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中午,陸小上的任務告一段落,能聯系到的同學朋友均記錄在冊,他們已經張開了天網,但等逮到投奔而去的李心平便即刻收網羈押,并通知家屬交接取人。去火車站的幾人卻一直沒有傳回任何消息,他放下紙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準備去廚房對付吃點東西,電話鈴卻突然響起,嚇了他一跳,心道還得是高科技,信息反饋的就是快,人在家中坐,指揮千里外,他得意地拿起聽筒喂了一聲,聽筒里傳來一個因遲疑而略顯禮貌的熟悉聲音:“仔?”陸小上驚得當場石化了,直到電話里又叫了一聲他的大號才活泛過來,慌得結結巴巴道:“媽媽,怎么是……你怎么打到這里來了?”陸太太確定了對方的身份,那些許的禮貌便消失了,聲音變得強勢傲慢,道:“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找到你還不是幾個電話的事?不管你藏到哪里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啦,我不光打來電話,我的人也已經到滎州了,你現在告訴我你的具體位置,我過來找你。”陸小上不聽不要緊,一聽臉都白了,撲通一聲跌回到沙發上,連饑餓感都丟到爪哇國了,道:“你……你怎么真來了?你在哪里?”
“你又不回家,又不往家里去電話,誰知道你在這里是生是死,只好我親自來一趟了,你爸爸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叫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我現在剛出火車站,正往北郊的路上,你告訴我李心平家的具體位置。”
陸小上自然不想母親找上門來,但又沒有阻擋她的勇氣和辦法,他緊張地四處踅摸,此時偌大的李府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任何依靠,連個商量的人都找不到,茫然和恐懼中只能實話實說,掛了電話,在寂靜中凌亂了半晌,才猛然意識到母親此來的意義:他將徹底失去田心安,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李心平逃遁的喧囂漸漸平息,被酒精麻醉的意識也漸漸恢復,田心安的那些話才重新浮在陸小上耳旁,如今細細品之,無不透出她的決絕,不論他有錢還是沒錢,也不論他的家庭是接納還是不接納,她都明確表示出了她的不屑,以應對來自他家的嫌棄,他的機會在向母親介紹出田心安的那一刻就失去了,永遠不會再有了,就如田心安分析的那樣,倘若他硬要留下來,沒了錢就失去了來自田媽媽的唯一支持,倘若他隨母親走了,那一切就回歸于零,于是,絕望如排山倒海般傾瀉而來,將他一浪拍倒在沙發上,只剩對著天花板上的吊燈長吁短嘆了。不知挨了多久,一絲不甘在陸小上的心里重新煥發出了生機,并迅速壯大牢固,他開始希望能夠借助母親的到來催生得它開花結果,在田心安回來之前,不論如何都要爭取到母親的同意,畢竟此刻,家庭的接納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一念及此,他一骨碌從沙發上翻身而起,急不可耐地在李府的客廳、院落、大門來回地踱步,又開始亟待著母親的到來。
終于,在田心安回來之前,陸太太的出租車先行到達,恭恭敬敬站在大門外的陸小上松了口氣,從車上迎下來兩個女人。他母親走在前面,穿著褐色豹紋紗質的長袖衣衫和黑色的后開叉膝下裙,腳踩一雙粗跟皮鞋,粗糙的臉上透著海風吹出來的潮紅,把她脖子上掛著的那尊羊脂玉佛陪襯得越發溫潤昂貴,她后面跟著的,是雇用來開蚌取珠的女工小峰,約摸二十多歲,因其忠心耿耿,又手腳麻利,被陸太太視為心腹,千里尋子這種重大事件自然要帶了她一起來,她一身運動裝備,滿臉警覺,時刻注意著周圍潛在的危險,以備救主之需。心有所求的陸小上卑躬屈膝,接過她們手上的衣服提包,滿臉媚笑地將她們讓進李府客廳的長沙發上,一邊在李心平慣坐的繡墩上坐了沏茶,一邊簡要地介紹著本地的概況,陸太太抿了一口茶,不以為意道:“到底是發展得不如沿海地區,整體看起來土里土氣的,還有那個墓葬陵園的名聲,聽起來就讓人瘆得慌。家里怎么就你一個?其他人呢?”陸小上為了表示衷心熱情地回應道:“他們都出去了……哦,就是李心平昨天和她父親鬧矛盾離家出走,大家都出去找她了。”
“嘖嘖嘖……”陸太太放下茶杯,嘖著舌鄙夷道,“這是什么家教?動不動就鬧離家出走,我本來就不同意你跟她走得太近,她的那些事情隨便拿一件出來都嚇得死人,你跟著她能學到什么好?瞧瞧,果然,你就是跟著她學壞的,竟然騙我跟著學校去實習,結果藏到這里追什么女孩子,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家庭,能培養出什么好女孩?丹華那姑娘咱們是知根知底的,不論是長相、家境、人品都和咱家相配,而且學的專業還是珠寶設計,這對我們家的生意是一個很好的補充啊,你現在不抓緊訂住她,不等她大學畢業就被別人搶去了,再找這么合適的就難了。仔啊,談戀愛和結婚是兩碼事,咱家的廠子遲早是要你接手的,到時你們就能在事業上互相幫襯,這樣的婚姻才穩固長遠,你明白嗎?”陸小上本來想拿李家的糗事討好母親,沒想到拍到了馬蹄上,不敢再信口開河了,見母親舊話重提,便將提前想好的言辭說了出來,拿出動之以情的態度以期感化母親:“媽媽,我們做生意賺錢的目的是為了什么?難道不是為了享受生活中的快樂嗎?但是如果為了生意反而把人生的快樂賠進去,這不就是本末倒置嗎?這種做法是反人類、反文明的!媽媽,你愿意眼睜睜地看著兒子為了金錢的利益跟不喜歡的人過一輩子、痛苦一生嗎?我喜歡的人是田心安,只有跟她在一起我才會覺得人生是幸福快樂的,而且她也一樣的聰明伶俐、事業心強,不僅是他們學校的骨干力量,我相信將來對我們家的事業也會有她獨到的貢獻的,真的,等會兒她回來了,我保證你見了一定會喜歡,沒有人見了她會不喜歡的。媽媽,你幫幫我好不好?跟我爸爸說說接受她吧,我真的只想要她。”陸太太見兒子為了愛情如此卑微,不禁油然升起一股怒火來,但為了保證此行的目的和效果,她壓制著氣憤道:“傻仔啊,你想得太簡單了,你覺得可能嗎?為了咱家的未來,我們投入了多少辛苦你知道嗎?你爸決不會同意你打亂他的長遠計劃的。你去把行李收拾一下,等會兒李心平家大人回來了,咱們就告辭回家。”
陸小上見母親不為所動,不得已拿出了他的底牌,然這張底牌太過于沉重,他有些怕自己無法駕馭,于是吭吃了半天才戰戰兢兢道:“就是知道你們賺錢不容易,所以你們才必須得接受田心安,因為……因為……我已經把定禮送到了她家……而且和她媽媽簽了協議,你們要是不同意這件婚事,就等同自愿放棄了這筆錢,不要了。”他一壁說一壁偷窺母親的臉色,在陸太太的眼睛越睜越大的同時,他的聲音就越來越小,到了最后,只能自己聽見了,他羞愧地垂下了腦袋,等待著來自權威的批判。陸太太費了好大勁才忍住將要罵出口的臟話,揀了一句重要的問道:“多少錢?”
“……兩萬……”
陸太太噌得一下站了起來,再也控制不住惱恨的心情罵道:“陸小上,果真是我把你寵壞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知道這兩萬塊我要在海水里泡多久嗎?你知道小峰要頂著大太陽割多少只蚌嗎?我甚至都舍不得多請一個工人,凡事親力親為就是為了能省就省,可是你一點都體諒不到我們的辛苦,真以為咱家富甲一方、你可以當揮金如土的公子哥兒嗎?我只是不想你再吃我和你爸吃過的苦罷了……不行,你明明是被人家設套給騙了,你現在帶我去他們家,我必須要揭穿他們的騙局,把咱的辛苦錢要回來。”
陸小上被母親的反應嚇傻了,他果然是弄巧成拙,黃蓮樹上摘果子,自討苦吃啊,他也從繡墩上跳起來躲過母親的捉拿,慌辯道:“不是的,他們沒有騙我,一切都是我自愿——不——一切都是我主動提出來的,你以為我有那么傻嗎?只要你們同意,這筆錢就不算白花了啊。”
“我不同意!”陸太太氣憤道,“他們家能和你簽這樣的協議,說明他們絕非良善之輩,我怎么可能和這樣的人家結親?你不帶我去也好,我就在這里等,反正那個姑娘要回來,到時我就當著她的面直接要,看她怎么回我。”
“媽!”陸小上驚恐且絕望地大喊一聲,聲淚俱下地哀求道,“不關她的事啊,是我和她父母私底下訂的,她根本就不知情的。”陸太太又好氣又可憐地望著自己的兒子,既心疼又失望,想了想,終還是坐了回去,無奈道:“仔,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傻兒子啊。如果兩萬塊錢能夠替你鑒別出他們一家人的真實嘴臉,免了你后半輩子的苦,那我也咬咬牙認了,但是,你必須老老實實跟我回去,聽家里的安排接受丹華。”陸小上不可置信地追問道:“你寧可不要這筆錢,也不同意接受田心安嗎?”陸太太冷笑一聲,道:“兒子,我見的人多了,兩萬錢就能打發的人家,你覺得他們看重的是你這個人嗎?你別不信,倘若你一意孤行,執意留在這里,惹惱了你爸,真的不再管你了,你看他們還愿意接受無依無靠的你嗎?”一句話,說得陸小上霜打的茄子似的垂下了頭,陸太太便知說到了點上,趁機緩和了語氣拉攏道,“聽媽媽的話,趕緊去收拾東西跟我回家,世界上誰都可能騙你,只有爸爸媽媽是永遠不會騙你的,啊。”其實陸小上早就認同了母親的話,所以整個人如同被抽了筋骨似的萎靡不振,可他就是不愿意承認,抱著最后的一絲僥幸垂死掙扎道:“我不信她對我沒有一點點動心,媽媽,你再給我最后一個機會,只要她當面承認不喜歡我……我就立刻跟你回家。”陸太太無奈道:“你這又是何必呢?如果她說不喜歡你,難道你不傷心嗎?再說了,便是她喜歡你又能怎么樣?沒有意義的,你還是趕緊收拾了一起走吧,別逼我找她家討債去!”一聽到討債,陸小上徹底蔫兒了,他可不想好不容易在田家高壘起來的神壇被討債搗毀,只好被母親押著去客房收拾行裝。陸太太見兒子失魂落魄,便改變了主意,不再等主人家回來全禮節了,反而打算在他們回來之前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著陸小上離開,省得見到了田心安再節外生枝,于是連三趕四地替他收拾行李,但手腳還是慢了一拍,也許是陸小上的希冀打動了上蒼,剛打包好行李,尋人無果的田心安就回來了。
李山行要先去醫院安排李白氏的一應事宜,韓道榮就換乘了自己的老黃河,帶著田心安回來與陸小上匯合,共同商討下一步的找人方案。再次經歷了失敗后,韓道榮的狀態更加消沉,陰沉的一張臉上寫滿了失望,他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眼睛,話也不想多說一句,一夜無眠的他只想倒頭昏昏沉沉睡上一覺,一切等他睡醒了再說,田心安也并沒有比他好到哪里,在疲憊與饑渴的雙重摧殘下,她宛如枝頭一朵凋零的殘花,卻把僅剩的生命力全部作用在了關注韓道榮身上,韓道榮的落寞自然逃不過她的眼睛,雖然勾起了她些許的妒忌,可眼下并不是吃醋任性的時侯,于是不顧自己精疲力盡,反倒疼惜地勸慰他不要氣餒,早晚會找到李心平的,說著要去廚房做兩碗湯面邊吃邊商議。陸小上站在客廳門口,猶豫地叫了她一聲,田心安回頭問道:“電話打的咋樣?有信兒嗎?你吃飯了沒?我去做點湯面條咱們邊吃邊說吧。”陸小上搖了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鼓了鼓勇氣道:“田心安,我媽媽來了。”
田心安震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出眶來,她確定自己沒聽錯,幾乎同時,就勒令自己不許去看韓道榮的反應,還要表現出就像聽到陸小上要吃湯面條那樣的平靜正常,不等她把陸太太前來的目的和造成的后果捋一遍,她臉上的笑容就已經拿捏好了分寸,全然一副陸小上的同學的干姐姐的程式化笑容,既有事不關已的親善禮貌,又有代行主權的熱情好客,完美地掩飾了她的忐忑不安,道:“那太好了,能管住你的人終于來了,這下我們大家都放心了。我爸拐去醫院安排李白的事,可能要晚一會兒才回來,她在客廳嗎,我和小榮哥先見見吧,來了就是客,一定要多待一會兒,咋著也得和我爸見個面兒再走,順便好好說道說道你這些天的表現。”她一面說一面往客廳走去,那篤定自若的神態,就好像她純粹的從來沒有過一絲雜念,陸小上的所有付出也都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一樣。
陸太太一行兩人都在沙發旁邊站著,她們旁邊的地面放著已經打包好的一只行李箱和一只大提包,隨著陸小上磕磕巴巴的介紹,田心安那友好的迎納、客氣的尊重里又漸漸多了絲優越,她怎么也料不到,一個豪門貴婦居然會是這樣的打扮,臉上不施粉黛,身上不著華服,土氣的衣裙連田媽媽都會不屑一顧,這算那門子的豪門大戶啊,看來李心平的言過其實的確有居心叵之嫌,如果第一印象定輸贏的話,田心安已經勝出了一局,由于自信心的膨脹,她的行為儀態更加輕松自如,把代主人的矜持也拋開了,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一家之主,老姐妹似地捧起陸太太的手,一邊歉意地解釋著李山行未及時歸來的原因,一邊熱情地讓座讓茶說著歡迎的空話,看樣子不似李山行的干女兒,倒像是他新認的一個干媽,搞得陸太太有些不適,拿不準自己的身份定位了。出于配合,陸太太禮貌性地先問了李心平的事情,一口純正的土話方言被普通話矯枉得不倫不類,需側耳傾聽、細心品味、有些詞匯甚至要加上陸小上的翻譯才能明白,所以田心安的反映就慢了半拍,好像在氣勢上遜了半籌似的,等她聽明白了這對母子在背后議人長短時,便不以為然地一揮手,也用陸太太聽不懂的本地方言笑道:“自家人頂兩句嘴有啥?她就是貪玩兒,您不用擔心,她從小就被我爸放到歐洲啊美洲啊滿世界跑,見多識廣的,出去耍兩天自己就回來了。”陸太太看了看已經在單人沙發上落座的韓道榮,問道:“這位是?”田心安大方地順指一望,不等陸不上上介紹,也不等韓道榮自薦,不卑不亢地笑道:“他是我男朋友。”
事已至此,倘使這句話傷到了陸小上,那就做為他能為她付出的最后代價吧,讓韓道榮看清楚她的決心,一洗之前的猜忌,再把他飄向李心平的心意全部收繳回來。果然,韓道榮回看她的目光漸漸柔和深邃,然后微微一笑,完全沒有顧及驚詫的陸太太和絕望的陸小上,田心安便覺得不管接下來會爆發什么樣的血雨腥風都值得了。陸太太畢竟還是有些體面的,不像田媽媽那樣,胡攪蠻纏和唯利是圖得那么純粹天然,不需任何城府來掩飾,她不失鎮定地表達出了她的疑惑,道:“你不是在和陸小上談戀愛嗎?”田心安也不失禮節地回道:“小陸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人,才華橫溢、前程似錦,我非常感謝他對我的厚愛,奈何我的人生注定要在邙山下黃河邊,我們相距的太遠了。雖然我們不能成為戀人,但有李心平在,有小陸的人品在,我都認他是永遠的好朋友,我看您這次來是要帶他回去的,往后不論他啥時候來,我和李心平,還有我……男朋友都會以最高的禮儀來招待他的。”陸太太不可思議地看了看陸小上,道:“原來是你一頭熱啊?既然你無意我家仔,那怎么會產生彩禮定金的誤會呢?”田心安也氣定神閑地望了望陸小上,道:“這件事情,您恐怕得問小陸了,我從來沒參與過他們的交易,并且也決不可能做出把自己的人生幸福捆綁到金錢上的事情。”陸太太步步緊逼道:“你的意思這筆錢我無處可要了?”田心安道:“我只是在表明態度陳述事實,老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誰拿錢就應該誰還帳,這才合理嘛。”陸太太開始有些鄙夷了,道:“這年代,誰會把吃進去的再吐出來呢?”田心安毫不在意地笑道:“啥年代都得講一個理字,就是理講不通還有法,我不信她一個農村老太太不害怕!”陸太太不可置信地問道:“她不是你媽媽嗎?我要是走司法程序你不害怕?”田心安又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薄情寡義又有些悲涼失落,道:“怕啊,我也怕到時我們家會成為十里八村的笑談,但是你既然問我,我就不得不跟你說清楚,真遇到困難,找法律比找我有用。”
“田心安,”一直沉默的陸小上打斷了她們的談話,突兀且謹慎地問道,“……你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嗎?”
田心安方卸下了她滴水不漏的防御,眼里立時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但她的誠懇依然披著一層客氣的外衣,道:“小陸,我們之間有這么多不可調和的阻礙,就說明我們命中注定沒有這樣的緣分……對不起了,我媽一個農村老太太不知輕重,做得有點過了,我代她向你道歉,你這就帶著你媽媽下山去找她要錢吧,能要出來一些是一些,只是請你們不要把事情鬧的太大,畢竟你們走了,我還要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
不等田心安說完,陸小上一把抄起地上的行李袋,悲涼而憤怒地往肩上一掄,一個字都沒有再說,甚至沒有再看她一眼,冷漠而絕望地揚長而去,兩個女人沒想到他能走得這么猝不及防,也忙不迭地收拾了隨身物品跟上去,一樣沒有和致力于永遠做朋友的田心安道別,田心安站了起來,但也只是站著,目送他們先后步出李府大門,始終沒有挪動一步,也沒有一句挽留。韓道榮上前把她攬進懷里,這才發現看似鎮定的她有些微微發抖,田心安也環住了他的腰背,偷偷地淌下兩行淚來,卻頑強地抵抗著她的悲情笑道:“我沒事兒,就是害怕我媽失了這筆錢又該去難為你了。”韓道榮收緊雙臂,使他的懷抱更加溫暖有力,道:“這事兒不用你操心,我堂堂一個大男人,何必要去借用姓陸那貨的勢?等咱的酒廠瓷磚店賺住錢了,別說兩萬,二十萬我也出得起,你家老太太想花別人的錢,我還不答應哩。”田心安噗嗤一聲笑了,推開他道:“有你這句話就好,不枉我擔了那么多罵名。眼識下還是找心平重要,我去廚房煮面,你把陸小上整理好的聯系方式捋捋吧,一會兒我爸回來好給他說明白。”
田心安簡單煮了些清湯掛面,不知是餓過了頭,還是接二連三地發生了這么多鬧心事,她絲毫沒有了食欲,只喝了幾口湯作罷,兩人又清掃了院子里的碎玻璃,捯飭了雜務,直到天色擦黑李山行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雙方通報了各件事情的進展狀況,得知李白氏由護工照顧,暫時住在醫院,等活檢結果出來后才能決定治療方案,李山行聽說陸太太接走了陸小上,也松了一口氣,只說很好,現在家里的情況,也沒有精力再去照顧他。韓道榮道:“姓陸那貨的聯系記錄還是很詳細的,有具體地址,還有和心平的關系程度,一看就能推算出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但是,他沒有和那個最有嫌疑的吳潛聯系,已經聯系過的目前咱也沒有必要去,他們有心平的消息會通知咱,他沒聯系的也是心平最想去的地方,我覺得咱有必要親自跑一趟,她要真去了,咱后腳到就能把她帶回來,要是沒去也叫姓吳那貨多長個心眼招呼著,之后咱就在家等等消息再說吧。”李山行無奈地苦笑道:“你也知道吳潛的事兒了?這個李心平啊,就是傳說中來討債的。”他仰枕在沙發背上拍打了一會兒腦門,等腦子清醒些了才長嘆一聲,道,“就按你說的辦吧,今兒黑你就住這兒吧,明兒一早咱倆出發去火車站。心安,現在咱家走的走病的病,就剩下你自己了,要是害怕就叫青溪住過來陪著你,得空了你倆也去醫院看看李白,關注一下檢查結果,安慰安慰她。”田心安再也忍不住了,在李山行如同交代后事一般死氣沉沉的聲音里,眼淚控制不住地撲簌簌往下掉,她想像個真正的女兒那樣抱抱他,能在這種絕望的時刻里給他一絲安慰,但她卻沒有動,只是把那個擁抱換成了毅然決然的意志,道:“爸,家里你就放心吧,但是不管外面的事情有多難辦,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也不能失去信心,你要是氣餒了,我就不知往后該咋辦了。”李山行也潸然淚下,笑道:“好,我答應你,傻丫頭,現在還遠不到哭的時候哩。”
奔波勞累的幾人議定了行程后,分別沉沉睡下,次日一早,田心安攪了雞蛋面絮湯伺候大家吃了,便一車往市里趕去,先送田心安到培訓學校,然后李山行和韓道榮按計劃匆匆找人去了。只不過一天沒來上課,步入教室的田心安卻恍若隔世,等到上課時分也不見青溪的影子,才知道她也曠課在家,于是趕緊找到班主任補辦了請假事宜,捺著性子坐在課堂里,思緒卻漫天翻飛,一會兒是找到李心平的場景,一會兒是田媽媽哭罵的鏡頭,一會兒是韓道榮的溫情,一會兒又換成了青溪哀怨的目光,她想利用白主任布置給她的硬性任務沖散這些困擾,可是試了幾試都無濟于事,本子上只列了一個“教師崗位積分方案”的標題,便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
挨到中午放學,她回了出租屋,這個家也同樣空蕩蕩的沒有人影,其他的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那天陸小上買來未吃完的草莓還擺在餐桌上,只不過已經腐蝕出來塊塊的霉斑膿塊,昭示著陸小上曾經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也昭示了他自昨日出了田坡李府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以后也永遠都不會再出現,田心安撲到床上放聲大哭起來,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肯定不是因為失去陸小上所意味的就失去了進入優質生活的機會,前途明朗的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生活在別人陰影下的灰姑娘了,她在那個以實力和閱歷為資歷的圈子里,在那個以白發和皺紋為主角的舞臺上已經占就了一席之地,這足以證明僅憑自己的力量她就能生活得比大部分人都好,完全沒有必要把自己的幸福捆綁在飄搖不定婚姻上,她也肯定不是因為和韓道榮關系的確立而使她的余生失去了一切變數,雖然既定的關系、固化的人生會像一塊橡皮擦去那些出其不意的驚喜和對自由的憧憬,可是韓道榮以及他可期的未來都已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任她享受或者蹂躪,她應該感到滿足才對,她更不可能因為自己的推波助瀾致使李心平的離家出走和青溪的炮灰愛情而悔恨悲傷,所有已經發生了的都是當時最好的選擇,每一個選擇都是每一個涉及之人所必經的因果,這就是他們此生此世能遇在一起的終極原因……她沒有后悔,她只是覺得心里憤懣壓抑,需要用哭聲把它們全都透出去。
哭夠了,田心安從床上爬了起來,又呆呆坐了一會兒,才去衛生間重新梳洗,找出一包陸小上留下來的方便面,隔著袋子一拳擊碎,然后撕開封口,也不用水泡,坐在餐桌旁一撮一撮捏著碎面頭吃完,滿腦袋的亂麻也漸漸理出了頭緒,她收拾好殘局,從陸小上的房間搜出了那份租賃協議,才知道一個月的培訓期他卻租了兩個月,不知道是想和她長久地“同居”下去還是房東定的最低期限,除了墻上的柜子,家里的大部分家當都是他花錢新置的,那些精美的床品和瓷器、那些雅致的家電和廚具、甚至依然存放在柜子里的衣裝和飾品,都無不彰顯著陸小上對她強烈的愛意和對美好未來的希冀,田心安啪得合上協議,將才剛冒出的一絲不合時宜的悸動壓了下去,惡狠狠的打算道,一會兒須和房東商議商議退還一個月的租金,倘若談不攏,或可轉租下一批培訓的同事,晚上也要去韓垌一趟,便是青溪惱恨她也須得一同合住回來,決不能便宜了這個租賃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