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把最后一個紙箱塞進后備箱時,天空開始飄起細雨。三十歲的生日禮物,她對自己說,是一場逃離。
“真的決定好了?“閨蜜蘇雯撐著傘站在一旁,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你那工作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去?!?/p>
小滿關上后備箱,雨水順著她的短發滴落?!稗o呈已經批了,房租也到期了?!八税涯槪熬彤斀o自己放個長假?!?/p>
“去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放長假?“蘇雯夸張地比劃著,“連外賣都叫不到吧?“
小滿笑了笑,沒有回答。三個月前收到那封告知外婆老屋繼承權的律師函時,她就知道自己會做什么決定。十年沒回去過的山間老屋,記憶中只剩下外婆粗糙的手掌和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梨樹。
“記得常聯系?!疤K雯最后擁抱了她,“別真成了與世隔絕的山頂洞人?!?/p>
小滿點點頭,鉆進駕駛座。后視鏡里,蘇雯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雨幕中。導航顯示到達目的地需要五個小時,但她不著急。這是近十年來第一次,她的行程表上沒有任何deadline。
雨刷器有節奏地擺動,小滿的思緒飄回兩周前那個加班到凌晨三點的晚上。她記得自己盯著電腦屏幕,突然看不清上面的數字,接著就是同事們驚慌的臉和醫院刺眼的白光。“過度疲勞導致短暫性失明“,醫生的診斷輕描淡寫,卻像一記重錘敲在她心上。
手機鈴聲打斷了回憶。是母親。
“小滿,你真要去那個破房子?“母親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依然帶著不贊同,“賣了多好,市里首付都夠了?!?/p>
“我想試試。“小滿目視前方,雨已經停了,山巒的輪廓在云霧中若隱若現。
“試什么?種地?你連仙人掌都能養死?!澳赣H嘆了口氣,“隨你吧,反正你從小就倔?!?/p>
通話結束,小滿關掉藍牙。她知道母親永遠不會理解,就像不理解她為什么拒絕那個“條件很好“的相親對象,為什么寧可加班到深夜也不愿參加公司高層的飯局。
山路越來越窄,導航幾次提醒“信號弱“。小滿搖下車窗,混合著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氣涌入車廂。她深深吸氣,肺部似乎第一次真正舒展開來。
轉過最后一個彎道,老屋突然出現在眼前。小滿踩下剎車,心跳漏了一拍。
記憶中的白墻青瓦變得斑駁,院墻爬滿藤蔓,但那棵梨樹還在,枝干比印象中更加粗壯,歪斜的角度卻絲毫未變。門楣上“云棲居“三個字已經褪色,卻依然清晰。
小滿站在院門前,鑰匙在掌心發燙。十年了,自從外婆去世,她就再沒回來過。推開門時,鐵鉸鏈發出刺耳的呻吟,一群麻雀從屋檐下驚起。
屋內比想象中干凈,顯然律師安排了基礎打掃。老式木家具上蓋著白布,掀開后揚起一片灰塵。小滿咳嗽著打開所有窗戶,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塵埃在光柱中跳舞。
她走向最里間的臥室——外婆的房間。門把手有些銹住了,用力才擰開。房間保持著原樣,甚至床頭柜上還放著外婆的老花鏡。小滿拿起眼鏡,金屬框冰涼的溫度讓她鼻子一酸。
“我回來了,外婆。“她輕聲說,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孤單。
放下行李,小滿開始巡視這棟將屬于她的老屋。廚房的土灶她肯定不會用,幸好有簡單的煤氣灶;廁所是旱廁,這得想辦法改造;后院有口井,打水桶還在,繩子卻已經腐朽。
最大的驚喜是書房。整面墻的書架上塞滿了泛黃的書籍,從農業技術到古典文學,甚至還有幾本外文小說。小滿抽出一本《南方草木狀》,扉頁上有外婆娟秀的簽名:周蘭君,1965年春。
天色漸暗,小滿從車里搬下簡易床墊和被褥。她沒打算今晚就整理所有東西,首要任務是確保基本生活。泡面解決晚餐后,她坐在門廊下看星星。城市的夜空從未如此明亮,銀河像一條綴滿鉆石的緞帶橫貫天際。
手機信號時有時無,小滿索性關了機。蛙鳴和蟲聲構成天然的白噪音,她靠著門柱,不知不覺睡著了。
半夜被凍醒時,小滿發現自己蜷縮在床墊上,連被子都沒蓋。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摸索著找到手機,凌晨三點十七分。一條來自蘇雯的微信:“怎么樣?還活著嗎?“
小滿笑了笑,回復:“活著,而且睡得很好。“發送鍵轉了半天圈才成功。
重新躺下后,她盯著天花板上的木紋,突然意識到這是近半年來第一次在午夜前入睡。沒有方案要改,沒有郵件要回,沒有第二天早會的焦慮。只有老屋輕微的吱呀聲,和遠處隱約的溪流聲。
清晨,小滿被雞鳴聲吵醒。她迷迷糊糊坐起來,一時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陽光已經灑滿半個房間,窗外樹影婆娑。
“哪來的雞?“她嘟囔著走到窗前,看見隔壁院子里有幾只蘆花雞正昂首闊步。
洗漱成了第一個挑戰。井水冰涼刺骨,小滿齜牙咧嘴地完成了簡單清潔。早餐是車上帶來的面包和盒裝牛奶,她邊吃邊列出今天的任務清單:采購生活必需品、檢查水電、清理院子...
剛寫到第三項,敲門聲響起。小滿嚇了一跳,面包卡在喉嚨里。
“有人嗎?“一個洪亮的女聲傳來。
小滿灌了口水,跑去開門。門外站著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圓臉盤,扎著馬尾,手里拎著個竹籃。
“哎呀,真是周老師的外孫女!“婦人眼睛一亮,“我是劉嬸,就住隔壁。昨天看見車燈就知道有人來了?!?/p>
小滿模糊記起這個總給外婆送腌菜的鄰居。“劉嬸好,我是林小滿?!?/p>
“知道知道,你小時候常來嘛。“劉嬸把竹籃塞給她,“自家種的菜和雞蛋,別嫌棄?!?/p>
籃子里是翠綠的青菜、紅艷的番茄和十幾個棕色的雞蛋,還帶著些許雞舍的溫度。小滿突然眼眶發熱,“謝謝您,這太...“
“客氣啥!“劉嬸擺擺手,“周老師以前可沒少幫我家小子補習。對了,你一個人回來???“
小滿點點頭,“想休息一段時間?!?/p>
劉嬸上下打量她,目光慈祥又銳利,“城里工作太累了吧?看你瘦的。中午來我家吃飯,給你接風!“
沒等小滿推辭,劉嬸已經轉身,“十二點啊,別忘了!“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影透著不容拒絕的堅決。
小滿捧著竹籃,哭笑不得。這就是鄉村鄰里關系嗎?直接、熱情、毫無邊界感...卻莫名讓人心安。
上午,小滿開車去了鎮上。十公里的山路顛得她頭暈,但集市的熱鬧景象很快驅散了不適。她在五金店買了水管、電線、燈泡等基礎物資,又在雜貨鋪采購了米面油鹽。攤主們聽說她是周老師的外孫女,不是多塞把蔥就是少收幾塊錢。
回程前,小滿在唯一的小餐館吃了碗牛肉面。味道出乎意料的好,湯頭醇厚,面條勁道。老板娘驕傲地說面粉是自家磨的,牛肉也是本地黃牛。
“周老師以前常來,“老板娘邊擦桌子邊說,“總坐那個角落,看書能看一上午?!?/p>
小滿看向那個靠窗的位置,想象外婆坐在那里的樣子。在她記憶里,外婆總是安靜的,眼神卻格外明亮,能看到別人注意不到的細節。
回到老屋已近中午,小滿匆匆放下東西就去赴劉嬸的約。劉嬸家的院子比“云棲居“大得多,種滿了各種蔬菜瓜果,還有一小片葡萄架。
午餐豐盛得驚人:紅燒土雞、清炒時蔬、臘肉炒筍、雞蛋羹...劉嬸的丈夫老李話不多,只是不停地給小滿夾菜。他們兒子在縣城工作,周末才回來。
“種地不容易吧?“劉嬸給小滿盛了第三碗雞湯,“你外婆那會兒可勤快了,院子里的菜夠自己吃還能送人?!?/p>
小滿看著碗里金黃的油花,“我...沒種過地?!?/p>
“沒事!“劉嬸拍大腿,“我教你。先從小蔥開始,死了也不心疼?!?/p>
飯后,劉嬸帶小滿參觀她的菜園,詳細介紹每種作物的習性?!熬虏烁钜徊玳L一茬““番茄要打側枝““黃瓜愛喝水“...小滿努力記住,腦袋卻已經超負荷。
“對了,“臨走時劉嬸突然說,“老張頭會修房子,你那兒需要整的地方不少吧?“
小滿想起漏水的屋頂和搖晃的門窗,“太需要了?!?/p>
“明兒我讓他過來看看?!皠鹚斓卣f,“工錢好說,管飯就行?!?/p>
回到老屋,小滿癱在藤椅上,渾身酸痛卻又莫名充實。陽光透過梨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只花斑貓不知何時溜進院子,正警惕地觀察她。
“你也來視察新住戶?“小滿輕聲說。貓咪甩甩尾巴,輕盈地跳上圍墻消失了。
傍晚,小滿嘗試用劉嬸給的蔬菜做晚餐。簡單的炒青菜和番茄蛋湯,味道卻出奇的好。食材的新鮮度是城市超市無法比擬的,番茄酸甜多汁,雞蛋香濃滑嫩。
飯后,她開始整理帶來的書籍和筆記本電腦。書房的老書桌寬大結實,擦去灰塵后露出漂亮的木紋。小滿把電腦放在一角,想了想又推到一邊,轉而拿出素描本。
畫畫是大學時的愛好,工作后幾乎荒廢?,F在她勾勒出院子的輪廓:歪脖子梨樹、青苔斑駁的井臺、爬滿藤蔓的矮墻...線條生澀卻生動。
畫到一半,手機突然響起。是公司同事王姐。
“小滿,你真的辭職了?“王姐的聲音充滿難以置信,“陳總說你連交接都沒好好做?!?/p>
小滿放下鉛筆,“醫療證明已經交了,該交接的資料也都發了郵件。“
“但那個大項目怎么辦?客戶指定要你跟!“
“張敏能力很強,她能處理好?!靶M平靜地說,心里卻泛起一絲熟悉的焦慮。那個跟了半年的項目,本該是她升職的關鍵...
掛斷電話,小滿走到院子里深呼吸。夜風帶著草木香,蟋蟀的鳴叫此起彼伏。她抬頭看星星,比昨晚更多更亮。
“不后悔?!八龑ψ约赫f,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第二天一早,老張頭就來了。他是個精瘦的老人,皺紋里嵌著歲月的風霜,話少但手藝精湛。他檢查了屋頂、門窗、水電,用粉筆在需要修理的地方做記號。
“瓦要換三十片,“老張頭的聲音沙啞,“水管得重新排,電線太老了危險?!?/p>
小滿點頭如搗蒜,“都聽您的?!?/p>
老張頭從卡車里搬出工具,動作利落地開始工作。小滿給他倒了茶,又按劉嬸的囑咐準備了午飯。簡單的紅燒肉、炒青菜和米飯,老人卻吃得很香。
“周老師人好,“飯后老張頭突然說,“那年我老伴生病,她連夜騎自行車去縣城請醫生。“
小滿第一次聽外婆的故事從別人口中講出,心里泛起暖意?!巴馄藕苌僬f自己幫過誰?!?/p>
老張頭搖搖頭,繼續釘他的木板,但眼神柔和了許多。
下午,小滿開始清理院子。雜草長得比菜還高,她戴著手套一點點拔。汗水很快浸透T恤,腰酸得直不起來,但看著逐漸露出的土地,成就感油然而生。
傍晚劉嬸來送菜,看見她的成果直搖頭。“這樣拔要拔到什么時候!“第二天她就扛著鋤頭來了,三下五除二翻完一片地?!胺N點小白菜,一個月就能吃?!?/p>
小滿跟著學,手上很快磨出水泡,卻舍不得停下。泥土在指尖的感覺如此真實,與電腦鍵盤的觸感截然不同。
一周過去,老屋漸漸變了樣。屋頂不再漏水,門窗開關順滑,新排的水管流出清澈的山泉水。老張頭甚至用邊角料做了個新的井臺,還修好了搖搖欲墜的院門。
“工錢。“完工那天,小滿把準備好的信封遞給老張頭。
老人卻只抽了三張,“多了?!?/p>
“您辛苦了這么多天...“
“周老師的外孫女,“老張頭把多余的錢推回來,“不一樣。“
小滿不知說什么好,最后深深鞠了一躬。
送走老張頭,小滿繼續她的田園生活實驗。每天清晨被鳥鳴喚醒,晚上伴著蟲聲入睡。她學會了辨認野菜,知道什么時辰的井水最甜,發現梨樹下的陰影最適合午睡。
周末,村里小學的陳老師來訪。他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戴著黑框眼鏡,說話溫和有禮。
“聽說周老師的藏書很多,“他有些靦腆地說,“想借幾本給學生課外閱讀?!?/p>
小滿帶他參觀書房,陳老師驚喜地發現不少絕版的教育類書籍。“這些現在很難找到了!“
他們聊起鄉村教育,陳老師的眼睛閃閃發亮?!半m然條件有限,但孩子們的眼睛里有光?!八o小滿看手機里學生的照片,講述他們如何走幾里山路來上學。
臨走時,小滿主動提出捐贈部分書籍給學校?!巴馄艜吲d的?!?/p>
陳老師感激地點頭,“周末我們有個讀書會,歡迎你來參加?!?/p>
送走客人,小滿繼續整理書房。在最底層的抽屜里,她發現了一個鎖著的小木盒。鑰匙不知所蹤,但盒子輕晃時有紙張的沙沙聲。
“會是什么呢?“小滿自言自語,把盒子放在書桌上最顯眼的位置,準備改天想辦法打開。
夜幕降臨,小滿坐在門廊下啃著劉嬸送的玉米。這周她嘗試了種菜、喂雞、劈柴...每件事都做得笨手笨腳,卻樂在其中。手機屏幕顯示有五條未讀消息,全是工作相關的,她一條都沒回。
仰望星空,小滿想起一周前的自己——那個在會議室里胃痛到冒冷汗,卻還要強撐微笑的職場女性。短短七天,那個形象已經變得模糊而遙遠。
梨樹的葉子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像是外婆的低語。小滿閉上眼睛,第一次感到自己做了絕對正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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