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戰國,初入秋。
日暮殘陽撿拾著山隘峽谷的余暉。
瀧河映透一片血紅。
臨時搭建的簡陋木架橋橫跨百米寬的河道,放工的百名徭役勞工拖著疲乏的身影,踩著咯吱響的橋木歸營。
橋頭,一個蓬頭垢面的年輕役工扶著的木橋護欄,瘸著一條捆綁的傷腿蹣跚而行,與前面的隊伍落后一大截……
他身后一個壯碩的役工不耐煩地呼喝:“予象,快點,我都餓極了!”
予象索性停下腳步,回過頭,亂發下的雙眸透出陰鷙寒光,詛詈道:“著急投胎嗎?”
“傻六指,還敢頂嘴……”
壯漢怒吼著揍了予象一拳,又一把將他拽倒在身后,自己快步踏橋前去……
“噼——啪——”
木橋就在壯漢腳下斷裂,瞬間,幾十名役工隨橋傾倒紛紛落入湍急的河水中撲騰,呼救哀嚎聲回蕩在峽谷……
壯漢僥幸抓住了殘木,懸空晃蕩著,他驚恐地望著斷橋上的予象,懇求道:“幫、幫幫我……”
予象卻抬腳踩在壯漢的手指上,嘴角提起狠戾地笑意:“簞食不果腹,苦役不堪負,不如去投個好胎!”
壯漢幾經掙扎終是不力,墜入河中……
就在岸上人群驚慌失措之際,一個人影迅速竄到予象身后推了他一掌,毫無防備的予象也從數米高的斷橋上栽入河中……
“公子投了好胎,不也沒得好命!”橋上的人影冷嘲道。
予象,便是二十年前流落在民間的越公子豫!
瀧河岸邊。
幾名差吏持刀驅使幾艘漁船下河救人,然而,漁船一劃到河中央,就被水中一圈慌亂求生的役工扒翻沉沒,漁夫也隨之落入河中……
岸邊只剩下一艘渡河的烏篷船,差吏仍是不顧兇險威逼著駝背的老船夫撐船下河去救人。
“差使,不能去啊,落水者慌無意識,會覆舟同水厄啊……”
差吏根本不顧老船夫的苦苦哀求,使勁地鞭笞駝背的老船夫。
一個妙齡女子跑過來求饒:“不要打我祖父,民女去……”
“鄭珣,不可去啊!”老船夫趕緊阻止。
鄭珣卻已跳上船,撐船入河……
此時,天色已是晦暝,隱約見那搖晃的烏篷船也沉沒在沸騰的河中央……
……
翌日清晨。
河面一如往常煙濤微茫,好似昨日的水難只是一場輕飄飄的夢。
“予象——予象——”
趴在岸石上的予象被呼喊聲驚醒,他從河水里抽出腿腳坐起來:“誰?是誰在喊老子?”
一名年輕的役工跑過來:“予象,你還活著……”
“你是誰?”
“我是童僚啊……從小與你光屁股長大!”
“你……怎么穿成這樣?還蓄這么長的頭發?”
童僚揪著他的頭發探向河面:“看看,你的頭發比我的還長。”
予象對著河面映影扒了扒濕漉漉的亂發,發現自己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間竟然還長著一根指頭,難道是在做夢?他使勁地掰了掰那根多余的手指,連心的痛。
予象拍了拍自己混亂的頭,問道:“童僚,現在是民國幾年?”
“民國是哪個國?我們現在越國服勞役……”
“越國?”
予象驚愕地坐直了身體,罵道:“媽的!老子堂堂山大王怎么會流落此地做勞工?”
“山大王……又是個什么王?”童僚眨巴眼睛問。
予象拖著酸脹的雙腿艱難地爬起來,環顧四周重巒險峰,喃喃道:“這……離老子的山頭有些遠啊!”
“是挺遠的,你都順流到繒國地界了,回營地還有好幾里地呢……役工出逃可是會禍及家人的……”
童僚攙扶著予象一瘸一拐地踩著鵝卵石走著,繼續說:“不管怎地,活著就好,倘若有個好歹,回鄉我都不知怎么跟嫂夫人交代……”
“我還有夫人!漂亮嗎?”予象驚奇地問。
“呃——雖比不得前朝西施,但配你這個傻子是綽綽有余的……”
“我很傻嗎?”
“唉——越來越傻!”
……
兩人走了小半日才回到營地,草地上擺滿了十幾具遇難役工的尸體,聞訊趕來的家小嚎哭聲沸天……
童僚帶予象來到粥棚,舀了一碗粟米粥遞給他,予象看著豬食一樣的粘稠物,實在下不了嘴。
童僚倒是一口喝得干凈,仔細地舔著陶碗,沒心沒肺地說:“幸虧死了這么多人,否則,哪里還有余食留給我們!”
予象已是饑腸轆轆,不管怎樣,還是得活命再說其他,他剛端著粥碗送到嘴邊,沖進來兩名差吏打翻了他手里的粥,強行將他扭送到不遠處的草簾營房。
營房內坐著幾名神色凝重的官紳。
昨日那個落水的壯漢竟也僥幸獲救,正在縣宰黃岸面前指控予象……
“黃縣宰,小民李肥,在落水前本已抓住斷橋,可予象故意腳踩小民的手,致使小民失手墜河,小民疑心他是裝瘸故不前行,況且,小民在落水前發現斷橋處有刀鋸之痕……”
縣宰黃岸起身走到予象面前,吩咐差吏:“查看予象的腿腳有無傷!”
兩名差吏便解下予象綁在腿上的布條,扯開袴衣,光溜溜的腿腳上,除了茂盛的腿毛,連塊破皮都沒有。
“予象,做何解釋?”黃縣宰問。
予象坐在地上也一臉懵……媽的!真是個傻小子,做戲也不做全套,害的老子還當真瘸著腿走了好幾里路,老子哪曉得這小子玩什么花招!
這時,一個滿臉燒疤的農婦掀開草簾沖進來,“撲通——”一聲跪在黃縣宰面前喊冤:“縣宰啊,小民是予象的荊婦,予象從小癡傻,但從不害人,斷不會做這種傷天害理之事,請縣宰明查啊!”
予象扒開額前的亂發,驚愕地審視著身旁這個灰頭土貌的婦人,丑也罷了,可這歲數都可以做他的老娘了,竟然是自己的夫人!
婦人也偷偷側過頭,赤紅的眼瞼沖予象拋了一個狡黠的媚眼。
予象一陣惡心,感覺……想死!
予象立即跪爬到縣宰腳下,學著婦人那般凄聲喊道:“縣宰啊,小民認罪,是小民鋸斷的木橋,求縣宰把小民拉出去……砍了吧!”
“那予象,你為何這么做?”黃縣宰問。
“因為……好玩!”予象眨巴眼睛說。
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的予象。
一旁的老叟咳嗽了兩聲,拱手施禮道:“黃縣宰,小民是此地的里正童苚,予象確如他的夫人所訴頭腦冬烘……況且,諸位請看,予象的右手六指殘,鋤頭都不能握,怎會使刀拉鋸?”
“誰說我不會使刀……”予象急赤白臉地辯說:“老子的破鋒八刀殺人越貨,無人能及!”
黃縣宰看著瞪著白癡般清澈雙眼的予象,不耐煩地轉身揮了揮衣袖,兩名差吏便將予象又強行拖了出去,扔在外面的雜草地上。
予象仍是不服氣地在營房外叫嚷:
“不信……老子給你們耍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