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不知,朝華公主在八歲前是沒有姓也沒有名的。
趙瑛本不是什么朝華公主,也沒有名門望族的身份,無父無母,被收容在濟善坊,還備受欺負。
然她“勤勉奮進”,勵志只做人上人!
聽聞城北云隱寺的慧深師傅道法高深,遂長途跋涉“逃”去拜師學藝。
可未及食齋飯,轉身,只見雪寒薇花下一女子鮮衣怒馬,眉眼狡黠:小丫頭,可愿做我的女兒?
?!
她正好缺母親,求之不得。
從乞兒到公主,她一路高歌猛進,可一朝奪嫡之爭身份暴露,她被設計成“弒君”棋子,母親不愛,朝堂不喜,淪為眾矢之的,一切都變了……
?
乾元十二年冬,奄奄黃昏,漫天飛雪,大理寺只有地牢和高頭玄門前點著明燈。一位女官裝扮的的婦人身披黑色斗篷,避開光影,隱于黑夜之中,面色鎮定自若。
“兩位大人通融一二,老身只消為殿下送一些衣物就好。”
身材魁梧些的獄卒直接往墻角一靠,擺了擺手,只看了這眼前這說話人一眼,語氣不耐:
“李女官,這兒怕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李嬤嬤不想自降身份,但她今日是來求人的,務必要把姿態放的低些。只能將視線投向始終保持沉默的那人,他卻扭過頭去,眼底帶著不著痕跡的嘲諷,面上卻不顯。
“李女官,她行刺二殿下雖未果,但其危害儲君社稷,已成眾矢之的,何況如今天下誰人不知真的朝華殿下早已薨逝,她是個假的。皇后現在不明哲保身,還要袒護她嗎?”
說罷他又悄悄打量了李嬤嬤一眼,見她的臉愈發黑沉,便柔緩了語氣。
“眼下朝野上下都咬著此事不放,我等也實在難做,您老還是回去吧。”
李嬤嬤啞口,要說的話都硬生生吞回了肚子。什么“難做”,不過是看局勢不利,墻頭草就像換個墻頭靠了。
只是如今大局未定,他們就已這般輕視……
雪漸漸大了起來,寒氣一寸寸侵入人的骨髓。
李嬤嬤無可奈何,只能神色擔憂的向地牢方向看了一眼,馬上就是半月之期了,不能耽誤皇后娘娘,可她也無法坐視殿下在里頭受苦。只能輕聲作最后一點請求:
“殿下好歹曾于你們有過知遇之恩,如今已是深冬,地牢寒冷。”說著她將整整一袋銀子遞給了他們,瞧了瞧四周。
“你們就把這些衣物送到就好,我不進去,也不叫你們難做。”
看著倆人無動于衷,李嬤嬤簡直氣得火冒三丈,可眼下也奈何不了他們。
大長公主雖疼殿下,眼下卻不在京城,遠水止不了近渴,李嬤嬤心都要操碎了。
眼下只能盼著娘娘和大相國能盡快扳回此局。
身后有腳步聲,她下意識回頭,就見遠處一人提著一盞竹燈乘雪而來。
先前那個不耐的獄卒卻倏地變了臉,忙笑意盈盈的小跑上前為那人撐傘。
走近了,李嬤嬤才看清了他的臉,縱她閱人無數。
可還是感嘆此人當真是眉目如畫,驚為天人。
但此人瞧著實在眼生,她在京城從未見過。李嬤嬤眼尖注意到了他身上披著的大氅,乃名門貴族定制所有,千金難買。
看那獄卒的態度,李嬤嬤已猜到了他應是朝廷中人。
只是眼下看到他大氅之下著的竟是紫袍官服,李嬤嬤的嘴角還是不可控制的抽搐了一下。
“李女官,您隨我進去吧。”
這話是對著李嬤嬤說的,她心生疑竇,有些意外,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這般審視他人有些不合規矩,可她李寸心能跟著皇后數十載,靠的就是不守規矩。她不識得他,他卻認得自己,難道是殿下的舊友,可她從未聽殿下說起過這號人。
眼下別無他法,能跟著進去,她自然一萬個愿意,可還需謹慎些為上。
“那老身就承了大人的情了,只是不知大人姓甚名誰,出自何家。”
“女官一會兒便知曉了。”
“……”
地牢暗無天日,如迷宮般七拐八繞。李嬤嬤緊跟著經過了一間又一間牢房,借著微弱燈火找人,可卻始終未看到趙瑛,越往里走越陰寒,心都涼了半截。
?
趙瑛已經不記得被關在這里有幾日了。
暗暗長夜,寂靜無聲。
唯一一抹鮮亮的色彩是來人手中的夜行竹燈,在黑夜里渲染著點點柔和熒光。
她艱難的抬起了頭,就看到了眼前一近一遠的二人。
趙瑛跪坐在水牢中央的臺子上,她動不了,手腳上都鎖著鐵鏈。從起初被關在這里看到外來之人時的恥辱,難堪到現在的看到了人也不在意,她看向李嬤嬤。
“嬤嬤來了,母后沒來嗎?”
她知道她不該來,也不會來,果然……自己終歸不是她親女。況且那些朝臣的嘴可是跟刀子似的不饒人,可她就是想問,好像這般就能安慰一下自己。
李嬤嬤猶豫著不知該如何作答。
水池里的水已經漫過了她的的膝蓋,牢頂水閣里的水滴答滴答的落到她身上,在一片寂靜之中,這樣的聲音格外清晰。
趙瑛已經感知不到冷了,張口還欲言,最終卻只是憂切的看著李嬤嬤不說話。
李嬤嬤自然知道她沒問出來的話是為何,可眼下這景象已經讓她憤怒到抑制不住的發抖,她一腳踏入水池,沖到了趙瑛面前,將衣裳一股腦的給她披上,有些哽咽:
“這可是水刑,他們怎么敢——”
趙瑛卻一把抓住了李嬤嬤的手,打斷了她的話,就這樣盯著她的眼睛,一定要“問”出個究竟來。
李嬤嬤抹了一把淚,悄聲道:
“娘娘她一切安好,有大相國相助,成事定就在這幾日了。”
趙瑛聽了,積壓在心底的痛苦和愧疚終于稍稍消散了一些。
“是我連累了阿娘,行,想殺他是在狀況之外,可我不后悔。她馬上就能為梨兒姐姐復仇了,如今我已是棄子,為何還不舍去呢……”
李嬤嬤撫了撫她的鬢角,心疼不已。她知道趙瑛雖平素看起來是個寧靜豁達之人,可內里卻是個思慮頗深有些固執的。只是從不叫外人看出來,如今倒是……
“傻孩子,說什么渾話。都是那趙硯,娘娘養了他這么些年,那白眼狼卻認賊作母——”
趙瑛示意她噤聲,抬眼看向了眼前一直長身立于暗處之人。
即使借著微弱的光,她也看不清他的臉,只模模糊糊能感受到他周身的氣質。
冷淡疏離。
看著像是不茍言笑之人。
她們眼下的光景,李嬤嬤根本進不來。
應是他幫了忙。
“這位大人是?”
他躬身行禮,不卑不亢,的確話少的可憐。
“金陵裴氏。”
趙瑛頷首沉思,
果然…
江南裴家,歷遷六朝屹立不倒,是百年世家望族。
世居金陵,向來不事朝堂紛爭,即便科舉入仕也是不愿在長安為官的。
如今正是先帝駕崩奪嫡之爭的關頭,衛后與貞妃正斗的火熱,而她又是衛后的女兒。
裴氏不想,也不需要什么將來的從龍之功。
遂不會允許裴家之人參與此次奪嫡之爭的。
但為何要出現在此處,她心里有些猜測,可自己如今已經淪落至此,她不想自作多情,會錯了意,平白丟人。
這些年爭著搶著當她面首的人可不少,此人又長得標志。
除了這個,她也實在不知他打的究竟是何念頭,總不能是來送她上路的吧?那他真是多此一舉了……
“裴大人好雅興,來大理寺賞雪?”
裴玗不執一言,而是褪下了身上的大氅,折起來放在了一旁的矮桌上。
李嬤嬤瞪大了雙眼,牢獄中的東西無人灑掃,滿是灰塵。
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他并未回應趙瑛的話,而是斂著視線,反過來問起了她。
“臣,三日后會再來,殿下可有什么話要臣帶走——”
“又或者有什么事要臣去做。”
趙瑛抬眉,不理解他所言何意。
但還是佯裝思索了一會兒。
“并無。”
“……”
趙瑛看著他的背影。
“裴大人留步!”
裴玗本身走的就不快,此刻已經停下了步子。
“夜深路遠,嬤嬤她有眼疾。”
“……臣會護送她回去。”
李嬤嬤不言一語,跟了上去。
“嬤嬤,我想吃您和阿娘做的壽面了。”
李嬤嬤愣住了,自從入了宮,阿娘這個稱呼便許久沒有聽到了,她有些恍惚,頓時潸然淚下。
“好,等一切安定了,我們一起做。”
裴玗卻突然轉身。
趙瑛望著他手中竹絲云紋燈籠左右搖晃著,轉了一圈后才慢悠悠的停了下來。
二人停在玄關處,外面的雪透過石灰龕壁高處的鐵桎窗飄了進來,恰好落在了他的眉宇。
窗外燈火偷偷進來的光傾斜著,使趙瑛剛好能看見他的眼睛。
明亮,且攝人心魂。
四目相對,一場無言的靈魂交鋒。
裴玗率先敗下陣來,他垂眸,隱匿了眼中的情緒。
“云隱寺,一箭之恩。”他說。
趙瑛沒聽清,他說得又輕又含糊。
“什么?”
“沒什么……”
裴玗眼底的自嘲一閃而過,又避開了她的視線。
趙瑛自是猜到他的心思了,報恩……只是她所施恩之人可不在少數,眼前之人她不記得。
但她也沒有刨根問底,而是想了很久,最后淡笑問他:
“若三日后大人果真再來,為我折一枝云隱寺的雪寒薇可好?”
風拂動了他的發絲,他放下了手中的燈,躬身行揖,一滴淚卻不自覺落了下來,只是他隱藏的很好,沒有人會看見……
“敬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