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小滿就醒了。窗外還是青灰色，梨樹的輪廓在晨曦中若隱若現。她輕手輕腳起床，生怕驚擾了這一刻的寧靜。
行李箱攤開在床上，里面整齊地疊放著唯一一套職業裝——藏青色西裝外套和及膝鉛筆裙。手指撫過熨燙平整的衣料，小滿恍惚間想起最后一次穿它是在離職面談時。那時她臉色蒼白，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與此刻鏡中面色紅潤的自己判若兩人。
“真的要穿這個嗎？“她自言自語，最終還是把衣服放了回去，選了條米色亞麻連衣裙和淺卡其色開衫。這是陳老師妻子手工做的，比名牌套裝貴多了——用三個月的雞蛋和蔬菜換來的。
程野七點準時出現在院門口，開著一輛沾滿泥點的吉普車。他今天也穿得隨意，亞麻襯衫配牛仔褲，頭發還有些濕，散發著淡淡的薄荷洗發水味道。
“早?！八舆^小滿的電腦包，“昨晚又熬夜改方案了？“
小滿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最后調整了些數據?！?/p>
車子駛出村口時，小滿回頭望了一眼。晨霧中的“云棲居“安靜祥和，煙囪里已經飄出裊裊炊煙——她出門前燒了壺水。一種奇怪的情緒涌上心頭，仿佛不是她離開家，而是家正在目送她遠去。
“第一次出遠門？“程野注意到她的神情。
“來這兒之后是的。“小滿搖下車窗，讓帶著露水氣息的風吹散心頭那點莫名的惆悵。
山路蜿蜒，程野開得很穩。小滿翻閱著打印好的方案，時不時做最后標注。車內彌漫著咖啡的香氣——程野貼心地準備了保溫杯。
“緊張嗎？“在一個轉彎處，程野突然問。
小滿合上文件夾。“有點。畢竟離開職場很久了?！?/p>
“你會驚艷全場的。“程野的目光在前方道路和她的側臉之間切換，“那份方案是我見過最用心的?！?/p>
三小時車程后，省城的天際線出現在視野中。高樓大廈像突兀的巨人聳立在平原上，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小滿瞇起眼睛，感到一陣眩暈——她已經不習慣這樣的景象了。
匯報地點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級酒店。門童彬彬有禮地拉開車門，小滿卻下意識地檢查了一下鞋子上是否沾了泥土。大堂里冷氣開得很足，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略顯局促的身影。
“林小姐？“一位妝容精致的女士迎上來，“我是項目助理小林，請跟我來會議室。“
電梯里，小林偷偷打量著小滿的穿著和曬成小麥色的皮膚，眼中閃過一絲不解。小滿假裝沒注意到，挺直了背脊。
會議室已經坐了七八個人，清一色的深色西裝。程野低聲為她介紹：投資方代表、旅游局領導、設計院專家...小滿微笑著點頭，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
“這位就是林小滿女士，“程野向眾人介紹，“前A設計公司高級規劃師，現居周家村，是我們的特別顧問?！?/p>
“A設計？“一位銀發男子挑眉，“我聽說過，很不錯的公司。怎么想到去鄉下種地了？“
問題帶著禮貌的試探。小滿接過遞來的話筒，“想換種生活方式?！八D了頓，補充道：“也為了更好地了解我們要規劃的對象?！?/p>
匯報開始后，程野先介紹了整體框架。當播放到“高端民宿集群“和“山地索道“部分時，小滿注意到幾位本地官員頻頻點頭。輪到她講解“生態保護“和“文化傳承“板塊時，會場氣氛明顯有了變化。
“理念很好，但投資回報率呢？“一位戴金絲眼鏡的投資方代表打斷她，“保留老房子改造？那每平米造價得多高！“
小滿調出一組數據。“根據云南和浙江同類項目的運營數據，原生態改造雖然前期投入高15%，但后期維護成本低40%，且客戶留存率和二次消費額高出普通度假村60%以上。“
她接著展示了周家村手工藝人、農耕傳統和自然景觀的照片，“這些才是真正的稀缺資源。過度開發反而會殺死下金蛋的鵝?！?/p>
會場安靜了幾秒。銀發男子突然鼓掌：“說得好！我們太習慣用城市思維解決鄉村問題了?！?/p>
討論持續到中午。最終方案采取了折中方案：一期試點小滿建議的文化體驗區，二期再推進程野主張的休閑娛樂項目。散會后，幾位專家圍住小滿詢問細節，還有人遞名片邀請她參與其他項目。
午餐是酒店自助餐。小滿取了些沙拉和水果，發現自己已經不適應這樣的精致飲食了——她更想念劉嬸做的粗糧饅頭和自家種的青菜。
“表現不錯。“程野端著餐盤在她對面坐下，“老周可是出了名的難搞定，居然被你說服了。“
小滿戳著一塊火龍果，“他們只是同意試點，還沒真正接受我的理念。“
“這就是進步?！俺桃皦旱吐曇?，“其實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投資方真正的目的是整體開發后轉手賣給大型文旅集團。“
餐叉從指間滑落，在瓷盤上撞出清脆的聲響。“什么？那村民呢？“
“大概率會被遷到安置小區?！俺桃暗难凵耖W爍，“這事別聲張，我也是上周才知道?！?/p>
小滿推開餐盤，突然沒了胃口?！八阅阋恢痹趲退麄兤垓_村民？“
“我在盡量減小傷害。“程野握住她的手腕，“你的方案至少能保住核心區。如果完全按他們原來的計劃...“
小滿抽回手，胸口發悶。她想起劉嬸的菜園、老張頭的木工坊、村小學的孩子們...所有這些都將被推土機碾平，變成資本游戲中的籌碼？
下午的自由活動時間，小滿獨自去了省圖書館。她在地方志專區查閱周家村的歷史，試圖尋找保護村落的法理依據。泛黃的書頁記載著這個山村六百年的滄桑，那些被時光磨蝕的文字突然變得無比珍貴。
傍晚回到酒店，程野在大堂等她?！氨?，中午我太激動了?！八f給她一杯冰鎮檸檬水，“能談談嗎？“
他們坐在酒店花園的藤椅上。夕陽把游泳池染成金色，幾個孩子在水中嬉戲。
“我爺爺是周家村人，“程野望著遠處，“58年修水庫時，他帶著全村人反對公社的粗暴方案，保住了祠堂和祖墳。“他苦笑一聲，“現在我卻要親手毀掉這些。“
“為什么不拒絕？“
“合同簽了，違約金我付不起。“程野轉動著手中的杯子，“更糟的是，如果我不做，他們會找更激進的人來。“
小滿理解這種無奈。在職場中，她也曾被迫執行明知有害的方案。“一定有別的辦法...“
“比如？“程野轉向她，眼中閃著希冀的光。
小滿沉思片刻?！罢椅奈锉Ｗo單位申報歷史建筑？或者申請傳統村落保護？“
“試過了，周家村不夠格?！俺桃皳u頭，“除非能證明有特殊歷史價值...“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小滿腦海。“外婆的信！“她脫口而出，“那些信里提到過周家村在抗戰時期保護過一批知識分子，還有地質學家做的村落布局研究...“
程野眼睛一亮，“這確實是個角度！但需要更多證據?！?/p>
他們約定回村后詳細討論。晚餐是和投資方的正式宴請，小滿不得不換上那套職業裝。西裝裙束縛著雙腿，高跟鞋磨得腳踝生疼。席間觥籌交錯，她保持著得體的微笑，思緒卻早已飛回山村。
回程定在次日中午。然而天公不作美，出發時已經陰云密布。程野查看雷達圖后決定改走山路，“避開可能積水的低洼路段?！?/p>
車行至半途，暴雨傾盆而下。雨刷器開到最大也看不清前路，程野不得不減速慢行。突然，前方傳來轟隆巨響——山體滑坡！
程野急打方向盤，堪堪避過滾落的碎石，但道路已被徹底阻斷。導航顯示最近的村莊也有五公里遠。
“那邊有個山洞！“小滿指著右前方。他們冒雨沖向洞口，還是被淋成了落湯雞。
山洞不深，但足夠避雨。程野從車里拿來毛巾和外套，兩人狼狽地擦拭著頭發和臉。小滿的連衣裙濕透了，緊貼在身上，冷得直打哆嗦。程野遞給她一件備用襯衫，“套在外面吧。“
手機沒有信號，四周只有雨聲和偶爾的雷鳴。程野試著用打火機點燃撿來的枯枝，居然成功了。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兩人之間的方寸之地。
“像不像露營？“程野試圖緩解氣氛。
小滿抱膝坐在火堆旁，“比露營刺激多了?！八难例X還在打架。
程野往火堆里添了幾根樹枝?！罢f真的，你為什么離開大城市？那種生活多少人求之不得。“
火光在小滿臉上跳動，映出她若有所思的表情?！澳阒牢易詈竽前肽暝趺催^的嗎？每天四杯咖啡，靠安眠藥入睡，有次加班到流鼻血...“她撥弄著火堆，“直到醫生說我再這樣下去會猝死，才意識到生命不該是這樣消耗的?！?/p>
“現在呢？收入夠生活嗎？“
“種菜養雞，自給自足。幫村里做些規劃咨詢，偶爾寫文章，錢不多但夠用?！靶M微笑，“最重要的是，我重新感受到了四季變化，知道食物從哪里來，認識了星星的名字...“
程野凝視著她，眼中有什么東西閃動?！坝袝r候我真羨慕你。“
“我？“小滿驚訝地抬頭，“你有高薪、有地位...“
“但沒有選擇的權利?！俺桃暗穆曇魩缀醣挥曷曆蜎]，“房貸、車貸、家里人的期待...像被關在金籠子里。“
洞外雨勢漸小，但道路短時間內無法通行。程野從車里找出礦泉水和小餅干，兩人分著吃了頓簡陋的晚餐。
“說說外婆的信吧。“程野靠坐在洞壁上，“那些地質資料可能真能幫上忙。“
小滿詳細講述了信件內容和徐明遠的事。程野越聽越興奮，“如果他能證明周家村的地質特殊性，再加上抗戰時期的文史價值，申請省級保護就有希望了！“
“但信件是私人往來，法律效力不夠...“
“總比沒有強。“程野突然握住她的手，“小滿，幫我一起救救這個村子好嗎？“
他的手掌溫暖干燥，眼神熾熱真誠。小滿感到心臟漏跳了一拍，輕輕點了點頭。
雨停時已是深夜。他們小心繞過滑坡路段，輾轉回到周家村已是凌晨。村口的老槐樹在月光下靜靜佇立，仿佛在歡迎他們歸來。
程野堅持送小滿到家門口。道別時，他猶豫了一下，“明天我去縣檔案館查資料，要一起嗎？“
“好?！靶M答應得比想象中痛快。
推開院門，小滿愣住了——客廳亮著燈！她明明記得出門前關了所有電源。警惕地抄起門邊的鐵鍬，她慢慢推開門...
“總算回來了！“母親的聲音從沙發處傳來，“這什么鬼地方，連個像樣的酒店都沒有！“
母親穿著真絲睡衣，面前茶幾上擺著筆記本電腦和幾份文件。她上下打量著小滿狼狽的樣子和程野的襯衫，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這位是？“母親銳利的目光投向程野。
“程野，縣文旅局的?！靶M機械地介紹，“媽，你怎么來了？“
“來看看我女兒是不是被傳銷組織洗腦了。“母親冷笑一聲，“看來情況更糟。“
程野識趣地告辭。門關上后，母親立刻發難：“深更半夜，跟個男人衣衫不整地從外面回來？你知道村里人會怎么說嗎？“
小滿疲憊地放下背包，“我們遇到山體滑坡，躲雨耽誤了。“
“編，繼續編！“母親翻開筆記本電腦，“我查過了，這個程野背景復雜，跟好幾個地產項目有牽連。你是不是傻？“
小滿不想解釋，徑直走向浴室?！拔液芾哿?，明天再說。“
“明天有正事！“母親的聲音追過來，“王阿姨介紹的那個海歸博士明天中午到縣城，你必須去見！“
熱水沖走了身上的泥土和疲憊，卻沖不散心頭郁結。小滿擦著頭發出來時，母親已經在她床上鋪好了自帶的真絲床單。
“你那相親資料我看了，“小滿盡量保持平靜，“都不合適。“
“三十歲了還挑三揀四！“母親把一沓文件拍在床頭柜上，“趙明遠多好，出國機會都給你爭取了，非要在這窮鄉僻壤耗著！“
小滿突然感到一陣窒息，就像回到辭職前的那些夜晚——無論怎么做都不夠好，永遠達不到期望。
“媽，“她深吸一口氣，“我喜歡這里的生活?！?/p>
“生活？“母親夸張地揮手指向四周，“沒空調沒暖氣，廁所都在外面，這叫生活？你外婆是被時代耽誤了，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
“外婆很幸福。“小滿直視母親的眼睛，“比您幸福多了?！?/p>
母親像被刺中般僵住了?？諝庵袕浡撤N危險的沉默。最終母親轉身走向客房，“明天中午十一點，縣城悅華酒店。不去的話，我就當你沒這個媽。“
夜深人靜，小滿站在窗前望著月光下的梨樹。外婆是否也曾站在這里，面對家人的不理解和時代的洪流？那些信件中的字句浮現在腦海：“...即使不能并肩同行，也愿你活出屬于自己的精彩...“
一滴淚水滑落，砸在外婆留下的老書桌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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