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烏云如同被潑翻的硯臺,沉甸甸地壓在黎望(黎家次女)書房的雕花窗欞上。她擱下手中泛黃的書卷,輕咳兩聲,喉間泛起一絲鐵銹味。忽然,一陣裹挾著潮濕氣息的風猛地掀開紗簾,日光瞬間被遮蔽,屋內驟然陷入昏暗,映得她蒼白的臉色愈發沒有血色。
黎望盯著天色,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桌案邊緣——這種心悸之感,與十二歲那年如出一轍。那時她在山中迷路,幸得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相救。老者見她目若朗星,又對卦象推演展現出驚人悟性,竟破例將畢生所學的梅花易數傾囊相授。此后十載,她卜算過商號興衰、鄰里吉兇,從未有過偏差,卻始終對外守口如瓶,唯有家中親近之人知曉她這深藏不露的本事。
此刻喉頭的腥甜愈發明顯,黎望取下墻上古樸竹筒,三枚溫潤銅錢落入手心。銅錢相擊的清響,像是命運在耳畔低語。隨著竹筒晃動,銅錢接連躍出,在檀木桌上排列成卦象。待仔細推演完,她的臉色瞬間沒了血色——竟是天雷無妄卦變天火同人卦,主有意外橫禍,雖存一線生機,卻也是九死一生
“小姐,您本就染了風寒,快別勞神了。”云蘿輕柔的聲音中滿是擔憂,風荻也在一旁不住地勸道:“就是呀,外頭天氣看著兇險,您還是歇著可好。”然而,黎望此刻滿心都是不祥的預感,哪里還聽得進去。她猛地起身,腳步急促地奔向馬廄,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備馬!速速隨我去接母親和阿妹!”
馬蹄聲如驟雨般打破了城中的寧靜,黎望一行人疾馳而出。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雨水順著她的發梢、衣擺不住地流淌,將衣衫緊緊貼在身上行至城郊茶攤旁的泥濘小道時,前方雨幕籠罩的草叢中,突然晃動起一抹刺目的鮮紅。
“停下!”黎望勒住韁繩,飛濺的泥水在馬腹下炸開。她率先翻身下馬,踩著軟爛的泥漿撲向草叢,只見妹妹黎愿蜷成一團,繡鞋不知去向,素白的襦裙早已被血浸透,雨水沖刷著傷口,將浸透血污的發絲黏在蒼白的臉上。
“阿妹!”黎望顫抖著將人抱起,指腹觸到妹妹后頸處黏膩的血痂。黎愿睫毛顫動,艱難地張開染血的唇:“阿姐……母親……有危險……”話音未落,便頭一歪昏死過去。
“云蘿、風荻!”黎望轉身將妹妹塞進侍婢懷中,雨水混著淚水滑進嘴角,“你們先帶小姐回城,找最好的大夫!
交代完,她又轉身看向剩下的侍衛,目光堅定:“其余人隨我繼續往前!”
雨越下越大,雨水和淚水早已分不清。黎望一行人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前行,終于在五里開外的草叢中,發現了倒在血泊中的母親。母親平日里溫柔的面容此刻毫無血色,身上的傷口觸目驚心,雙眼緊閉,再也不會睜開。黎望雙膝一軟,跪倒在母親身旁,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卡住,發不出半點聲音。許久,她顫抖著伸手,輕輕合上母親的雙眼,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
最終,黎望帶著母親的遺體,以及在途中尋回的其他侍衛的尸體,緩緩踏上歸途。雨水沖刷著道路,卻沖不走滿心的悲戚,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如同一把重錘,狠狠地擊碎了她的世界。
暮色如墨,悄然漫過飛檐斗拱。在冷宮斑駁的宮墻下,枯藤纏繞的廊柱投下陰森暗影,兩道身影隱沒其中,似是融入了這死寂的氛圍。
“大人,卑職無能。”稟報之人佝僂著背,聲音里滿是惶恐,“那顆珠子至今下落不明,只在黎夫人身上搜出了這份拓印。”說著,他從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隱隱約約勾勒著奇異的紋路。
另一人立于陰影之中,唯有腰間玉佩在微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聞言,他冷哼一聲,聲音里帶著不加掩飾的怒意與陰鷙:“珠子既然不在她身上,那就必定還在宮中某個人手里。這些蠢貨,辦事如此不力!”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森冷,“宮外的尾巴,務必處理干凈,一個活口都不許留。宮內的事,我自會想辦法。記住,此事若有半點泄露,你們都知道會有什么下場!”
話音落下,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枯葉,也吹散了兩人的身影。只留下那道冰冷的命令,在這寂靜的宮墻一角,久久回蕩。
五日后,寒風卷著枯黃的銀杏葉掠過窗欞,在廊下鋪就斑駁碎金。黎愿蜷縮在織錦厚被中,蒼白的額角纏著層層紗布,滲出的血漬在白緞上暈染成暗紅的花。云蘿守在床邊,看著小姐睫毛輕顫,慌忙將銅手爐往錦被里又塞了塞——五日前黎望尋到她時,黎愿倒在城郊荒草叢中,周圍的灌木被壓得七零八落,顯然是從陡坡上滾落。她額角深深嵌著碎石劃出的傷口,混合著草屑與泥土,殷紅的血順著臉頰淌進脖頸。
“小姐!小姐快來!”云蘿打翻了案頭的青瓷瓶,脆響驚得廊下的雀鳥四散而飛。黎望握著藥碗疾步而入,褐色藥汁在碗沿潑灑出蜿蜒的痕跡。她半跪床邊,冰涼的指尖撫過妹妹滾燙的臉頰:“小愿,莫急。”
黎愿猛地抓住姐姐手腕,渙散的瞳孔漸漸聚焦:“護國寺...母親...”她聲音沙啞如破風箱,喉間溢出的氣音帶著血沫。黎望喉頭發緊,瞥見那浸透血痂的紗布——大夫說傷口深可見骨,滾落時的劇烈撞擊恐傷及腦竅,即便僥幸醒來,也可能落下失魂癥。那日黎愿渾身是血,定是遭遇兇險后拼命奔逃,慌不擇路摔下陡坡才受此重傷。
“母親出去買阿妹最愛的糖糕”黎望將藥碗擱在矮幾上,顫抖著揭開紗布,露出那道猙獰的傷口。新換的藥膏混著舊血,在慘白皮膚上格外刺目。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招魂鈴的嗚咽。黎愿渾身劇烈顫抖,紗布下的傷口因掙扎滲出血珠,她踉蹌起身,繡鞋在青磚上打滑,徑直沖向飄滿白幡的長廊。
靈堂內燭火明滅,檀香混著深秋的寒意撲面而來。黎愿望著靈柩前搖曳的長明燈,膝蓋重重砸在蒲團上。她顫抖著伸手觸碰棺槨,指甲深深掐進描金云紋,額角的傷口滲出的血順著臉頰滑進嘴角,咸腥的味道混著淚水,模糊了眼前母親安詳的遺容。
就在這時,急促的馬蹄聲碾碎滿地落葉。遠在邊防界的都騎尉,黎家長子黎諾鎧甲未卸,玄色勁裝被夜露浸透。望著靈堂內滿臉血污、哭到昏厥的幼妹,向來堅毅的面容瞬間龜裂,將軍府的深秋里,回蕩著壓抑的哽咽與無聲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