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長案上堆著瓶瓶罐罐的傷藥,衛玄拿起藥瓶,瓶身上是顧明苒寫的簪花小楷,這幾日她都躲著不肯見他連院門都不肯出。那日蘇懷琛走后,她的話回響在他耳邊。
“世子覺得我不該生氣嗎?今日之后整個金陵城的人都會知道,我與世子糾纏不清。哪怕有一日我出了清風小筑,我的閨譽也全系在世子身上?!?/p>
“你既都明白,為何還要答應呢?”
“我若不肯,蘇師兄今日定會帶我離開,他勢單力孤,若是與世子為敵,怕是不會有好下場。我與世子如今也算是盟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做戲而已,當不得真?!?/p>
他看得出來,她是喜歡他的,可她卻偏偏不愿承認。
“衛玄……”
是顧明苒的聲音,他一打開房門,一團人影直往懷里撲。
只見顧明苒長發披散,雨珠順著發梢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輕薄的寢衣盡濕,足未著履。雖已立春,可天氣依舊寒冷,夜間尤甚,她嘴唇凍得發紫,伏在他懷中哀哀地哭著。
他不知發生了什么,聽著她的哭聲,他的心也一陣一陣地抽疼,只得先拿來大氅緊緊地裹著她,拍著她的脊背安撫她的心緒,讓人準備炭盆和姜茶。
隨后趕來的紅藥稟道:“姑娘許是夢魘了。”
一場夢竟能嚇成這樣,可聽她句句聲聲都念著他,衛玄心里極是受用。
待她稍稍安靜了,便讓紅藥帶她去梳洗,卻不想顧明苒哭得愈發撕心裂肺,拽著衛玄的衣襟不肯松手。
“你若再不松手,就只能我來給你換衣裳了?!?/p>
顧明苒盯著他瞧,哭得更兇了。恍如隔世相逢,眼前的這個人,是上元夜為她摘得花燈的少年,是處處護著她的衛玄哥哥,是可以為她不顧性命的宣王世子。
衛玄哄了好一陣,顧明苒才跟著紅藥一步三回頭地入內梳洗。
床前放著炭盆,燒得發紅的銀絲炭“滋滋”作響,顧明苒散著頭發裹著一床錦被由著紅藥一勺一勺地喂姜茶,見衛玄來了,便要起身撲上來,被衛玄又按了回去。
衛玄接過姜茶,舀起一勺送到顧明苒嘴邊,催促道:“快些把姜茶喝完,白郎中今日回府去了,你若著了風寒,可沒人給你看病。”
話音未落,顧明苒已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睜著紅腫的眸子純良無辜地看著衛玄。
衛玄將手中的姜茶徑直給顧明苒灌了下去,又吩咐紅藥再去煮一盅姜茶,再將床前的炭火撥得更旺些。
顧明苒捂著心口蹙眉,“哇”地一聲,竟吐出一口血來。
“快!去把堯光找來!”
顧明苒被衛玄圈在懷中,仰頭看向他:“我是要死了嗎?”
當年也是這樣一雙杏眸,淚光盈盈,蒼白倔強的小臉上是狠絕的笑容:“衛玄,我終于要死了,終于要去見我死去的孩子了。”
白堯光在睡夢中被陸昀連人帶被扛了回來,剛系上衣帶便被拖入房中,見了帕子上的血,不敢耽擱,細細地診了右手,又換了左手,道:“吐血乃是心緒激蕩所致,不礙事。”他見顧明苒淚水漣漣,裹著錦被被衛玄擁在懷中,方才情勢緊急倒沒覺出什么,孤男寡女深夜居于一室,又雙雙衣衫不整,這委實不像清白的樣子。
他撓了撓雞窩似的頭發,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起:“世子做了些什么讓顧姑娘心緒如此不穩?”
顧明苒這才發覺自己的不妥,頭埋得更低。
“不該問的別問?!边@話說得倒是越描越黑了,顧明苒抬頭瞪了衛玄一眼。
“擾人清夢還不許人問,無情無義!不問就不問!天氣寒冷,顧姑娘著了些風寒,我去開幾副藥,喝上兩日便無事了。還有……你們這……你的傷無事罷?”天生的操勞命,十二個時辰隨叫隨到不說,還漲不了工錢。
“無事?!?/p>
陸衡隔著屏風稟道:“世子,姑娘的飲食及所用之物都一一查過,未見異樣”。
顧明苒聽到陸衡的聲音,思及夢中之事,打了個寒戰。
“府中的人都要再清查一遍,若有可疑之人,立刻拘來審問。”
瞧這小題大做的模樣,白堯光拽著陸衡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既然白郎中都說無事,就不要再興師動眾了?!?/p>
“查清了才好安心。你若困了,便睡一會兒,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你?!毙l玄想問一問顧明苒究竟做了什么夢,可又怕再刺激到她,不再追問,只擁緊了她。
在夢中,他也曾這樣的溫聲細語,同她說了一夜又一夜的話。
顧明苒吸了吸鼻子,看著衛玄,白玉似的臉頰上泛起淺淺的胭脂色,小聲道:“我改主意了,我想一直留在你身邊?!?/p>
吻落下的一刻,她仿佛是被話本里的精怪施了定身術一般,并未閃躲。
這一夜如此漫長,顧明苒一覺醒來,衛玄伏在榻邊睡著,外頭的天還是黑的。
她略動了動,衛玄便醒了。
“可有何處不適?”
心口不疼了,顧明苒搖搖頭,她想起衛玄身上有傷,又不愿衛玄走,頭腦一熱:“你要不要上來睡?”
話一出口便覺不妥,可不容她后悔,衛玄已抱起一床錦被上得榻來,身手如此靈活,一點都不像受了傷的人。
她背對著衛玄,擁緊了錦被。
再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衛玄高挺的鼻梁,精致的下頜。同衾共枕,她已在衛玄懷中。
衛玄呼吸均勻,睡得正沉,再湊近一些,她便能吻上衛玄的唇。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亂了她的心神。
她不想嫁衛玄,也不想嫁鐘煜,只是為了完成想做的事,不得不屈就。昨夜她驚嚇過度,失了分寸。她有些懊悔,不過既已走到這一步,不如就依阿姐所言,順一回自己的心意,來日她走出清風小筑,只當是一場夢罷??杉幢闼矚g衛玄,也不該與他如此親昵。
她小心翼翼地移開衛玄放在她腰間的手。
“你在做什么?”
顧明苒被衛玄嚇了一跳:“我……這時辰……該起身了……”
卻被衛玄扣住了細腰,四目相對,一點熱意從顧明苒耳根蔓延開來。
顧明苒掙扎了兩下沒掙開,待要再掙,卻見衛玄面露痛楚之色:“你再亂動,我的傷口又要裂開了。”
她將信將疑地瞪著他,他含笑回視,目光灼灼,她偏開眼不敢看他,只得依在他懷中。
“說說,昨晚夢見了什么嚇成那樣?”顧明苒態度的轉變令衛玄頗為驚訝,他也曾做過一場夢,夢醒后苦心經營,只為彌補夢中的遺憾。
“世子這是在審我嗎?”
“我可從不在榻上審人?!?/p>
“你……”顧明苒滿面緋紅,嗔道,“我夢到你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娶了好幾房妻妾不說,還幫著她們欺負我。不過好在后來也遭了報應,死得極慘。”
她心里是很在意他的,衛玄唇角微揚。
“再不放我起來,我可真惱了!”
衛玄笑著松了手,溫軟的嬌軀從他懷里離開時有一瞬的惆悵。
小黃蜷成一團縮在衛玄腳邊,臥在波斯絨毯上舔著爪子,不時搖一搖它那黃絨絨的尾巴。過得片刻,又踩著他的靴子去咬衣角,他俯身抱起這個不安分的小東西。
茜紗窗下,俊朗的青年身姿英挺,笑容溫煦,一只毛絨絨的小奶狗在他的臂彎間聳動著肥肥的小身子,仿佛把人的整顆心都化開了。
顧明苒在一旁瞧得有趣,以往小黃如何搖尾乞憐、撒嬌打滾,衛玄都懶得瞧它一眼,偏偏小黃極喜歡他,一見到他就邁著小短腿只往他腳邊蹭,連自己都得靠后站。
她摸摸小黃的腦袋:“洛妃在會稽時常說,男子的山盟海誓是最做不得數的。世子就不許我些看得見、摸得著的?”
“只要你歡喜,這府上都是你的?!?/p>
顧明苒睜著清澈的杏眸問道:“此話當真?”
衛玄寵溺地笑道:“那柜子底下有個暗格,暗格里有匣子和賬本,你去取來,可夠誠意否?”
“自是要等清點之后,才知世子的誠意?!彼l玄俏皮地眨了眨眼,起身去柜子里翻找。
陸衡在屏風外輕咳一聲,衛玄緩步踏出。
“府中上下都查了,并無疑點?!?/p>
衛玄淡淡應了聲,把小黃交給陸衡。
小黃嫌陸衡抱得不舒服,氣哼哼地叫了兩聲,當胸就是一爪,陸衡將小黃按了回去,“小東西,老實點?!毙↑S反抗無用,只得無奈地垂下小短尾,將就著窩在陸衡懷里。
衛玄接過白堯光的藥,越喝眉頭皺得越緊:“你這開的什么藥,苦成這樣?”
白堯光愉快地接過空碗,道:“良藥苦口,我這開得自然是對癥的良藥嘍!”瞧見顧明苒捧著一個大匣子出來,坐在一旁對著賬本清點著一堆地契、房契和銀票,鋪了滿滿一長幾,他頓時眼冒綠光:“我們都知道衛大世子家底不薄,不必這么招搖吧?還是世子看在我妙手回春,要好好酬謝我一番?”
衛玄在長幾的一側坐下,笑道:“這事你得和苒苒商量,如今這些都是苒苒的了?!?/p>
白堯光一臉驚詫地地看看衛玄,又看看顧明苒。
顧明苒與衛玄相視而笑。
“你倒是不客氣,照單全收?!彼凰佬牡貑柕溃斑@宅子如今也是你的了?”
“是啊。世子說了,只要我肯留在他身邊,這些便都是我的。財為養命之源,若是有一日世子與我的情分盡了,他回他的宣王府,我也能有宅院安身,有銀子度日,這才不算虧待我?!?/p>
白堯光無話可說,愣了半晌,道:“你們……極好!極好!”
他聽陸衡說,除夕宮宴上,皇后有意為世子與輔國大將軍司馬宏嫡長女賜婚,卻被衛玄婉拒?,F下府里有如此盛寵的女子,但凡疼惜女兒的人家都不舍得把人送進宣王府罷。昨夜衛玄一番清查,府里人人不敢多言,是以白堯光尚不知曉衛玄有意要娶顧明苒為世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