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
翠綠的花葉掩映著米珠般淡黃淺金的花朵,粲然如金。微風(fēng)過處,花落如雨,馨香滿懷。
顧明苒雖不再自傷求死,可終日郁郁不樂,衛(wèi)玄帶她來城外桂枝園散心。
只是如今她再出門時,必得戴著帷帽,長長的紗羅遮住了她的容貌。
桂枝園是宣王妃的私產(chǎn),平日里只有幾個與衛(wèi)玄相熟的皇子公主偶爾在此處游賞休憩,園中十分清靜,只有幾個打理花木的守園人,也都是舊時服侍宣王妃的人,衛(wèi)玄取下了她的帷帽。
葉似綠云裁,花似黃金屑。
她跟著紅藥去摘樹上的桂花,聽紅藥絮絮地說著采來的桂花可以做成的各類小食糕點。
衛(wèi)玄在廊下站了片刻,陸衡自外間而入,附耳說了幾句,他便離開了。
桂枝園中有一大片湖,湖上有竹橋,湖心建了一座水榭,水榭旁停泊著三兩只小舟。
顧明苒和紅藥走了許久,甚覺疲憊,便往水榭內(nèi)歇息。
卻有人與她們一樣從湖邊另一側(cè)的竹橋上往水榭去。
顧明苒知道衛(wèi)玄不愿外人見到她的容貌,便欲與紅藥一道折身回去,卻聽得女聲溫婉:“顧姑娘請留步。”
她深感驚詫,停在原地。
只見那女子著水綠色綾紗長裙,腰間系著豆綠色的絲絳,發(fā)間插著數(shù)支碧玉簪,清麗淡雅。行步若輕云出岫,不見其裙之動也,甚是端莊。
女子笑道:“顧姑娘不必驚慌,我乃靖安郡主之女謝蓁。”
原來是定國公與靖安郡主的嫡女,亦是洛雪霽的外甥女。
見顧明苒神情復(fù)雜,謝蓁笑著解釋道:“康王說,此處的桂花開得最好,我便隨他來瞧瞧,不想今日宣世子也在。顧姑娘若愿意,我們一同去暖閣里坐坐,說說話可好?”
康王妃與康王成婚日短,不僅能在此處自由行走,而且對她的來歷一清二楚,若非事先得了衛(wèi)玄許可,她想不出會是其他的什么緣故。
康王……與衛(wèi)玄似乎關(guān)系匪淺。
她點了點頭。
謝蓁拉起她的手,對紅藥道:“你先退下罷,顧姑娘自有我來照顧,宣世子也是知道的。”見顧明苒身著素衣,眉間難掩郁色,不由心生憐惜。
她伸手取下掉落在顧明苒發(fā)上的桂花,道:“顧姑娘的事,我聽世子說了一些。說起來洛夫人與我阿娘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只是當(dāng)年在北境時便甚少來往,這些年更是音訊斷絕。經(jīng)太初之亂,外祖父一族所存族人不多,能見到你,我十分歡喜,想來我阿娘也會很歡喜,可惜如今還不能帶你見她。”
顧明苒黯然道:“我只是洛夫人的養(yǎng)女,與鎮(zhèn)北侯一族并無血緣之親。”
“她既選定了你做她的女兒,那便是與我們有緣。”
語聲不疾不徐,讓人不自覺地卸下心防。
“衛(wèi)玄……與王妃之間有何淵源?”
“世子曾經(jīng)幫過我,”謝蓁起身往湖里撒了把魚食,引得金紅色的鯉魚競相啄食,原本水平如鏡的湖面蕩起一層一層的漣漪,“阿娘雖是靖安郡主,可這些年在定國公府過得并不好。當(dāng)年阿娘一意孤行,非阿爹不嫁,觸怒太后。初入府時,阿爹待她極好,可時日久了,人心就變了。一個孤女,無子,又不得夫君寵愛,日子很是艱難。”
顧明苒曾聽先生說起過這位靖安郡主的舊事,先生感慨靖安郡主的婚事只憑一己之喜惡而得罪宮中,實在目光短淺。同父異母的姊妹,如花開并蒂。太初之亂后,一隱于江湖,處會稽市井;一得朝廷撫恤,居金陵深宅。所結(jié)之果,同如蓮心苦。
“你或許難以想象,其實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生在國公府這樣的人家竟也會缺衣少食,靠典當(dāng)舊物和變賣繡品為生。這十余年來,阿娘耗盡了妝奩,最后連女兒的婚事也不得自主。康王體弱,并非夫婿的上佳之選,我本選的是燕王,是宣世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如今康王待我,也算是有心。”
洛雪霽、靖安郡主、謝蓁,無一不是出身尊貴的女子,可是她們本該順?biāo)斓娜松挂灿羞@許多的意難平。
水榭內(nèi),金色的日光透過鏤空的雕花窗桕,被柳綠色紗簾一隔,頓覺清涼舒泰。從花窗向外望去,可以看見朱紅色的橋欄橫跨湖面,宛若飛虹。楊柳依依,垂至水面,波光粼粼。室內(nèi)甚是寬闊,水晶簾將房間一分為二,外面正中擺著一張梨花木長幾,圍著四個軟墊。窗邊是一個大宣鼎,屋子里有淡淡的檀香味,顯是早先曾焚過檀香。水晶簾內(nèi)是一張繡榻,供人小憩之用。
謝蓁見顧明苒一路垂眸不語,道:“我知你突遭巨變,初到金陵,難免心緒不平。可這世間之人,無論貴賤,各有各的苦楚,就如這桂樹無論生于山間還是長于園囿,都須經(jīng)受風(fēng)吹雨打之苦,不過山間風(fēng)雨更甚,而園囿卻有遷移修剪之劫。生于人世,有知有識,何人不可憐?康王自幼湯藥不離口,其中苦楚自不必說,便如宣世子,也是幼年喪母,與父離散,哪怕現(xiàn)下如林木參天,背后辛酸比之旁人也一樣不少。”
“顧姑娘得洛夫人和鄭先生十五年的庇護(hù),已勝過旁人許多。我幼時曾隨阿娘讀過佛經(jīng),佛經(jīng)中有轉(zhuǎn)世輪回之說,雖不知真假,可即便有轉(zhuǎn)世的機(jī)緣,也無人能斷定來生的境遇勝過今生,今生的苦難來生不會重現(xiàn)。如此,又何必執(zhí)著于生死?生難死易,既活著,便要好好地活,且待來日。”
顧明苒豁然開朗,并非她身處絕境,而是她未經(jīng)風(fēng)雨,看不透世事,自以為已到山窮水盡之地。這世間之事,其實不過是荊棘上鋪了一層鮮花,看似美好,可一踩上去,便刺得人鮮血淋漓。她如今的境遇雖談不上好,卻也未壞到極點。
謝蓁見顧明苒黛眉舒展,知此行不負(fù)所托,道:“你若不嫌棄,可以喚我一聲阿姐。我原也有一個妹妹,她若還在,也該如你一般年紀(jì),或許此時也該議親了罷。長寧侯是外祖舊部,當(dāng)年阿娘曾與長寧侯夫人定下婚約,可惜妹妹生下來便夭折了。”
那個孩子是她與阿娘一生之痛,掩下眸中的陰翳,她依舊是溫婉端莊的康王妃。
顧明苒端正一禮:“苒苒明白了,多謝阿姐賜教。”
在與謝蓁分別時,顧明苒見到了康王。大抵天潢貴胄都生的一副好皮相,既不似武人粗魯魁梧,亦不似文人單薄文弱。康王雖長年病著,眉宇間卻無陰郁之色,反倒是一派平和安寧之相,身材挺拔高大,氣宇軒昂,若非面色較常人蒼白,看不出實為久病之人。笑意溫和,如數(shù)九寒天暖陽乍現(xiàn)般暖意融融。
康王生來體弱,太醫(yī)曾斷言康王活不過二十。他自知壽數(shù)不長,不顧昭貴妃的反對,一直不肯娶妻。直到十九歲那年,昭貴妃的母族尋到了一個極好的大夫,才漸漸好起來,原本每日施針也慢慢改為一月一次,康王這才應(yīng)了與定國公府的婚事。
顧明苒與衛(wèi)玄站在一處,目送康王與謝蓁離開。她想,于謝蓁而言,嫁與康王或許也是禍福相倚罷。
暗香盈袖,經(jīng)久不散,顧明苒搭著衛(wèi)玄的手踏上了回城的馬車。
這日,裴桓來見衛(wèi)玄,剛走到中庭便被陸昀叫住了:“世子正教顧姑娘作畫,若不是急事,還請裴大人稍候。”
裴桓笑問道:“這兩日府里可還太平?”
陸昀紅光滿面:“一切都好,顧姑娘高興,世子就高興,世子高興,府里就都高興。”
裴桓見他懷里似乎揣著個包袱:“世子賞了什么好東西?”
陸昀打開了懷里的包袱,竟是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犬,全身都是黃褐色絨毛唯有肚子上的毛色是雪白的,睜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怯怯地盯著他,很是可愛。“阿華一直想養(yǎng)只小犬,正巧面攤汪伯家的大黃前些日子新生了一窩,便討了一只來。”
“你可真是個好兄長。”裴桓忍不住上前摸摸犬兒毛絨絨的腦袋,引得小黃犬伸出粉嫩的小舌去舔他的手。
今日的顧明苒一身緗色綾紗長裙,細(xì)細(xì)的腰身如江南二月的煙柳,腰間懸著一只青玉透雕蓮花紋花囊。鬢間以金珠為飾,一枚赤金蓮花眉心墜隨著她的走動微微顫動。眉眼烏濃,朱唇皓齒,一如初見之時。
畫板上是一幅花鳥圖,栩栩如生。
裴桓告知衛(wèi)玄宣王待洛雪霽甚厚,有意迎洛雪霽入宣王府為側(cè)妃。當(dāng)初他們這般嚴(yán)防死守,洛雪霽的消息是如何送出去終究是個謎,他用盡心思還是一無所獲。
可他見衛(wèi)玄并不驚訝,也是,洛雪霽在絕境中亦能覓得生機(jī),能將消息傳至北境也不奇怪。
顧明苒吃著紅藥新做的烏梅山楂羹,三五顆烏梅半浸在色如紅玉的山楂羹里,上頭薄薄地撒了一層米珠似的桂花,只加了少許冰糖,入口酸甜,恰可解膩。
她用銀匙輕輕攪動著山楂羹,唇齒間淡淡的桂花香讓她想到了金陵城外的桂香滿園:“其實洛夫人的人根本捉不完,湘夫人滟水閣中有一些姑娘散在各處的酒樓、歌館、舞坊,還有一些嫁入官宦人家為妾,比如嫁與會稽齊大人的馮詔蘭,會聽從洛夫人的吩咐辦事。要想一個不漏地拿住她們并非易事。”她已不再稱洛雪霽為“阿娘”,只以“洛夫人”相稱。
裴桓聞言甚覺頭痛:“朝中有鎮(zhèn)北侯的舊部,等她來了金陵,怕是會風(fēng)波不斷。”
“籠絡(luò)舊部,扶植新臣”,衛(wèi)玄沉吟道,“鎮(zhèn)北侯的舊部不難查,又多為武將,散在各處。她若要在金陵立足,恐怕得另尋得力之人。不過此前的一番清剿,她元氣大傷,在根基未穩(wěn)之前,不會有所動作,且靜觀其變。”
待裴桓退下后,顧明苒眨著一雙清澈水潤的眸子,問道:“洛夫人在會稽的那些人世子是如何處置的?”
庭中有一棵合歡樹,花已落盡,綠葉成蔭。她已逐漸習(xí)慣金陵的生活,衛(wèi)玄待她甚好,府里上下對她也不曾有絲毫的輕慢。洛雪霽未至金陵,她可自由出入,只是須得佩戴面具或帷帽,衛(wèi)玄多會相伴左右。在她回會稽之前,若能一直如此,便很好了。
“洛雪霽是否卷入武威侯之亂尚無實證,那些人我和喬樾提審了多次也沒問出什么,暫且關(guān)押在金陵,此案始終有疑點未明。”
“所以世子當(dāng)初去會稽并不是要取洛夫人的性命,那杯酒中的毒不能置人于死地。”
衛(wèi)玄笑道:“你只猜對了一半。紀(jì)皋一事既是她的試探,也是我的試探。無論她對我和宣王府存了什么樣的心思,沒有謀反的實證,我也不能徇私殺她。那杯酒從一開始就是為你備下的。”顧明苒對洛雪霽太過依賴,不惜替她隱瞞,若洛雪霽死在了他的手上,他和顧明苒之間的隔閡恐怕不能輕易彌合。
顧明苒恍然:“原來如此。”
垂下的珠玉瓔珞襯得她肌膚如羊脂白玉:“宣王將迎洛夫人入府,世子可會覺得難過?”
“不會。”他早就過了依賴父王的年紀(jì)。幼時父王在外征戰(zhàn),只有母妃相伴,后來母妃過世,他便一直跟著先生,情同父子,只在年節(jié)時回宣王府探望一二。如今父王娶誰都與他無關(guān),他在意的人已在身側(cè)。“我只是擔(dān)心洛雪霽會卷入儲位之爭。”
上一世,洛雪霽選了謝蓁所嫁的燕王。如今謝蓁別嫁,不知洛雪霽是不是也會另擇皇子。
“不知世子屬意的是哪位皇子?”
“你猜猜。”
“世子似乎與康王走得更近些,可是康王久病,恐礙壽數(shù),為保江山永固,并不在議儲之列。余下的皇子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我實在猜不出世子的心思。”
衛(wèi)玄不答,將話鋒一轉(zhuǎn),問道:“你以為先太子如何?”
“先太子賢德之名,天下皆知。”
“非太子賢德,而是太傅賢德,太子不過是聽話而已。”
太子為中宮嫡子,是一早便定下的儲君,周帝以朝野頗負(fù)盛名的宿儒史鈞為太傅。史氏一族自大周立國起便為望族,詩書傳家,家風(fēng)謹(jǐn)嚴(yán)。史鈞雖為宿儒,卻博采諸家之長,融會貫通,無論是學(xué)問還是時事都頗有見地。自史鈞為太傅后,史氏一族便與太子綁在了一處,太子妃史文茵便是史鈞長兄之女。史鈞亦為太子招攬了一批賢士,隨侍左右。太子雖資質(zhì)平庸,可對史鈞言聽計從,賢名遠(yuǎn)揚。后來,太子年歲漸長,漸覺為史鈞傀儡,又聽了小人之言,對史氏一族日加忌憚。疫癥四起之時,太子不顧史鈞苦勸,執(zhí)意留守金陵。史鈞歸家后焚香沐浴,占得一卦,長嘆數(shù)聲,帶族人匆匆離去。
顧明苒聽完這一段秘辛,感慨道:“都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太子既已見疑,敗局已定。”發(fā)間的金珠流光璀璨,光華熠熠,卻無損她的嬌艷,反倒襯得她明艷照人。她一點即透:“其實康王也并不似傳聞中那般體弱多病?”
衛(wèi)玄笑而不語。
帝王之位是多少人的夢寐以求。即便儲君已定,不到最后一刻,結(jié)局依舊難料。歷代儲位之爭,皆難逃腥風(fēng)血雨,明君如大唐太宗,亦有玄武門之變。若無必勝的把握,不如暫斂鋒芒,韜光養(yǎng)晦,靜待時機(jī)。
顧明苒想到了謝蓁,謝蓁雖是靖安郡主與定國公之女,看似顯貴,這兩年,定國公又以長生之術(shù)深得周帝信任,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只是一時得勢、必不長久。如今康王娶她倒可掩人耳目,若是他日康王功成,這后位卻未必是謝蓁的。“謝家阿姐曾說她原先選的是燕王,是世子相勸,她才成了康王妃。可是世子為何要插手此事?燕王究竟有何不妥?”
“燕王……”衛(wèi)玄欲言又止,見顧明苒眸光清澈,知有些事不便與她直說,只得委婉道,“燕王本有側(cè)妃王氏和金氏,嫁入燕王府不到一年便亡故了。謝蓁乃忠烈之后,不該與她們落得同一下場。”
顧明苒不解,總不能兩個側(cè)妃是被燕王害死的罷。忽然想到蘇懷琛府上有一老仆,年近花甲卻孑然一身,后才知其青年喪子、中年喪妻,卜者言其刑妻克子。兩位側(cè)妃先后殞命,這燕王怕不是個克妻之命罷。如此,謝蓁雖逃過一劫,可謝蓁的庶妹倒有些可憐了。
正想著,突然顧明苒察覺到地上有什么東西在咬她的裙角,失聲驚叫,向后急退,被長裙一絆,險些跌倒,好在衛(wèi)玄扶住了她。
低頭一看,是只小黃犬,顧明苒小時候和蘇懷琛偷摘農(nóng)戶的桃子,被大犬追著跑了老遠(yuǎn),這之后見了犬就害怕。雖然是只小犬,卻也嚇得不輕,躲到了衛(wèi)玄身后。小黃犬邁著小短腿又追了過來,一人一犬便繞著衛(wèi)玄轉(zhuǎn)起圈來。
陸昀疾步跑了過來,彎下腰一把撈起小黃犬,笑道:“姑娘莫怕,這小犬還沒長牙呢,不會傷人的。”也是這犬兒倒霉,第一天進(jìn)府就到處亂跑,還嚇到了顧姑娘,多半是要被世子扔出去的。
果然,世子開口了:“這是你養(yǎng)的?”
他自是不能把陸衡和陸華供出去的,陸昀小聲道:“是我養(yǎng)的,府里也沒說不許養(yǎng)犬不是……”
顧明苒猶自抓著衛(wèi)玄的胳膊躲在他身后。
“以后府里不許養(yǎng)犬。”衛(wèi)玄的一句話讓陸昀那一點希望的小火苗徹底熄滅了,垂頭喪氣地應(yīng)了聲“是。”
小黃犬似乎也預(yù)知到自己即將被丟棄的命運,在陸昀懷里拱來拱去,“嚶嚶”地叫著。
顧明苒有些不忍,道:“還是把它留下罷,不過你們要看好它,就在自己的院子里養(yǎng),莫讓它到處亂跑。”
陸昀頓時笑容滿面,開心地摸了摸小黃犬的腦袋,拍著胸脯保證道:“姑娘放心,我們一定看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