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愣半秒，反倒是小玉先回過神來。
來車不是別人，正是晚上在餐廳跟他們打招呼的絡腮胡男人。
“開車辛苦，跑了這么多天山路也沒說好好休息一晚再走。你看，開夜車多危險啊，一不小心就掉江里了，江水這么急，真是救都沒法救啊。”絡腮胡男人下車朝江面看了看，嘖了嘖嘴，
小玉怒從心中起，大聲呵道，“比干，你別欺人太甚。”
“小狐貍，當年在萬窟山我就該一掌結束了你，要不是二郎神出面把你交給老君，你還能站在這里跟我說話？”比干怒道。
“你以財神寶印遺落萬窟山為由殺了姥姥，又重傷與我，如今又苦苦相逼，到底是為了什么？”小玉不明白，她和姥姥相依為命，一直住在萬窟山，除了二郎神偶爾會來看她，她們幾乎與世隔絕，實在想不明白為何會得罪一位享人間香火的正神，并讓他殺之而后快。
比干冷冷道：“降妖除魔是每個得道之人的職責，我有必要跟你解釋嗎？”
“財神，小玉一直潛心修行，從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你又何必趕盡殺絕呢？”
許仙沒有想過成仙得道，也從來沒有過維護天下蒼生的覺悟，金山寺修行二十年，也只是想為娘子分擔罪孽。他或許算是一個好人，但離慈悲還是挺遠的。
如果是換成別人，自己勸解幾句也就隨他去了，可眼前的人是小玉，他就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好歹跟了他一場，多少也是有情分在的。
“許仙，你可真有意思，沒得道之前跟蛇妖纏在一起，成仙之后又和狐貍精攪合在一塊，你是跟妖干上了是吧？”比干語氣嘲弄。
許仙沒說話，小玉突然捂著胸口，輕輕偎進他的懷里，輕聲道：“官人，我心口疼。”
我心口疼。
比干臉色一下子就白了，眼前女子輕輕柔柔的一句話，就把他拉回那座冰冷的宮殿。
比干，殷商王室重臣，商王文丁之子，商紂王帝辛之叔，受托孤之重輔佐帝辛，歷經兩朝，忠君愛國，為民請命，敢于直言勸諫，臨了卻被妖妃妲己剖腹挖心。
——“娘子心病舊疾，這荒山野嶺的如何是好？”
——“當年妲己娘娘心疾復發，聽聞是王叔比干舍了自己的玲瓏人心才得以痊愈，現今王叔位列正神，體恤萬民蒼生，那顆七竅玲瓏心想必更能以心補心，如果……”
小玉故意拉長的尾音讓比干頭皮發炸，一股無名怒火由心底而起，似是有所感應，原本疏淡的月光被濃云隱去，一道閃電似是要劈開一方天際，空氣中隱隱有雷聲滾動。
新仇舊恨，激得他猙獰立現，一聲怒吼，抬掌便向兩人攻來，小玉長嘯一聲，凄厲之情震蕩山間，異變就發生在剎那之間，小玉不躲反攻，鋒利的狐貍爪子直逼比干面門。
眼見森森利爪迎面抓下，比干心知她重傷在身，這些年全靠許仙靈氣滋養以保全自身，現下正面相迎，此舉必是拼了全力，不敢正面硬接，微微側身躲開，在兩人錯身之際，一枚小箭激射而出，直取小玉后心。
只覺一陣錐心之痛，小玉怒急，眼眸瞬間變成血色，殺氣大盛，頃俄舉起右手，整條手臂覆滿毛發，利爪森然，锃亮如刀，反手直攻比干腰際，五股力道宛如排風破浪，沿未近身迫得比干幾乎喘不過氣來，比干不及細想，左右忽的變幻出兩柄戟叉，將那狐貍在空中頂翻了個筋斗。
一道閃電突然從天頂快速拖過，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天幕如同拉開了一道大的口子，瓢潑大雨覆傾而下，這里地質疏松，又逢如此大雨，山頂的土層成片下移，很快形成了一道泥石流，沙土裹挾著巨石直沖入江，遠看似是高山的一道傷口，觸目驚心。
剛才一擊本就是窮途未路，一擊落空，小玉已無力再戰，整個變成了一只火紅色小狐貍，輕飄飄往下墜。
比干并未停手，半天之上，黑云之間，一縷閃電被引動，許仙見此不再遲疑，飛身上去接住小玉，反手掐訣，胸中默念咒語，右手食指一縷閃電直通天際，兩人同時擲出，兩縷閃電甫一接觸，迅速交織成一片電網，瞬間電光密布，天地之間恍如白晝。
就在這生死悠關的剎那，天空又是一道巨響，許仙催動口訣，一條泛著金光的長繩從小玉身上射出，直挺挺把比干縛了個結實。
小玉覺得腳下輕飄飄的，面前有扇門，有光從門后透出來，里面很安靜，她站在門外，掌心止不住出汗——明明四周很安靜，可一顆心就是跳個不停，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嘴里跳出來似的。
終于下定決心推開門，才發現輕輕一推就開了。房間里燒著壁爐，屋里的光很暗，木制的矮桌上擺著盤新鮮的水果，是她最愛吃的櫻桃，有輕輕的唱歌聲，歡快的調子，是她從小聽到大的童謠，從背對她的椅子后面傳出來。
緩慢地靠近搖椅，兩條長滿毛的小腿架在矮凳上，然后是裹著浴袍，織著毛線的——姥姥？
小玉一個激靈，眼睛陡然睜開，身處的環境讓她完全懵了：車門打開，她倚在車后座，心口處一陣陣針刺樣的痛，透過擋風玻璃看見許仙一腳踩住比干后腦勺，把他的臉重重踩進泥水里，怒吼著問道：“人呢？你把她弄哪去了？”
什么人？她不是在這里嗎？腦袋發懵的，似有千斤重。
玻璃毛毛的，月亮又掛在了山那頭，小玉掙扎著坐起來，“許仙……”
許仙下意識回頭，見小玉轉醒，大踏步走過來，扶起她下了車，比干蜷縮著身子在地上痙攣，小玉眼下青黑，整個人仿佛被死神籠罩。
或許因為已經感知到死亡，小玉居然沒覺得緊張和害怕，她的心臟靜歇的像一口枯井，胸口沒有一絲起伏，她以為在生命的盡頭，會憤怒、會憎恨，然而都沒有，她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以怪異姿式躺在地上的比干。
真是可笑，世人都道神仙好，法力無邊，慈悲為懷；世人也道妖面目可憎，為惡人間；可是到了這人間啊，管你是法力無邊的神佛，還是為非作歹的妖精，不一樣逃不過因果，被欲望所累？
比干啊比干，真是沒想到啊，前世你被狐貍精剖腹挖心，今生你依然逃不過被狐貍精挖心剖腹的下場。
“小狐貍，有本事松了這幌金繩，看我不生剮了你。”比干氣急。
若有似無的一聲嘆息從頭頂傳來，比干調整了一下身體，艱難地抬起頭，從被打的腫成一條線的眼睛看出去，只看見兩條模糊的身影。
“神仙的心能使人起死回生，比干王叔的玲瓏之心只怕活死人肉白骨更勝一籌，小玉，別怕。”許仙扶著小玉，輕聲寬慰道。
比干聞言，只覺汗毛豎立，許仙，你要不要聽聽你說的什么虎狼之詞，你這是要弒神啊。
小玉眼神掃過，比干只覺得胸口冰涼，像是破了個洞，有股風直往里灌。
下一刻，心口似是被什么穿透，有只手狠狠抓住了心臟，那種剜心之痛讓他整個人都痙攣地縮在一起。
溫熱的氣息從心臟傳遍全身，心底的那口氣猶如久旱干涸的古井又逢甘露，正源源不斷地滋養著她的靈魂。
妖精對月煉氣，吸取天地之精華而得以變幻人身；道士爐前煉丹，盜天道之氣運而得以成道成仙。
對于妖精來說，不論怎么煉，日月之精華怎比的上擁有天地之氣運的仙體？
七竅玲瓏心入體，小玉自后心刺入，前胸透出的傷口瞬間痊愈，眼下青黑消散，整個人散發著微微的紅光。
“他怎么辦?”許仙指著地上的比干，問道。
小玉伸出右手，翻轉掌心向上，一桿鑲著金邊的黑色小幡緩緩升起，并逐漸變大。
“萬魂幡！”比干赫然叫道。
萬魂幡，用黑色陰魂幡布制成，枯骨為桿，幽冥靈絲縫合，取九幽地火，于第一次人神大戰吸納萬千魂魄祭煉而成。
每次萬魂幡出，必吸納靈魂。
“你是想以我祭幡，你們兩個瘋子，我是享世間香火的正神，你們就不怕天庭追責嗎？”比干氣的七竅生煙，兩世被挖心就算了，現在還要與萬千怨鬼為伍，一旦不能堅守本心為妖魔所用，實在是神界之恥。
小玉右手往前輕輕一送，漆黑的小幡恍若是虛無空間之中的一個黑洞，無盡的金色鑲邊魂絲纏繞著一張張扭曲的臉，像是承受著九幽烈火的煎熬，扭曲地顯露出無盡猙獰。
比干提醒自己不要去看，守住心神，可那無邊的黑洞似是有種魔力，能攝人心魄，只是一個失神的功夫，比干就覺得整個人如墜地獄，入耳全是嚎叫，入目皆是廝殺，通體上下如烈火焚身，如寒冰侵襲，心底的怒火直沖腦門，似是有無盡冤屈無處申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