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簾營房里。
縣宰黃岸擰著眉頭來回踱步:“計司空近日就要來本縣理責,難道我們就交這個傻子出去應差?”
水吏摸了摸稀疏的山羊須,說:“黃縣宰,去年汛期水患也死傷數人,巫師占卜說,河神要娶妻才能開支分流……”
“河神要娶妻?”
“是!”
……
被差吏扔出來的予象憋了一肚子氣,那個丑陋的婦人仍跟在他屁股后面絮叨個不停,予象東躲西避地跑進粥棚。
粥棚里。
童僚果真是全無心肝,正在案前哼著小曲切著菜、扭著腰肢啃蘿卜……童僚是里長童苚的兒子,所以才攤上伙夫的輕便差事。
童僚抬頭瞟了予象一眼,說:“就知道你會沒事,誰會跟一個傻子計較……”
“給我——”予象伸出手吼道。
童僚將自己吃剩的半截蘿卜遞給他……
予象并不接童僚遞過來的蘿卜,而是一把奪過他手里的切刀……
“你要做什么?”童僚嚇得躲開老遠。
予象將右手攤在案板上,左手起刀落,砍掉了那根多余的手指,頓時鮮血如注,一陣劇痛上頭眩暈起來,須臾間,眼前似乎浮現出一個身著民國繡花旗袍的美貌少婦,少婦一只斷了小拇指的右手血淋淋……
“鄭——珣——”
予象恍惚地喊了一聲,就天旋地轉地倒了下去……
……
“誰在喊我?”
鄭珣從床榻上驚醒,環顧低矮昏暗的茅草屋內簡陋的桌席,糊涂起來。
一個身著窄袖衣的小姑娘端著藥湯進來……
“你……是誰?”鄭珣問。
小姑娘嘆息道:“姐姐,你落水獲救后就一直迷迷糊糊地講胡話,還是先把藥湯喝了吧……”
鄭珣一把打翻小姑娘手中的藥碗,下床就往外跑,撞在剛門的駝背老船夫身上,老船夫鐵鉗般的手又將她拽回屋里,神色緊張地問:
“鄭珣,你要去哪里?”
“你們……綁架我?”
“巫師正在河邊卜算給河神娶新娘,巫師數次來提親要娶你續弦,都被我拒絕,如今他肯定會借機報復,此刻,你得馬上離開這里,去繒國找你舅父韓侗……”
“什……什么國?”鄭珣瞪大眼睛問。
老船夫吩咐小姑娘:“鶯和,快幫姐姐收拾衣物……”
鄭珣木訥地看著手忙腳亂得一老一少莫名其妙,自己可是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怎么出現在這種破落之地?難道自己是在做夢?
老船夫從箱底翻出一袋嘩啦響的錢幣,塞進鄭珣手里,囑咐說:“路上省著點用!”
……
鄭珣挎著包裹出了門,稀里糊涂地爬了好幾里荊棘霸道的山路,幾聲豺吼狼叫嚇得她摔進溝壑,跛著腳逃離了山野。
心慌是真的!
腳痛也是真的!
就算是夢,也該醒了吧!
日暮時分,精疲力乏的鄭珣終于看到了一座壘石城門——顓臾城。
顓臾城乃是越、繒兩國交界的邊陲小城,雖比不得國都繁華,但也是諸國客商來往易貨的興旺之地,此時天已暗沉,仍有趕腳的客商來往匆匆。
城中街道有一處掛著燈籠的驛館,鄭珣打算進去歇息一晚。
驛丞鄙夷地打量著粗服弊履的鄭珣,冷言道:“姑娘,本店只收圜錢,你這貝幣……還是去邊郊找間客舍住吧,我們這里可是貴人們歇腳的邸館!”
鄭珣還想爭辯,驛丞卻不耐煩地揮手驅逐。
一位身著華服的年輕女子帶著一名婢女走過來,說:“驛丞,現在天已沉暮,這位姑娘孤身一人行走夜路也是不便,就讓她與我的婢子住一晚吧!”
“公主仁德!”驛丞立即變了一副奴顏婢膝的嘴臉。
鄭珣連忙向公主道謝,跟著她們上去木樓。
……
婢女端了些酒菜上樓來擺上案幾。
“鄭珣姑娘,過來陪我飲酒!”公主邀請道。
“謝公主!”
鄭珣連忙跪坐過來,見公主一臉哀愁,問道:“公主這么高貴的身份,怎么還不開心?”
公主苦笑一聲:“公主……還不如平民女子,我被王兄當做貢品送給了老昏君,如今,君王不在了,我便成了一個棄婦,母家也回不得!”
“你當初為什么不逃婚!”
“享公主食祿,思民安國固,哪許得了自己任意!”
“唉!公主蕙心紈質,卻生錯了時代……”鄭珣嘆息道。
“這世道是男人的紛爭,女子只不過是他們謀局下的棋子……”公主一觴酒倒入喉。
“何必貶低自己,女子一樣可以立足于世!”
公主輕輕搖頭:“鄭珣姑娘出門半日就崴了腳,行路都難,如何立足于世?”
鄭珣摸摸自己腳踝,也的確如此,畢竟在男尊女卑的古代,女子只不過是男人的附庸,況且,自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如何才能在這亂世下立足?
公主見鄭珣眉目如畫,宛若繡面芙蓉,勸誡道:“鄭珣姑娘雖粗布荊釵,卻難掩西子之貌,還是居家守拙,勿要出來惹禍上身!”
“我……我也算是……逃婚出來的!”鄭珣說。
“那他們為難你的家人,怎么辦?”公主問。
鄭珣想到蓬牖茅椽里的老船夫和他的孫女,也心有擔憂,轉頭見榭臺前置放著一臺箏。
“公主,我彈一曲為你舒解憂愁吧!不管我們身在哪里,都要……隨遇而安!”
鄭珣起身過去,撫摸十二弦,驚嘆道:“真是臺好箏!”
婢女十分不悅地走過來白了鄭珣一眼,阻止道:“姑娘別損壞了箏,這可是我們唯一值錢的物什了,明日我還得拿它出去典當貨幣付店錢呢!”
“如此,我就更得試試了!”
鄭珣從小多才多藝,憑借多年的努力終于考上了戲劇學院,但在美女如云的校園里,才知自己資質平庸,每次出劇場也只能演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鬟……
此時在夢里,竟還被一個小婢女鄙視,鄭珣不服氣地跪坐箏前,活動了手指,便輕撫琴弦彈奏起來……
樓下客房的牖窗緩緩推開,一位氣宇軒昂的玉冠男子被箏樂聲吸引而探出頭來,望見榭臺前撫琴的女子披著一層月色銀輝,如同超逸絕塵的仙子撥弄著清亮的琴音流瀉撲面。
箏樂聲時而婉轉著小兒女的似水柔情,時而澎湃著千軍萬馬的磅礴大氣……
男子含宮咀徵,情不自禁地走出來院里的墨竹旁,拿出玉簫隨聲附和起來……
鄭珣聞聲望去,樓下竹煙波月中吹笛的男子巖巖若孤松獨立,笛聲和奏的也是恰到好處,雖然看不清彼此相貌,但這可遇不可求的知音交流也是靈犀之韻驀然好!
秋涼似水洇輕煙,星月交輝落琴弦,樂自低容律博衍,半入流云,半弄竹影!
曲終,男子意猶未盡,拱手施禮道:
“鄙下諸咎,敢問姑娘芳名?”
鄭珣抬頭望著夜空中那輪影綽在云層里的將滿秋月,指尖下的一曲琴音也將她的思緒拉回到這個不真實的世界,恍惚間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誰?
“我……也不知道!”
“那,可否請教姑娘,所奏何曲?”
“隨遇而安!”
“多謝姑娘賜教!”
諸咎施禮抬頭,已無佳人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