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人生最得意的瞬間，莫過于衣錦還鄉(xiāng)，歐陽修有言：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項羽當年也喊出了“富貴不歸鄉(xiāng)，如衣繡夜行”的口號，前有蘇季子前倨后恭，后有朱買臣覆水難收，都為衣錦還鄉(xiāng)貢獻出了大批的成語典故，田心安也不例外，畢竟她拼命的終極目標是超越四位兄長，用實際行動證明她對父母不容忽視的現(xiàn)實意義，以田老頭老兩口的臣服來補償她自生以來內(nèi)心那份缺失最為嚴重的自戀，雖然田心安官卑職小，但對付他們這樣的農(nóng)村老頭老太是足夠了的。這一日依然是個大晴天，對于這個陰雨連綿的雨季來說無疑是難得的，但末伏天的氣溫并不客氣，而且雨后的空氣就像海綿一樣，一使勁恨不能攥出幾滴水來，令人感到纏綿難耐，為了遮雨蔽日，田心安已安排承接宴席的廚仗提前在田家大院撐起了黑色的遮陽棚，棚下擺停當了十數(shù)張小方桌，等著招待前來慶賀田媽媽七十大壽的賓客們。作為承辦人的田心安自然不敢怠慢，一大早就起來梳洗打扮，終于可以不必顧及她身為領(lǐng)導的形象設定了，且要的就是榮歸故里的氣勢，于是換上了那條才買的價格不菲的金黃色花長裙，雖然色彩扎眼，但以柔軟輕薄的真絲質(zhì)地中和，合著黑色的國風花鳥圖案以及優(yōu)雅的款式，倒搭配出了非金黃不足以震懾的視覺效果，再配一雙奶黃色的細帶細跟涼鞋，宛如降落在人間法力無邊的天神，她黑發(fā)高盤，為的是要露出耳朵上那兩點閃爍的寶石耳釘，衣領(lǐng)低敞，也是因為那條華麗的金項鏈不能被埋沒，她修眉翠染、朱唇輕點、高貴典雅、氣勢如虹，誰要是說她沒能邁出葉卡捷琳娜般的步伐，那鐵定就是沒有挨過葉卡捷琳娜的打。韓星來也被裝扮一新，好像剛從玩具貨架上買回來的新娃娃一般，那頭遺傳了母親的自來卷黑短發(fā)，爆炸似的裹在她那張白白嫩嫩的胖臉蛋兒上，兩顆圓圓的大眼睛如同兩汪清澈的泉水，在她的一顰一笑中不停地閃爍著波光，愛臭美大約是每一個漂亮女孩子無師自通的一項基本技能，小小的她自從學會走路就學會了挑衣服，不是自己的挑的堅決不穿，哪怕在大人眼里不倫不類得可笑，她也依然自信得像個傲嬌的公主，今天是個喜慶的大日子，她也像媽媽那樣隆重地裝扮上了，粉色的蓬蓬紗公主裙，鑲著碎鉆的公主鞋，脖子上也裝模作樣地套上一串塑料項鏈，然后就再也沒能合攏嘴巴，齜著小白牙嘻嘻笑個不停，不停地用小手指把別人的目光指引到她的腳上，或是高高撅起肚子叫別人欣賞她的裙子。
既是田心安承辦壽宴，出錢出力的事兒當然是由她招呼，幾個哥嫂只幫忙接人待物，而田心安之所以勝券在握，除了她手里賺了幾個錢外，也是手底下籠絡了幾個親信，不論公事私事都愿意為她所用，不光是交情深厚的楊玉仙和黃堅，也有后加入的柳逢春和幼兒園的負責人，以及受過她恩惠或想要受她恩惠的追隨者，這些人的到來可比花出去的那些錢壯臉多了，一個個對她言聽計從前呼后擁，瞬間就拉開了田心安和一眾親朋的人生差距。田媽媽穿得花團錦簇坐在堂屋正位，當田心安拿出金鐲子當著眾親戚套到她手腕上時高興得連缺了顆大牙的牙齦肉都露了出來，在眾親戚七嘴八舌的感慨羨慕嫉妒恨里，田心安花錢時的肉疼感終于得到了平衡，她還要在他們的傷口上再撒把鹽，道：“你女婿給你買的，他昨天正好去外地出差來不了，就給你買了個大金鐲安慰安慰你，高興不高興？”田媽媽一手戴金一手戴銀，都不敢動了，生怕磕住鐲子硌出花來，就跟戴了副手銬似的小心翼翼，道：“我早就看道榮這小中，年輕輕的就開了倆廠，忙是忙了點，但是對你大俺倆比你四個哥都孝順哩，你也要多提醒著點，那么多錢哩他會賺完？還是身體要緊，這些年輕人啊都是不知道愛惜身體。”眾人又是隨聲附和，夸她們母女有福氣，孝順的姑爺常有，但有錢有本事還孝順的姑爺就少見了，田媽媽就跟坐上了云端飛車一般，以為已經(jīng)達到了人生的巔峰，誰知當田心安的親信陸續(xù)到達，恭恭敬敬向她表達著祝福并獻上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物時，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一個農(nóng)村老太婆還能受到國家干部的敬重，雖然他們的禮物并沒有女兒的貴重，但他們的身份對于她來說可是不同凡響，借用親戚的一句話，兒女孝順那是天經(jīng)地義，可兒女朋友的敬重則是千金難求，于是每收到一份禮物都會向身邊那些親戚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這是跟著小五妮兒干的，這小們凈是亂花錢，能來吃個飯我都可高興，還送啥東西哩。”那些個親戚們奉承得已經(jīng)麻木了，只盼著趕緊開席吃完回家，心細的田媽媽趁亂問女兒道：“我咋沒見青溪那妞來哩？她跟你不是最好了嗎？不認識的朋友都來了，就是沒見著她呀？”田心安撇著嘴笑話她道：“我的朋友多了，都得來給你拜壽？有幾個熱鬧熱鬧妥了，今兒來的這幾個人她見著不方便，所以我沒叫她，哎呀給你說了你也不懂，你多吃菜少打聽事兒啊。”
隨著田心安的社會地位越來越高，口氣越來越硬，孝敬她的東西越來越多，田媽媽早就放棄了那絲僅存的叛逆之心，并把她在家族中的地位提升到了田林之上，畢竟吃皇糧久矣的兒子從來沒有給她過過一次盛大的壽宴，也從來沒有孝敬過她這么招搖的金鐲子，他所帶給田媽媽的驕傲是純粹的精神食糧，所以當女兒的真金白銀砸下來時，田林的肥皂泡瞬間就破了，現(xiàn)在即便是田心安嘴嗆叼告她幾句，她也只會責備自己的蠢笨，管她哩，她總是這么想，只要女兒能夠一直這么孝順下去，她就可以一直把她當成下凡到自家的菩薩。田心安不叫青溪來捧場，除了她告訴田媽媽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因為青溪是唯一一個只以朋友身份自居的朋友，田心安不清楚她是因為愚鈍跟不上自己身份變化的腳步，還是她清高不肯在她的友誼中添加些仰慕的成分，亦或者是嫉妒不愿承認她們之間已然拉開的差距，所以在今天這樣的場合里，田心安既不想別人因為青溪的態(tài)度而對自己有所輕視，也不愿青溪因自己的實力而回避疏遠，就沒有邀請她來參加，田心安甚至認為面對自己的邀請她肯定會像看猴子似的看向自己，然后鄙夷地說出和韓道榮如出一轍的話：有病！
宴席在粘稠的時間里緩緩流淌，盡管頭上撐了遮陽棚，卻阻擋不住濕熱的空氣橫向侵襲，在濕氣和汗液的雙重攻擊下，一個個來賓都跟剛剝了殼的大生蠔似的，滿面的油光水亮、閃閃發(fā)光，田心安也是紅洇黛暈、腳底和泥，好不容易堅持到午錯，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有受不住熱的開始離席告辭，而那些受不住酒癮的卻依然穩(wěn)坐泰山，客人不走，田心安一家就得陪著，又陪到下午三四點鐘，這幫人才算盡興，陸陸續(xù)續(xù)撤離了，恰好這時也起了一絲風，田心安趕緊趁著難得的涼意和眾兄嫂清場收尾，人多力量大，不多一會兒，頂棚桌椅都清理干凈了，眼見剩下不少的煙酒，田心安大方地悉數(shù)分給了哥哥們，田森林高興地咧著嘴道：“還是親妹妹親啊，咱二哥都沒這么大方過。”田心安也笑道：“那值啥，回頭咱姊妹們商量個日子去他家喝他的?！碧锷仓斓溃骸半y強，就咱二嫂的脾氣，進她家門還得換鞋，分明是看不起人，我才不去?！碧锬镜溃骸澳愣缢麄兌继崆白吡耍∥迥阋矌еせ厝グ?，我看要變天了，這天算是漏了，還沒好兩天又要下?！碧镄陌蔡ь^一看，果然，天空又蒙上了一層黑紗，風也漸漸大起來，心里慶幸還是天公作美，最起碼圓滿辦完了母親的壽宴，于是也不和大家客氣了，熱絡地與父母眾兄嫂打了招呼，才帶著韓星來往家里趕去。
母女二人剛從田坡拐上大路，天際便滾過來一層黑浪，黑浪如墨，越滾越廣，越滾越快，仿佛追趕獵物的獵豹似的追著摩托車賽跑，以迅雷之勢霎時就堆滿了頭頂，而且越堆越厚，越堆越沉，黑壓壓的如同壽宴上的遮陽棚，一伸手就能撕下一大坨來，白晝頓時變成了黑夜，同時而至的是飛沙走石，細小的沙石和枯枝敗葉打在裸露的手臂小腿上跟針扎似的，隨著忽遠忽近的雷聲貫穿雙耳，韓星來本來手扶著車頭站在摩托車踏板上，這突出其來的變故嚇得她松了手，轉(zhuǎn)身撲進媽媽懷里哭了起來，田心安也很害怕，說實在，在她有生之年還從來沒有見到如此可怕的天氣，眼見路上的行人如鳥獸狀四散潰逃，都以自己最有力的方式要在暴雨到來之前逃回港灣，她卻不得不停下車子安慰女兒，把她短小的胳膊盡量拉到腰間，囑咐她牢牢抓緊自己的衣服不要松手，然后再次加大油門加入到奔逃的隊伍中。風越來越大，刮得她睜不開眼睛，風向也琢磨不定，仿佛一位深諳戰(zhàn)術(shù)的軍事家，一會兒頂著頭，發(fā)動機在它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風，突然又轉(zhuǎn)向側(cè)翼，令毫無防備的敵人當場摔倒失去行動力，好在田心安的摩托車本身具有一定的重量，能夠替她化解一部分的風力，但仍有幾次還是刮得她寸步難行，不得不暫時停下來維持平衡，等風力稍一放緩再抓住時機繼續(xù)行動，馬路兩邊的大樹也在狂風中飽受摧殘，如同參加追悼會似的，深深彎下了枝繁葉茂的樹冠，在與風的極限拉扯中，好像隨時都會被撕裂，在巨大的危險面前，田心安的母性被完全激發(fā)了出來，她好像不怎么害怕了，一邊不停地大聲安慰鼓勵著女兒，一邊警覺地注意著周圍的安全隱患，于險情中劈荊斬棘艱難而行，暗暗乞求著能夠平安抵達家里，不要讓女兒受到傷害。然而風雨無情，并不以人的意志有所動搖，進入韓垌地界后，大雨還是如期而至，雨滴裹挾著風力如同箭矢一般撲射在身上，韓星來像一只驚恐的小猴子一樣緊緊抓著媽媽的衣服，被抓破皮肉的田心安不僅沒有感覺到疼痛，還怨恨自己不夠?qū)挻髨皂g，不能成為女兒擋風遮雨的盾牌，當母女二人頂著狂風驟雨終于回到了家里時，風雨變得更加肆虐，泄洪般的雨水被風刮得橫向而行，眼前只看到白茫茫一片，田心安雖然濕身透濕，卻暗自慶幸倆人安然無恙，韓家的大門不是門樓式建筑，所以沒有可擋風雨的頂檐，兩扇鐵門被吹得如同旋渦中的落葉，不時地擊打在門框上，田心安好不容易把車?？吭谟皦ε赃?，也不管是不是會被風雨吹倒，一把把韓星來藏到懷里向距離最近的廚房沖去。
可是剛轉(zhuǎn)過影墻，田心安就見公婆兩人也剛剛把放出去吃草的羊群趕回到羊舍，兩個人也渾身澆透，風雨中如兩根隨時都能折斷的枯枝一般，田心安大怒，居然又是為了幾只羊不惜以身試險，于是大聲叫著讓他們不要再管羊群，趕緊回到廚房里來，然風雨中的叫喊聲就像蚊子之于大炮，還沒等對方弄明白她的意思，風云突變，風雨中開始夾雜著冰團嘩啦啦地砸將下來，便是他們聽明白了田心安的意思也回不來了，只好留在羊舍等待。依田心安近期查看校園危房的經(jīng)驗，只覺得這座老房子禁受不住這次狂風暴雨的襲擊，倘若出了什么事，韓道榮怕是能要了她的性命，心神不寧的她在心里又把韓道榮狠狠詛咒了一遍，還是不得不放下韓星來，準備把公婆從羊舍接出來，但嚇壞的韓星來一刻也不肯從她身上下來，氣急敗壞的田心安忍不住呵斥了她一頓，把她往小椅上一蹾，任由她坐在那里無助地哭鬧，然而廚房里也沒個傘，她踅摸出一個用高粱桿緝成的蓋簾，又大又輕，可以把著兩邊頂在頭上擋冰雹，她頂著蓋簾鼓勵女兒道：“星來，給媽媽鼓掌加油，看媽媽去把爺爺奶奶救回來啊?！闭f著扶著廚房門框換更加方便的膠鞋，然高跟鞋還未脫下便聽見“轟”得一聲巨響，嚇得她本能地尖叫著蹲了下去，等她捂著砰砰狂跳的心臟再次抬頭看時，那座老土房如她預感的那樣果然坍塌了，狼煙中土坯草泥堆積如山，梁木房椽東倒西歪，原來屋山旁的那棵苦楝樹被翹出半個根系，歪倒在廢墟上空，說不準是樹先倒了砸了土房，還是土房塌了帶倒了大樹，它們就那樣構(gòu)成了一幅極具嫌疑的模樣定格在那里，等待著煙塵土波湮滅于大雨之中。
“媽！大！”
如夢初醒的田心安驚叫一聲沖進雨里，卻被冰雹逼了回去，韓星來也嚇得吱哇亂叫，方寸大亂的她只有把女兒緊緊抱在懷里，漫無目的的在廚房來回踅摸，但她也不知道要踅摸什么，在這突如其來的天災面前她究竟還能做些什么，直到她想到了求救，慌亂中她將背包里的物品傾倒在小方桌上，從中扒出手機開始叫人，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第一個電話自然是打到青宅，但是青宅如今不比從前，青澈遠在市區(qū)，青建成的病情雖說大有好轉(zhuǎn)，但依然口齒不清行動不靈，平常走路都像喝了四兩酒似的，只剩下兩個女眷，青溪正好從地里回來，被風雨隔在了韓垌，幾人接到電話向外望去，果見韓家刮倒的楝樹枝壓在自家一部分，圍墻都被砸得搖搖欲塌，平時那座遮擋視線的土坯房也不見了蹤影，又聽說韓氏老兩口都被砸在土房下，頓時慌作一團，急得青建成血栓都要被沖開了，嗚嗚啦啦指揮著妻女一邊安慰田心安不要輕舉妄動，一邊即刻向韓門各支及鄰近的壯漢通風報信，前去支援救人。
好在這種強對流天氣持續(xù)的時間不長，不一會兒冰雹率先停了，地面留了一層大如山楂小如綠豆的冰粒子，風雨也小了些，最起碼雨水不是橫著流了，田心安覺得不能就這么等下去，她總得做些什么，于是安慰了女兒幾句，留下她便又鉆進雨里，一邊叫喊著公婆一邊試圖從殘垣斷壁的罅隙中搜尋出他們生命的跡象。這時青家三口也全部趕了過來，青建成擔心搜救過程中楝樹倒塌造成二次傷害，便指揮她們先解決掉大樹的安全隱患，可幾個女人怎么能完成只有壯勞力才能完成的任務，他又著急，說話越發(fā)不清，由于溝通不暢雙方都是火冒三丈，行動還沒開始架就吵了幾個回合，還是在見多識廣的各家掌柜漢子們陸續(xù)到達后，救援行動才有了實質(zhì)上的進展。緊接著，住得遠一些的韓老太爺?shù)膸讉€兒孫也跌跌撞撞地先后闖了進來，一見現(xiàn)場慘不忍睹，料定兩位老人兇多吉少，忍不住呼天搶地地撲上去嚎啕大哭，在眾人的勸解和呵斥下，不得不暫時收斂了悲痛加入到搶救的隊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