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新年,康王夫婦來訪,與衛玄敲定了接謝茉梨出府的時間,正月十五上元夜。衛玄原先與顧明苒定好的上元之約只得作罷。
上元夜,萬家燈火,鑼鼓喧天,人聲鼎沸。金陵的花燈比之會稽更為精巧,系之五色綢緞,鑲之七彩寶石,八仙燈、鯉魚燈、彩荷燈、兔兒燈……栩栩如生,密密層層。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或攜姊妹密友,或隨情郎夫婿,猜謎贏燈,放燈許愿。更有垂髫稚子,三五成群,呼朋引伴,歡呼雀躍。新年第一個月圓之夜,火樹銀花,衣香鬢影,寶馬香車,絡繹不絕。
顧明苒戴了一個銀色的面具,遮著上半張臉。上元節多的是戴著面具的男女,故而她在人群中倒也不顯得奇怪。
紅藥將剛買的花燈往陸昀懷里一塞,道:“世子說,戌時三刻前須得回府,我們先去河邊放花燈,再去長慶街逛逛,姑娘覺著可好?”
不等紅藥說完,陸昀抗議道:“哎哎哎,世子是讓我來保護姑娘,可沒說讓我幫你提花燈!”
“不過是讓你幫忙提著走一小段路,等到了河邊,就用不上你了。再說了,就你那三腳貓工夫能護住你自己就不錯了!”
“你說誰功夫不好!哎……小心點,別擠著……”
寬闊的水面上,已有大大小小數十盞花燈,燭光點點,映得河道恍若璀璨星河。
巷子口,搭著燈棚,燈架上是一盞盞工筆細描的絹燈,繪著各色的花鳥,惟妙惟肖。
一個梳著婦人發髻的年輕女子,容顏端麗,神采奕奕,身上帶著尋常閨閣女子沒有的英氣。
那女子看中了一盞鳳穿牡丹圖樣的花燈,喚來店家詢價。
店家先贊了一通女子的好眼光,為難道:“這盞花燈只要猜出燈下所系竹簽上的燈謎即可,無需花費銀兩;若姑娘猜不出,即便是出高價,小店也是不賣的。”
女子打量了一圈花燈,果見下方用彩帶系著一根竹簽。她看了片刻,又問身邊的丫鬟,丫鬟搖了搖頭,她揚聲喚道:“鐘煜,快來替我瞧瞧。”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應聲而來,只見他一身象牙白窄衣勁裝,英氣勃勃,盯著竹簽看了半日,撓了撓頭,為難道:“阿姐,我哪會這個!”
女子戀戀不舍地把花燈放了回去,瞪了他一眼,怒道:“平日里叫你好好讀書,你就是不聽,如今連盞花燈都贏不來,要你何用!”
少年笑嘻嘻地哄道:“阿姐莫生氣,那邊還有好些好看的花燈,比這個花燈好看多了,阿姐若是動了胎氣,爹爹阿娘還有姐夫,可一個都不會饒了我。”扶著女子緩緩離去。
顧明苒上前,見那盞花燈的竹簽上寫著:“晉人有馮婦者。猜《論語》二句。”她想了想,道:“是‘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
“是了!姑娘博學。”店家笑著將花燈遞給顧明苒。
二人走得不遠,女子回頭見喜愛的花燈被人得了去,氣得柳眉倒豎,擰著少年的胳膊,數落道:“看看,你連個姑娘家都不如!”
少年一面躲閃,一面道:“阿姐也是姑娘家,不也猜不出嘛!”
“你還敢犟嘴!”
“好好好,我去替你討來總行了罷!”
女子阻攔的話剛到嘴邊,少年已跑至顧明苒面前:“這位姑娘,我的阿姐甚是喜歡你手中的花燈,我出十兩銀子,你將它賣與我,可好?”
陸昀攔在顧明苒身前,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我家姑娘憑本事贏的花燈,憑什么賣給你!”
女子拉著少年致歉,道:“是妾身的小弟唐突了,還請姑娘莫放在心上。”
顧明苒令陸昀退下,溫言道:“夫人既喜歡,那便贈予夫人罷。”
少年喜出望外:“多謝姑娘。”絲毫未領會阿姐目光中的深意,喜滋滋地從顧明苒手上拿走了花燈。
顧明苒有一瞬的恍然,當年她也是這般歡喜地從衛玄手中接過花燈。
女子見顧明苒衣飾華貴,沒有面具遮擋的下半張臉脂粉細膩,侍女和護衛皆是相貌俊秀之人,不知是哪家的貴女,道:“如此便多謝姑娘了。那邊有個食肆,姑娘既贈妾身花燈,妾身便請姑娘吃一碗元宵如何?”
顧明苒剛要應允,卻聽紅藥喊了聲“姑娘”,直朝她搖頭。
女子撫著尚未顯懷的小腹,笑著打圓場道:“那家張記食肆還算干凈,做得也好吃,必不會吃壞你家姑娘的。”
少年亦笑道:“我阿姐懷著身孕都吃得,你家姑娘便吃不得了嗎?”
紅藥啞然,顧明苒笑道:“既是盛情難卻,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張記食肆里食客來來往往,掌柜娘子帶著伙計、幫廚穿梭在一張張桌案間,忙得熱火朝天。一行人在兩張四方桌邊分別坐下。張記食肆的元宵有豆沙和芝麻兩種餡,一口咬下去,混著淡淡的桂花香,甜而不膩,軟糯可口。
女子自報家門道:“妾身乃長寧侯之女鐘瑾,這是妾身的阿弟鐘煜。不知姑娘該如何稱呼?”
顧明苒瞧見鄰桌放著一盞荷花燈,隨口胡謅道:“小女姓何,不過是商戶之女,比不得夫人家世顯赫。”
鐘瑾細想了想,似乎并未聽說過金陵有哪個姓何的富商,看此女的舉止不像是尋常的商戶之女,聽到“長寧侯”的名號主仆反應也甚是平淡。“金陵多貴人,妾身的家世也談不上顯赫。阿弟長在軍中,雖有一身好武藝,可學業卻荒廢多年,正想著要給他尋位先生好好教一教,不知姑娘可否幫妾身引見一二?”
鐘煜甚是郁悶,口中的元宵瞬間不香甜了。
“教授小女課業的都是女師,怕是要讓夫人失望了。金陵治學,首推賀行炳賀先生,若能得到賀先生的指點,小侯爺的課業必可突飛猛進。”
“妾身也聽人說起過賀先生,聽聞他擇徒極重資質,阿弟怕是沒有這份機緣。”
陸昀深以為然,不覺點了點頭,見鐘瑾正盯著他瞧,忙低頭去舀碗中的元宵。
“長寧侯府上下多年來一直戍守北境,前兩年才調回金陵統管羽林衛,小侯爺將來承爵之后也是要上陣殺敵的,還是武學更要緊些,不必如常人般學《論語》《孟子》。”
鐘瑾愈發疑心,這女子似乎對長寧侯府的底細了如指掌。
鐘煜目中頓時有了光采:“姑娘說的太對了!”一讀這些“之乎者也”,他就渾身難受,不如出去找人比劃兩下來得暢快,朝顧明苒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我阿姐喜歡文質彬彬的男子,便以為天下男子都該是一般模樣。”
鐘瑾狠狠地瞪了鐘煜一眼:“書讀得少人就是蠢!你難道聽不出何姑娘是顧及你的面子才這么說的嗎?書念不出,人長得也丑,看以后哪個姑娘愿意嫁你!”
當著外人的面,被鐘瑾這般說,鐘煜臉上掛不住了,反駁道:“你都能嫁出去,我怎么會娶不到姑娘呢?”
“哎呀,我好像肚子有些疼。”
“你少來這一套!”
“被你氣得更疼了。”
“罷了罷了,我丑還不行嗎!”
顧明苒看著二人打鬧的樣子,想起了蘇懷琛,若是他在,他們也該如鐘氏兄妹一般,說說笑笑、玩鬧不休。
紅藥提醒道:“姑娘,已經戌時一刻了。”顧明苒起身告辭。
鐘煜狼吞虎咽地吃下最后一個元宵,道:“阿姐,我們也回去罷。”
一行人剛出了門,便見一黑衣人在長街縱馬狂奔,踢翻了不少燈架,后面跟著兩個在城中巡視的軍士,大喊著令他停下。
人群躲避推搡間,亦有孩童跌倒在地,哇哇大哭,被紅藥抱起,溫柔地哄著。鐘煜飛身上前,揪著衣領將黑衣人擲下馬去。黑衣人在地上打了個滾,起身想要離開,卻被陸昀擋住了去路。
“閣下將此處鬧得一團糟,難道不該賠些銀子嗎?”
黑衣人冷哼一聲“找死”,袖中射出兩點寒星。
陸昀側身避過,卻不想暗器直沖顧明苒而去,大驚失色。
紅藥抱著孩子,不及趕到,亦驚呼出聲。
正值危急之時,只見眼前白影一閃,鐘煜護著顧明苒躲過暗器。只聽得“咔嚓”一聲,陸昀生生扭斷了黑衣人的手腕,黑衣人抱著手慘嚎不止。
從人群中又竄出了幾個黑衣人,一隊軍士騎著駿馬橫沖直撞,受驚的人群四散開來,頓時一片混亂。
顧明苒和紅藥他們很快被人群沖散了,被人潮推著不知要往何處去。
慌亂間,一只大掌抓住了她的手,拽著她跑出了人群,卻是鐘煜。
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銀色的面具掉落,面具下是少女嬌俏的容顏。
少年一時怔住,紫衣少女的一雙眼睛生得太美,宛若山中的清泉清澈靈動,未曾沾染世俗的煙火,竟忘了松開牽著少女的手。
待顧明苒掙開他的手,一臉驚慌地拾起面具,飛快地背過身去,他才回過神來:“我瞧見你的臉了。你生得這般好看,為何要遮著臉呢?”
顧明苒這才緩緩轉過身來,向鐘煜端端正正行了個禮:“還請小侯爺就當未曾見過小女,也莫要與人提起此事。”
軟糯的語調猶如一顆石子投入湖水,蕩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這是為何?”鐘煜不解地看著顧明苒,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慌忙滿口答應道:“你別哭,我答應你就是了,和誰都不會說起。”不知怎的,他就是看不得她難過。
顧明苒粲然一笑:“多謝小侯爺。”
鐘煜讀的書不多,這一刻他忽然想起《詩經》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當真是極美。
銀色的面具復又遮住了少女的容顏。
“小侯爺生得也很好看。”
黑夜掩住了鐘小侯爺泛紅的面龐:“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顧明苒回答,遠處傳來了紅藥和陸昀的呼喚聲。
未進府門便瞧見陸華在府門口探頭探腦地東張西望。見了顧明苒,陸華焦急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欣喜,道:“姑娘可算是回來了,若再不回來我可是要去尋姑娘了。”
“世子回來了嗎?事情辦得可還順利?”
“事辦成了,可世子受傷了,白郎中正瞧著呢。”
顧明苒心中一緊,她未想到此番如此兇險,摘下臉上的面具,急步隨陸華入府。
衛玄的臥房外站著好些人,其中有一陌生女子,應當便是謝二姑娘。只見她著了一身秋香色軟煙羅挑花襦裙,發間只有幾朵珠花,生得卻是極美,眉似翠羽,鼻膩鵝脂,腮凝新荔,唇綻櫻顆,一雙眸子烏黑水潤,不禁讓人想起林中受驚的小鹿,頗有幾分我見猶憐之感。
陸衡尚穿著一身夜行服,迎上前稟道:“不出世子所料,定國公府外布了埋伏。世子傷在右肩,白郎中說,傷不礙事,只是他們在箭上淬了毒,頗有些麻煩。”
“先讓人將謝二姑娘送入西跨院安置,留兩個人在此處,其余人先散了罷。”
顧明苒急急推門而入,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往里走了幾步,只見磚地上有一大灘尚未干涸的血,一滴一滴暗紅的血混著殘缺的腳印直入屏風。她心中惶惶,徑直走入屏風,只見桌上堆著紗布和瓶瓶罐罐的傷藥,血腥氣混著藥味,令人愈加驚惶,她有些后悔,那日或許不該勸衛玄去救謝茉梨。
白堯光將傷口處置得差不多了,沾著血的手在銅盆中洗了洗,瞬時染紅了清水。
他抬頭見是顧明苒,一面擦手,一面道:“你來得正好,我去看看藥,你在這兒看著他”,見顧明苒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安撫道,“別害怕,命保住了,他底子不錯,好好修養幾日便無大礙了。這毒當真是厲害,以衛玄的功夫都差點撐不到回府,好在衛大世子足夠聰明,早早地便把我叫到了府中,若是再晚一刻就難救啰!”
雖然白堯光語氣輕松,可在顧明苒聽來卻是兇險至極,她在衛玄床邊坐。
衛玄已換了一身白色的寢衣,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尚在昏睡中。
陸衡帶人將房中清理干凈,又將外間的窗戶開了半扇,房中的血腥氣和藥味才略略地散了些。
白堯光端著一碗烏黑的藥汁進來,越過顧明苒,叫醒衛玄。
衛玄掙扎著坐起身來,牽動傷口,眉頭微皺。他褪去了往日的清冷,似乎只是個文弱書生。
顧明苒從白堯光身后探出頭來,關切地問道:“你可好些了?”
如同虔誠的僧人乍聞梵音,衛玄猛地推開了白堯光。
白堯光手中的藥險些灑了出去,剛要抱怨,只見衛玄盯著顧明苒看了半晌,目光復雜,似是歡喜似是驚疑似是哀傷。
顧明苒不知所措,白堯光亦是云里霧里,這毒雖說會讓人神志不清,可衛大世子這……不會是記不得人了罷?完了,他的招牌要保不住了。
他也顧不得許多,只向顧明苒使眼色,讓衛大世子把藥喝了再說。
顧明苒只好接過湯藥,試了試冷熱,舀了一勺送到衛玄嘴邊。
衛玄依舊盯著顧明苒看得專注,似是在確認她的身份:“苒苒?”
還能認人,白堯光放心了,敷衍道:“是苒苒,快把藥喝了,再不喝苒苒就走了。”他朝顧明苒指了指腦袋,又擺了擺手,讓顧明苒先順著哄,莫要介懷。
此言一出,藥喂得極是順暢。
顧明苒剛把藥碗遞給白堯光,就被衛玄擁入懷中,仿佛失而復得的珍寶。
衛玄一向清冷自持,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白堯光努力拿穩手上的藥碗,生怕手一抖就砸了,用口型暗示同樣一臉震驚的顧明苒小心衛玄的傷口。雖然他很想聽墻腳,可是又怕衛大世子恢復神智之后,殺人滅口,只得識趣地離開了,順帶著把沒眼色的陸衡也拖了出去。
“我們都走了,誰照顧世子?”
“這不有顧姑娘在嘛!”
“姑娘哪會照顧人!”
“照顧著照顧著不就會了嘛!誰生來就會照顧人的?”
“可姑娘一個人留在世子房中恐怕不妥罷?”
“有何不妥?沒聽你們家世子一口一個‘苒苒’的嘛!馬上‘姑娘’就要變成‘小夫人’了。趕緊走,趕緊走!小姑娘臉皮薄,你要是壞了你們世子的好事,我可救不了你!”
顧明苒被衛玄擁在懷中,她可以清晰地聽到衛玄的心跳聲,一下一下,似乎喚起了她那份沉寂已久的少女情思。她竟生出了一絲隱秘的歡喜,猶豫著伸出手,慢慢觸上他的寢衣,輕輕地拍了拍。
衛玄感受到了她的回應,將她擁得更緊,又喚了聲“苒苒”。
顧明苒任由他抱了一會兒,調整好心緒,小心地掙開他的懷抱,見他盯著她的目光專注,心中竟有些慌亂,不由地低下頭去,道:“白郎中說,你服了藥,該睡一會兒。”
病中的衛玄因著虛弱,似乎脆弱了許多,雙眸通紅,握著顧明苒的手甚是用力,用近似哀求的語氣,道:“那你別走好不好?”
顧明苒以為他是余毒未清說的胡話,順著他的話道:“我不走,我會在這里一直陪著你。”
衛玄應了聲“好”。他雖笑著,目中卻落下淚來。
那滴淚令顧明苒手足無措,她看得出衛玄很難過,卻不知他為何而難過。
她扶著衛玄躺下,即便他后來抵不住藥力,暈暈沉沉地睡去,依舊握著她的手不肯松開。
十指相扣,令顧明苒有一瞬的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