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像融化的黃油，厚重而黏膩地淌在育英中學的紅磚墻面上。校門口“歡迎新同學“的橫幅被曬得微微發皺，油墨印出的“育英“二字在日光下泛著刺眼的光。林小滿攥著書包帶的手指關節發白，校服領口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跡，昨晚繼母摔碎瓷碗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
“考進重點班就別回來，省得浪費家里糧食。“繼母尖利的聲音刺破清晨的寂靜，瓷碗碎裂的脆響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林小滿蹲在地上撿拾碎片時，指尖被劃出細長的血痕，而繼父只是皺著眉說了句“大清早吵什么“，便拎起公文包匆匆出門。此刻書包側袋里還裝著創可貼，貼著創可貼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錄取通知書，紙張邊緣已經被反復揉搓得起了毛邊。
“借過。“清冷的男聲從身后傳來。林小滿慌忙側身，后背重重撞上宣傳欄，撞落的招新海報如雪片般紛飛。抬頭的瞬間，她撞上一雙漆黑的眼睛。少年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左胸口別著枚銀色校徽，腕間纏著醫用膠布，手里攥著皺巴巴的錄取通知書，邊緣被汗水浸得發潮。他瞥了眼林小滿胸前歪斜的校牌，突然皺眉
話音未落，一陣風卷著落葉撲來，少年伸手按住被吹起的海報，露出腕間膠布下隱約的淡青色血管。林小滿這才注意到他校服下擺沾著暗紅的泥土，像是從后山坡匆忙跑來。“謝、謝謝。“她彎腰去撿散落的紙張，指尖與少年同時觸到一張“天文社招新“的海報，右下角印著社長名字——江敘白。
少年突然抽回手，金屬筆帽在指尖轉了個漂亮的圈：“快走吧，早讀要遲到了。“不等林小滿道謝，他已經快步走遠，衣角掠過宣傳欄時，帶落的玻璃碎片在地面折射出細碎的光。林小滿望著他的背影，發現他走路時右腿微微有些跛，像是受過傷。
教室后排傳來此起彼伏的議論聲。林小滿把書包塞進靠窗的空位，發現課桌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字：“數學作業借抄，有償。“鉛筆痕跡下隱約能看見另一句話：“笨蛋，自己寫。“粉筆灰在陽光里飛舞，她摸出紙巾擦拭桌面，卻怎么也擦不掉那些刻痕。
“新同學自我介紹！“班主任拍了拍講臺，眼鏡在陽光下反著光。林小滿站起來的瞬間，前排女生突然驚呼：“你的頭發...“她這才想起今早出門太急，左鬢角還沾著洗碗時濺上的油漬。全班哄笑聲中，她聽見后排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響。
江敘白把校服外套甩在她桌上，擋住眾人視線：“老師，我和她換座位。“不等回應，他已經拖著書包坐到了風口的位置，窗外的銀杏葉撲簌簌落進他凌亂的頭發里。林小滿望著他后頸露出的一截繃帶，喉嚨發緊：“謝...“話沒說完，早讀書聲已經響起，江敘白從抽屜里掏出本《時間簡史》，書頁間夾著半片干枯的銀杏葉。
午休時，林小滿在儲物柜發現一袋溫熱的豆沙包，油紙袋上還印著校門口早餐鋪的logo。旁邊壓著張便簽，字跡和課桌上的如出一轍：“油漬用洗潔精能洗掉。“她抱著紙袋跑向天臺，卻只看見天文社活動室虛掩的門，門縫里漏出望遠鏡的金屬光澤，以及若有若無的機油味道。
“誰？“門突然被拉開，江敘白手里拿著扳手，工裝褲膝蓋處沾著齒輪油。他看到林小滿手里的紙袋，耳尖突然泛紅：“我、我只是順手...“話沒說完，樓下傳來上課鈴，他慌忙把扳手塞進褲袋：“快回去，下節是數學課。“轉身時，林小滿瞥見他后頸的繃帶滲出血跡，像是傷口裂開了。
放學鈴聲響起時，林小滿被班長攔住：“江敘白的作業，你順路給他。“她抱著一摞練習冊走到操場，正撞見江敘白蹲在雙杠下，醫用膠布纏滿的手上握著把扳手，正在拆卸自行車鏈條。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校服背后用馬克筆寫的“江“字被曬得有些褪色。
“你的作業。“她把本子放在車筐里。江敘白抬頭時，夕陽恰好掠過他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周六下午三點，天文臺見。“不等她回答，鏈條已經重新裝好，少年跨上自行車，風掀起他的校服后擺，露出腰間別著的銀色懷表，表鏈上掛著枚小小的望遠鏡吊墜。
林小滿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突然發現練習冊最底下壓著張手繪地圖，終點處畫著個小小的望遠鏡，旁邊寫著：別遲到，帶你看流星。紙角還粘著半片干枯的槐花，像是從哪個古老的故事里飄落出來的。
回到家時，繼母正在打電話，煙灰缸里堆滿煙頭：“什么重點班？她能考上職高就不錯了...“林小滿攥著地圖的手微微發抖，輕輕推開自己房間的門。這是間不足十平米的閣樓，墻角堆著父親留下的舊書，窗臺上擺著個玻璃瓶，里面裝著她收集的星星折紙。
她攤開地圖，發現背面還有行小字：“別怕，星星永遠都在。“月光透過破舊的窗簾灑進來，在紙上投下斑駁的影。林小滿摸出書包里的豆沙包，咬了一口，甜味混著眼淚落進喉嚨。樓下傳來繼母的怒罵聲，她卻突然覺得，那些尖銳的話語好像變得沒那么重要了。
周六清晨，林小滿早早起床。繼母還在熟睡，她躡手躡腳地煮了碗面條，把剩下的豆沙包塞進書包。出門時，巷口的老槐樹正在開花，白色的花瓣落在她肩頭，像是誰輕輕的嘆息。
天文臺坐落在學校后山，青石板臺階上爬滿青苔。林小滿喘著氣跑到山頂，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撲面而來的是混合著灰塵和機油的氣息。江敘白站在梯子上擦拭穹頂的天窗，聽見腳步聲回頭時，手里的抹布“啪嗒“掉進工具箱。林小滿這才發現，他今天沒穿校服，黑色衛衣袖口露出半截銀色手鏈，上面掛著枚褪色的星星吊墜。
“過來幫忙。“他扔下一罐玻璃清潔劑。林小滿踩著椅子擦拭望遠鏡鏡片，余光瞥見江敘白蹲在地上組裝零件，修長的手指靈活地轉動螺絲刀，腕間膠布下隱約露出淡青色的血管。陽光穿過天窗的縫隙，在他側臉投下細碎的光影，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扇形陰影。
“這望遠鏡怎么壞的？“她忍不住問。江敘白的動作頓了頓，金屬零件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去年臺風天，為了救它，摔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腿，膝蓋處有道猙獰的疤痕，“不過現在快修好了。“說話時，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一個遙遠的故事。
夕陽西下時，望遠鏡終于恢復運轉。江敘白調試著焦距，側臉在暮色中鍍上層金邊：“看那邊。“目鏡里，獵戶座星云像團燃燒的紫色火焰，林小滿屏住呼吸，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輕笑：“第一次看？“她轉身時差點撞進他懷里。江敘白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體溫透過布料傳來：“下周有英仙座流星雨，想不想...“
話音未落，天文臺的門突然被撞開。三個染著黃毛的男生闖進來，為首的一腳踢翻工具箱：“江敘白，又在搞你這些破銅爛鐵？“林小滿護著望遠鏡后退，卻被雜物絆倒。千鈞一發之際，江敘白拽住她的手腕，將她護在身后。金屬零件在地上滾動的聲音里，她聽見他冷冷地說：“動她試試。“
混戰來得突然。江敘白用身體擋住砸向望遠鏡的鐵棍，臉上挨了一拳，嘴角滲出鮮血。林小滿抓起桌上的扳手，閉著眼睛朝對方揮去。等保安趕來時，黃毛們罵罵咧咧地跑了，江敘白的衛衣破了個大口子，露出鎖骨處猙獰的舊傷，而那臺剛修好的望遠鏡，鏡筒又出現了幾道新的裂痕。
“疼不疼？“她顫抖著摸向他的傷口。江敘白突然笑了，染血的手指擦過她發燙的臉頰：“帶你看流星的約定，可不能毀了。“遠處傳來悶雷，烏云開始吞噬最后一抹晚霞，而他眼底的星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林小滿望著他，突然覺得，這個滿身傷痕的少年，就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即使被烏云遮蔽，依然倔強地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