悲痛因確鑿無虞而更加悲痛，李心平撐不住了，面色開始發紅，眼眶儲滿了淚水，青溪剛剛的笑話原來諷刺的是自己，不但暗諷她是個爛攤子，還用同母異父的哏直指她同父異母的笑話：“所以，”李心平一張口，淚水就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下來，“為了他，這么多年你都不回家，把我拋給李白，拋給旅行團，拋給滿世界，讓我變成了一個有父有母的孤兒，讓我成了一個為了能從別人那里得到家的感覺而不顧惜自己生命的人……爸爸……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遇見吳潛嗎？那是老天在報應你，報應到了你女兒的身上，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就是為你贖了多少的罪過！而你所謂的幸福，是踏著我的尸體換來的……”寧容也淚流滿面，道：“你這么說對你爸爸不公平知道嗎？他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你，你出事的那一段時間他夜不能寐，體重清是降了十幾斤，你怎能說自己是孤兒呢？就連我也總是試圖找一切機會關心你幫助你，希望你好好的……”

“閉嘴！……”聽到寧容的聲音，李心平失控地捂住耳朵咆哮著，那聲嘶力竭的可怕樣子讓人不寒而栗，“你不過是一個連妾都不如的外室，有什么資格亂插言？便是生了兒子又如何，他只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私生子……”

李心知再也忍不下去了，從母親身后沖出來對著她的腦袋就是一記猛拳，一個有理由幸福存活的人被一個沒理由茍生的人給突襲了，使這一記拳頭的力度大化了一百倍，李心平在眾人的驚呼中晃晃悠悠倒了下去，韓道榮和李山行趕緊把她扶到椅子上，不知是拳頭的力度大，還是事件的沖擊力大，她好一會兒才醒過來，意識一旦恢復，立時起身反擊，卻被李山行一把抱住，讓岳歷趕緊護著李心知先走，可是挨了打的李心平怎肯善罷甘休，眼看寧容母子不情不愿的逃遁而去，遠觀的食客里有素質差一些的，不顧當事人的尷尬開始三三兩兩地圍攏過來，連服務員都站出來呵止有可能傷及飯店財物的行為，這話好像給李心平提醒似的，她掙脫了父親的鉗制，一把將餐桌上的白瓷煙缸甩了過去，李山行的額頭頓時鮮血崩流，李心平卻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憤怒地哭叫道：“李山行，你允許他動手打我，卻不允許我自衛反抗，有了他你就再不需要我了，對嗎？既然如此，我們就恩斷義絕，從今往后，我和你再沒有任何關系！”

李山行拿一疊紙巾壓住傷口，對轉身要去的女兒道：“平平，我和你媽……離婚了。”李心平愕然轉身，不可置信地望著他，“我們很早就分開了，之所以沒告訴你，是你媽說要等你成家后再說，她怕你因為父母離婚的原因被人輕視，不好找婆家。”李山行緩了緩，給女兒留了足夠的緩沖時間，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所以你剛才說得不對，而且深深傷害了別人，我和你容姨已經結婚了，但也是應你媽的要求，為了你的婚事才沒有公開，她為了你委屈著自己，還被你說得那么難聽，你想她該多傷心啊，還有啊，平平，我從來沒有拋棄你，我只是希望能開闊你的眼界，鍛煉你的意志……”

“你心里愛著她，所以只想到了她的委屈，你心里沒有我和我媽，所以根本看不見我們的委屈。”李心平冷冷地打斷他，絕望地再次返身而去，去之前聲明道，“還有，你的希望只是你的，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