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滴暈開的墨汁，在（7）班的窗玻璃上洇出深淺不定的痕跡。林遠蜷縮在最后一排的課桌前，指節捏得發白，月考成績單上刺眼的分數正對著他顫抖的睫毛投下陰影。當陳默的影子籠罩住他歪斜的課桌時，少年突然將那張皺成紙團的試卷揉得更緊了些。

“林遠，“陳默的聲音裹著走廊漏進來的穿堂風，“我們出去走走。“

夕陽正在肢解教學樓的棱角，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壓扁。陳默的舊皮鞋踩過滿地梧桐葉，那些金黃的裂片像被撕碎的時光，隨著他們穿過連廊，在空蕩蕩的階梯教室里堆積成褪色的地毯。

“三年前你父親在工地摔斷腿那會兒，“陳默突然開口，聲音混著粉筆灰在光柱里漂浮，“他背著診斷書去找學校領導時，校工老張往他褲兜里塞了五百塊錢。“老人布滿老繭的手掌隔著布料硌在他脊背上，“后來才知道那是老張給女兒攢的補課費。“

林遠猛地轉身，看見對方鏡片上跳動著細碎的金光。陳默解開西裝第三顆紐扣，露出內襯里洗得發白的校徽——那是他當年被取消評優資格時，學生偷偷別回去的。

“上周我去市立醫院補課，有個女孩在病歷本上畫滿了函數圖像。“陳默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講臺邊緣的刻痕，那里還殘留著某個學生用小刀劃下的“北大見“，“她父親是賣早點的，每天凌晨四點收攤后才能騎車送她來。“

暮色突然暗了一瞬，遠處體育館傳來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林遠想起昨夜在ICU外守到天明的母親，想起護士掀開藍白床單時露出的透析管，想起父親蹲在繳費窗口前攥皺的繳費單。那些尖銳的疼痛突然變得遙遠，像隔著毛玻璃觀看的默劇。

“知道為什么我總帶著兩支鋼筆嗎？“陳默突然掏出包著牛皮紙的舊文具，其中一支的筆帽裂著細紋，“去年暴雨天，我在橋洞下補課，有個學生把僅有的一件雨衣撕成兩半。“他轉動著筆桿，金屬與金屬摩擦發出細響，“現在這支筆，寫禿的筆尖能插滿整個筆筒。“

林遠感覺胸腔里有什么在震顫。他想起自己藏在儲物柜底層的速寫本，那些被教導主任沒收的漫畫草稿，每張角落都畫著戴學士帽的小人。當陳默的手掌重重按在他顫抖的肩頭時，少年才發現自己咬破了下唇。

“他們不是考試機器，“陳默的聲音突然變得清亮，夕陽穿透彩窗在他們臉上投下光斑，“你也不是。“陳默突然解開襯衫第二顆紐扣，露出鎖骨下方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去年心臟病發作時急救留下的印記，“就像這顆隨時會停跳的心臟，偏要和死神打賭誰先輸給理想。“

暮色徹底沉入地平線時，陳默從檔案柜深處取出個泛黃的筆記本。扉頁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間夾著片干枯的銀杏葉，那是某個輟學學生在復讀通知書寄到那天，偷偷塞進教師休息室的。

“你看這些劃掉的'不可能'，“陳默的手指撫過頁邊褪色的刪除線，“每個字都是用紅筆描了三遍的。“窗外的晚風突然掀起紙頁，露出夾層里泛潮的匯款單，收款人姓名欄里擠滿了歪扭的字跡。

林遠感覺眼眶發燙。他想起昨夜在教師辦公室外撞見陳默在吃降壓藥，想起對方扶著墻踉蹌卻堅持批改作業的背影。那些曾經讓他憤怒的偏執，此刻在夕陽余燼里顯露出滾燙的真相。

當整棟教學樓陷入黑暗時，陳默突然按亮手機電筒。光束掃過墻壁某處，照出用熒光涂料畫的巨大公式。那是某個通宵補課的雨夜，他們用粉筆在黑板報角落偷偷寫下的微分方程，在月光下持續發光至今。

“你看，“陳默的呼吸在光束里凝成白霧，“黑暗越是洶涌，光就越要站直腰桿生長。“他蒼白的指尖劃過公式最后的積分符號，那里不知被誰添了道俏皮的波浪線，“就像你母親手術那天，我在繳費窗口前聽到的——'先記教務處陳老師的賬'。“

林遠突然抓起那支裂痕累累的鋼筆，在墻面的公式旁畫下新的軌跡。鉛筆與墻壁摩擦的沙沙聲里，兩個男人的影子在黑暗中不斷延伸，最終融進窗外漸濃的夜色。走廊盡頭傳來宿管鎖門的長嘆，而他們的對話仍在光塵中漂浮，如同永不墜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