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城的黎明被馬蹄聲踏碎。
裴遠舟立于城頭，眺望遠處揚起的塵煙。連續三日的等待，終于在這一刻有了結果。程知節派去接應寧王的鐵騎回來了，但隊伍比出發時少了一半。
“開城門！“他高聲喝道，隨即快步下城迎接。
吊橋緩緩放下，為首的騎兵扛著一面殘破的寧王旗，旗上沾滿暗紅血跡。隊伍中央是一輛封閉的馬車，車窗被黑布遮得嚴嚴實實。
“寧王殿下如何？“裴遠舟攔住一個滿身是傷的騎兵。
騎兵搖頭：“路上遭遇七次截殺，折了三百弟兄。殿下受了箭傷，但無性命之憂。“
馬車簾子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寧王蕭郎比裴遠舟上次見到時消瘦了許多，眼下青黑一片，唯有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裴大人...“寧王聲音嘶啞，“芷兒...可安好？“
裴遠舟抱拳：“殿下放心，蘇姑娘已無大礙，正在府中等您?！?/p>
寧王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神色，微微頷首，又縮回馬車。
隊伍緩緩入城，沿途士兵紛紛行禮。裴遠舟注意到，馬車周圍有八名從未見過的黑衣護衛，個個眼神銳利如鷹，腰間配著造型奇特的彎刀。
“那些人是誰？“他低聲問騎兵隊長。
“北庭死士?！瓣犻L同樣壓低聲音，“程將軍的貼身護衛，據說個個能以一當百。“
節度使府前，蘇芷已在李文韜陪同下等候多時。她換了一身素白長裙，發間只簪一支銀釵，樸素中透著難掩的貴氣。當馬車停穩，她的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
車簾掀開，寧王在護衛攙扶下緩步走出。他右臂吊著繃帶，臉色憔悴，卻在看到蘇芷的瞬間煥發出驚人的神采。
“芷兒...“
蘇芷向前兩步，又遲疑地停下。眼前這個滿身傷痕的男人很可能是她的生父，這個認知讓她無所適從。
寧王卻已踉蹌上前，顫抖著伸手撫過她的眉眼：“這雙眼睛...與你母親一模一樣...“
這句話擊碎了蘇芷所有防備。淚水奪眶而出，她撲進寧王懷中，二十年的委屈與思念化作一聲哽咽：“父親...“
寧王緊緊抱住女兒，淚水打濕了她的發頂：“對不起...是為父無能，讓你流落民間這么多年...“
在場將士無不動容，裴遠舟也鼻尖發酸。他悄悄退后幾步，給這對父女留出空間。
“進城細說。“李文韜適時打斷，“殿下傷勢需要處理，而且我們有要事相商。“
內堂中，醫官為寧王重新包扎傷口。箭傷在右肩，再偏一寸就會傷及心臟。蘇芷坐在一旁，目光始終未離開父親蒼白的臉。
“杜允之這是狗急跳墻了?！俺讨澙浜?，“敢對皇室宗親下此毒手！“
寧王苦笑：“在他眼中，我早就是個死人了。“他從貼身處取出一個油布包，“諸位，這就是杜允之不惜一切代價要銷毀的東西——先帝遺詔?！?/p>
油布層層揭開，露出一卷明黃絹帛。寧王小心翼翼展開，露出里面蒼勁有力的字跡：
“朕若大行，傳位于昭陽公主蕭玥。寧嬪不貞，所生子非朕血脈。駙馬蕭郎輔政，待公主產子立為太子。欽此?！?/p>
絹帛末端蓋著傳國玉璽，鮮紅如血。
內堂一片死寂。裴遠舟倒吸一口涼氣——這遺詔若真，當今圣上不僅得位不正，更是寧嬪與杜允之私通的孽種！難怪他們要置昭陽公主于死地！
“這...這怎么可能？“蘇芷聲音發顫。
寧王輕撫女兒長發：“二十年前，先帝察覺寧嬪與杜允之有染，暗中命太醫滴血驗親，發現皇子非親生。當時昭陽已有孕在身，先帝便擬了這道密詔。“
他眼中浮現痛苦之色：“不料事泄，寧嬪與杜允之先下手為強，毒殺先帝，構陷昭陽謀反。我本應一同赴死，但昭陽臨刑前將密詔和剛出生的你托付心腹送出...“
“所以您隱忍二十年...“
“只為等待時機?！皩幫跷站o拳頭，“芷兒，你不僅是我們的女兒，更是先帝指定的皇位繼承人！“
這一連串的沖擊讓蘇芷臉色煞白。她下意識尋找裴遠舟的身影，當兩人目光相遇時，他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給她無聲的支持。
程知節突然單膝跪地：“殿下，遺詔在此，天下歸心。老臣請即日誓師，清君側，正朝綱！“
李文韜等將領紛紛跪倒：“請殿下主持大局！“
蘇芷驚慌后退：“我...我不行...“
“你可以。“寧王握住她的手，“昭陽的血脈，離鸞引的傳人，沒有人比你更合適?！?/p>
正當眾人激昂陳詞時，一名侍衛慌張闖入：“報！府外有位自稱'梅隱'的道人求見！“
“梅隱大師？“程知節驚喜道，“快請！“
片刻后，一位身著灰袍的老者飄然而入。他頭戴竹笠，面覆青銅面具，手持一柄白玉拂塵。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行走時竟無聲無息，宛如鬼魅。
“梅隱參見寧王殿下，參見公主后人。“聲音從面具后傳出，竟如少女般清脆，與老者身形極不相稱。
蘇芷好奇地打量這位“引路人“：“您...真是母親的老師？“
梅隱輕笑：“不止是老師。“他突然摘下面具，露出一張與昭陽公主有七分相似的臉，“還是她的替身?！?/p>
滿堂嘩然。寧王卻似乎早已知情，平靜地問：“大師此來何為？“
“為完成昭陽遺愿?！懊冯[走向蘇芷，枯瘦的手指輕觸她右肩胎記，“離鸞引已覺醒大半，若再不引導，恐傷宿主。“
裴遠舟警覺地上前一步：“什么意思？“
“意思是，“梅隱直視蘇芷眼睛，“每次使用離鸞引，都在消耗你的生命?！?/p>
蘇芷渾身一震：“那母親她...“
“昭陽天賦異稟，尚能支撐十余年。而你...“梅隱搖頭，“若再強行催動，恐不足三年。“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裴遠舟一把抓住梅隱手腕：“可有解救之法？“
“有。“梅隱抽回手，“學會控制，而非濫用。隨我入山修行三年，可保性命無虞?！?/p>
三年！裴遠舟心頭一緊。眼下局勢瞬息萬變，哪有三年的時間？
“不行！“程知節斷然反對，“殿下乃萬金之軀，豈能隱居深山？何況大業當前...“
“大業？“梅隱冷笑，“你們所謂的大業，不過是想利用她身世和離鸞引奪取天下罷了！與杜允之有何區別？“
將領們勃然變色，寧王卻陷入沉思。良久，他輕聲道：“大師所言極是。芷兒，為父只希望你平安活著，不必卷入這是非漩渦?！?/p>
蘇芷看看父親，又看看跪地請命的將領們，最后目光落在裴遠舟身上。她眼中滿是迷茫與掙扎，嘴唇微微顫抖。
裴遠舟讀懂了她眼中的求助。他上前一步，沉聲道：“無論蘇姑娘作何選擇，裴某誓死相隨。若她愿入山修行，我愿棄官相陪；若她決定起兵討逆，我愿執劍為前驅。“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蘇芷眼中泛起淚光。
梅隱審視著裴遠舟，突然道：“你父親是裴琰？“
裴遠舟一怔：“正是?！?/p>
“當年昭陽案，他雖被迫構陷公主，卻暗中救下不少昭陽舊部?！懊冯[意味深長地說，“看來這份忠義，倒是血脈相傳。“
程知節不耐煩地打斷：“殿下，當務之急是應對杜允之的大軍。探馬來報，二十萬禁軍已抵潼關，不日將兵臨涼州！“
“二十萬？“寧王皺眉，“杜允之這是傾巢而出啊?！?/p>
“不僅如此。“李文韜補充，“江湖上懸賞十萬金取...取殿下和蘇姑娘首級。已有不少亡命之徒潛入涼州。“
正說著，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是兵器相交的脆響。裴遠舟迅速拔劍護在蘇芷身前：“有刺客！“
房門被猛地撞開，趙七滿身是血沖進來：“大人！廚房混進了奸細，在井中下毒！已有十幾名弟兄中毒身亡！“
話音未落，一支弩箭破窗而入，直取寧王咽喉！梅隱拂塵一揮，竟將箭矢凌空擊落！
“保護殿下和小姐！“程知節大喝，黑衣護衛立刻組成人墻。
府內喊殺聲四起，顯然刺客不止一人。裴遠舟護著蘇芷退入內室，寧王和梅隱緊隨其后。
“杜允之這是要趕盡殺絕啊?！皩幫蹩嘈?。
蘇芷突然站定：“不逃了。“她眼中燃起決絕的火焰，“父親，我決定接受將領們的請求?！?/p>
“芷兒！“
“母親為守護真相而死，您為保護我忍辱偷生二十年?！疤K芷聲音堅定，“如今真相大白，我若退縮，如何對得起你們的犧牲？“
寧王還想勸阻，梅隱卻道：“劫數難逃。既然她心意已決，不如全力相助?！八麖膽阎腥〕鲆痪碇窈?，“這是《離鸞曲》全本，今夜我為你舉行傳承儀式，至少讓你掌握控制之法?！?/p>
裴遠舟擔憂地看著蘇芷：“你確定嗎？“
蘇芷握住他的手：“你曾說愿陪我下地獄?，F在，地獄來了?！?/p>
夜幕降臨，節度使府戒備森嚴。內院中央設了一座祭壇，按照梅隱的要求，以七盞青銅燈擺成北斗狀。蘇芷沐浴更衣，身著昭陽公主留下的白色祭服，跪坐壇前。
梅隱手持拂塵，繞著祭壇緩步而行，口中念誦晦澀咒語。寧王、裴遠舟等人圍坐四周，屏息觀禮。
“離鸞引乃上古樂神血脈，以音律通天地?！懊冯[停在蘇芷面前，“今日傳承，兇險萬分。稍有差池，輕則經脈盡斷，重則魂飛魄散。你確定要繼續？“
蘇芷毫不猶豫地點頭。
梅隱將《離鸞曲》全本放在她面前：“先閱全譜，銘記于心?！?/p>
蘇芷展開竹簡，全神貫注地閱讀。隨著閱讀深入，她右肩胎記開始泛出青光，那些琴弦紋路再次浮現，逐漸蔓延至全身。
“開始了。“梅隱低喝，“眾人退后！“
裴遠舟緊張地注視著蘇芷。她的表情從專注變為痛苦，身體開始微微顫抖。胎記處的青光越來越盛，將整個內院映得如同鬼域。
“??！“蘇芷突然發出一聲痛呼，身子弓起如蝦米。七盞青銅燈同時熄滅，又瞬間重燃，火焰變成詭異的青色！
梅隱迅速將拂塵點在蘇芷額頭：“心隨律動，意與音和！“
蘇芷劇烈顫抖著，突然張口唱出《離鸞曲》。歌聲一起，天地變色！夜空中烏云翻滾，雷聲隆隆。更驚人的是，她全身的琴弦紋路如活物般蠕動，與歌聲產生共鳴！
裴遠舟看得心驚肉跳。這哪里是人類能做到的？分明是...
“神通?！皩幫踉谒叺驼Z，“昭陽一族乃上古樂神后裔，離鸞引就是神血覺醒的標志。“
歌聲越來越高亢，蘇芷的身體竟緩緩浮起，離地三尺！青光在她周身形成一只展翅青鸞的虛影，美麗而猙獰。
就在這震撼景象達到頂峰時，蘇芷突然噴出一口鮮血，歌聲戛然而止！她如斷線風箏般墜落，被裴遠舟飛身接住。
“蘇芷！“
懷中人兒面色慘白，氣若游絲。梅隱迅速把脈，臉色陡變：“反噬太強！快取龍佩來！“
寧王急忙遞上龍佩。梅隱將玉佩貼在蘇芷額頭，念誦咒語。片刻后，蘇芷的呼吸才漸漸平穩。
“暫時無礙了?！懊冯[長舒一口氣，“傳承已成，但她身體太弱，承受不住全部力量?！?/p>
裴遠舟輕撫蘇芷冰涼的臉頰：“值得嗎？“
蘇芷虛弱地睜開眼，嘴角卻掛著笑：“為了母親...為了父親...為了你...值得?！?/p>
正說著，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號角聲。李文韜匆匆趕來：“殿下！斥候急報，杜允之親率先鋒部隊已到五十里外！最多兩個時辰就到涼州！“
寧王神色一凜：“傳令全軍備戰！“
程知節卻看向剛剛經歷傳承儀式的蘇芷，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或許...我們有了更好的武器?！?/p>
裴遠舟立刻明白他言下之意，勃然大怒：“你想讓蘇姑娘上戰場？她剛受重創！“
“裴大人，“程知節沉聲道，“離鸞引全開時，一曲可退百萬兵。這是拯救涼州數十萬百姓的唯一辦法！“
“不行！我絕不允許...“
“我去?！疤K芷突然開口。她在裴遠舟攙扶下勉強站起，盡管臉色仍蒼白如紙，眼神卻堅定如鐵：“若我的歌聲能退敵，減少傷亡，何樂而不為？“
裴遠舟還想反對，寧王卻按住他的肩膀：“讓她去吧。這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選擇?！?/p>
梅隱默默遞上一把古琴：“昭陽的'青霄'琴，今日物歸原主?！?/p>
蘇芷接過古琴，輕撫琴弦。奇異的是，琴弦竟自動發出清越的音符，與她身上的青光交相輝映。
“備馬。“她挺直腰背，盡管腳步虛浮，卻走出了公主的威儀，“我要在城頭為杜允之奏一曲《離鸞》。“
裴遠舟知道無法勸阻，只得握緊長劍跟上：“那我就在你身邊，護你周全。“
蘇芷回眸一笑，那笑容在青光映照下，美得驚心動魄：“我知道你會的。一直都知道?！?/p>
涼州城頭，戰云密布。遠處地平線上，黑壓壓的大軍如潮水般涌來。而在城樓最高處，一襲白衣的蘇芷盤膝而坐，青霄琴置于膝上。
在她身旁，裴遠舟持劍而立，如最忠誠的護衛。身后，寧王、程知節等將領肅然而立。
“來了?！皩幫踺p聲道。
大軍壓境，戰鼓震天。為首一面“杜“字大旗下，身著紫袍的杜允之騎在馬上，遠遠望見城頭白影，臉色陡變。
“昭陽？！不...不可能...“
蘇芷深吸一口氣，玉指輕撥琴弦?！峨x鸞曲》的旋律如流水般傾瀉而出，與她身上的青光融為一體，向四面八方擴散。
琴音所到之處，敵軍戰馬驚惶嘶鳴，士兵抱頭慘叫。杜允之勉強穩住坐騎，厲聲高呼：“放箭！殺了那妖女！“
萬箭齊發，卻在接近城頭時被無形的音波震落！蘇芷的歌聲越來越高亢，青光化作一只巨大的青鸞虛影，盤旋在涼州城上空。
“離鸞現世...“梅隱喃喃道，“天下大變...“
裴遠舟看著蘇芷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心如刀絞。他知道，每一句歌聲都在消耗她的生命。但此刻，除了守護在她身旁，他別無選擇。
這場跨越二十年的恩怨，終于迎來了最后的對決。而結局，將決定整個王朝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