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場上,槍來劍往,鐘煜又一次將人打下了臺,兩邊圍觀的軍士連連喝彩,可這酣暢淋漓的勝利卻并未讓他有多歡喜。連長寧侯亦是詫異,自己的兒子何時變得這般穩重。
溫熱的水洗去了一身的汗水和疲憊,躺在榻上卻毫無睡意,指尖觸及枕邊的海棠花水晶步搖,近來他夢中都是上元夜遇見的那個女子。
滿城燈火,她美得像畫中的仙子,對著他笑靨如花。
輾轉反側,再難入眠。
二月中,定國公上書言次女庚帖的生辰八字有誤。周帝令太史令重合八字,太史令演算多次,均言二人八字不合,占卜亦不吉。燕王上書退婚,周帝允準。
翌日早朝,御史厲峻當庭彈劾燕王性情殘暴、荒淫成性,歷數受害女子十余人,平民有之,顯貴亦有之,更呈上數十份證詞。
周帝閱后大怒,將手上的奏章狠狠砸在了正與厲峻唇槍舌戰、妄圖自證清白的燕王頭上,頓時血流如注。
燕王跪伏于地,大呼冤屈,其狀甚是凄慘。
兵部尚書方護出班上奏,近日收到了燕王親信的一封遺書,言武威侯之亂時,燕王為求軍功,故意泄露軍機,陷江左于危局之中。
周帝怒不可遏,下旨將燕王禁足王府,令大理寺和虎賁軍統領喬樾嚴查此事。
下朝后,喬樾攜禮登門以表謝意。
書房內,衛玄正在草擬舉薦顧明苒另一位師兄程瑋的奏章。
小黃臥在波斯絨毯上舔爪子,不時搖一搖它那黃絨絨的尾巴。
顧明苒往松花石素池硯里加了些清水,慢慢研磨,道:“借刀殺人,燕王如今怕是恨毒了梁王。”
御史厲峻是梁王的人。梁王一直與燕王不睦,以前沒少拿出身的事難為燕王,如今他又忌恨陛下偏寵燕王,只是礙于燕王風頭正盛,不得不忍氣吞聲。喬樾的舊識在梁王手下當差,稍稍透些風去,梁王果然上鉤。
喬樾掃了眼墨跡未干的文書,淡淡道:“也是一石二鳥,梁王令厲峻當庭發難,全不顧兄弟手足之情,與儲位怕是無緣了。只是鄧蒼梧所奏頗令人意外,那些證據原來指向的可都是洛妃。”
“燕王應當早就探聽到了洛雪霽的消息,有意將洛雪霽攬入麾下,卻遭到了洛雪霽拒絕。他得不到的人自不能為其他皇子所用,便將通敵叛國之罪嫁禍于洛雪霽。旁的罪或許可恕,通敵叛國之罪陛下斷難容忍”,衛玄擱下筆,“燕王睚眥必報,絕不能給他喘息之機。他雖被禁足,可他手下的人一個未動,還是小心為上,宮中上下近日須得加強戒備,以防他狗急跳墻。”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有人在南境發現武威侯余孽的蹤跡,陛下令我去一趟務必將人捉拿歸案。幫燕王給武威侯傳遞消息的親信已死,此番若能抓到武威侯處的接頭人,便能坐實燕王叛國之名。”目光落在顧明苒鬢邊的海棠花上,嬌嫩柔媚的淡粉讓她精致的五官更添嬌艷,不輸明珠美玉。
“兵部尚書是洛妃的人?”
“當年他也在北境,以驍勇善戰聞名。洛雪霽來金陵后,他數次來宣王府登門拜訪,多半是站在洛雪霽這一邊了。”
“燕王不會坐以待斃,喬大人此去可千萬小心。還有謝二姑娘,喬大人可想好該如何安置她?”
“我同康王妃商量了,還是將她留在世子這里最穩妥。”喬樾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放在桌案上,“她在府上的花銷由我來承擔,還請世子和顧姑娘多多關照。”
衛玄堅辭不受:“此去南境路途遙遠,多的是用銀子的地方。謝二姑娘留在我府上,也花不了這許多銀子,我和苒苒會好好照顧她的,你不必擔心。”
顧明苒亦點點頭,如今這二人倒有些夫唱婦隨的樣子了。喬樾不再勉強,只道了聲“多謝。”
離開前,喬樾到西跨院與謝茉梨道別。只見廊下擺著繡架,謝茉梨對著圖樣靜靜地繡花,一身淡黃的裙衫,發間只簪著一支素銀簪子,襯得她如空谷幽蘭一般。與上次見面時相比,她又清減了許多。他知道罪在燕王,便是將其千刀萬剮也難消他心頭之恨。
理絲線的侍女躬身行禮,她方抬頭,見是喬樾,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怯生生地與喬樾行禮問好。多年前,她也是這樣怯生生地看著他,低聲地吩咐丫鬟給了他兩個救命的包子,就像觀音座前的小仙子。
謝茉梨見喬樾盯著她瞧,垂眸避開他的目光,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問道:“喬大人是來送我歸家的嗎?”她一怔,她已沒有家了。這一場婚事逼得她如喪家之犬,一向疼愛她的父親為了權勢富貴,毫不顧及父女之情,一心將她推入虎穴,連帶著阿娘亦遭責打。
喬樾亦是局促,在謝茉梨面前,他仿佛依舊是當年的那個乞兒。
“我要去南境一趟,等我回來,便來接你歸家。”眼神中的眷眷之意令顧明苒心生感慨,能止小兒夜啼的喬樾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似乎是遠行人將妻子托付給親友照料,許諾會早日歸來與妻子團聚。
謝茉梨乖巧地應道:“好。”喬樾是朝中新貴,自是公務繁忙,南境遠在千里之外,她想讓他多保重,可話到嘴邊終是未能出口。
“世子府上可有人欺負你?”若非迫不得已,喬樾不會把謝茉梨一個人留在衛玄府上,他知道謝茉梨膽子小,生怕她受委屈。
“他們都待我很好。”
“那便好。”這位虎賁軍統領用最溫和的語氣細細叮囑道,“世子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你。若有什么缺的或是受了什么委屈,盡管同世子與顧姑娘說,不要藏在心里。”
“好。”
謝茉梨將喬樾送至院門口,候在此處的顧明苒笑道:“康王殿下來了,請喬大人移步書房一同敘話。”
喬樾深深地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謝茉梨,與她作別。
一道走出月洞門,顧明苒故意挑了條偏僻的小路,道:“喬大人有什么想問的,盡管問罷。”
“當初衛玄和謝蓁都不愿趟這趟渾水,是顧姑娘勸服了他們。以衛玄對顧姑娘的情意,想要說服他自是不難。可謝蓁素來與姜夫人不對付,顧姑娘是如何說服謝蓁的?”
“同為女子,我不愿作壁上觀。謝蓁雖與姜夫人有隙,可與謝茉梨無怨,且喬大人莫忘了,謝蓁原是要嫁與燕王作側妃的,慶幸之余更能感同身受。喬大人是在懷疑我救謝茉梨別有用心嗎?”
少女迎風而立,竟有幾分黯然神傷:“謝茉梨的運氣真好,事事逢兇化吉,處處有人相助,實在令人羨慕。”
她的話中似乎對謝茉梨有莫名的敵意,喬樾不動聲色道:“我聽聞顧姑娘院中的海棠,是世子一棵一棵親手所植;顧姑娘喜歡珠玉,世子便挑最好的捧到你面前。無論是家世樣貌品行,還是待你的心意,都難找出第二個如世子一般的人。”他不明白她還有什么不如意。
她撫著鬢邊的海棠花道:“他如今待我很好,可以后的事誰又說的清呢?多一個人情,日后我便多一重倚仗。”
喬樾對顧明苒的話半信半疑,只道:“不論顧姑娘所求為何,此恩喬樾銘記于心。”
“有一件事,我想請喬大人幫忙。喬大人將長寧侯府的鐘煜帶去南境,可好?”
喬樾詫異道:“你何時與長寧侯府沾上了關系?”不知是否是和衛玄待在一起久了的緣故,少女行事也多了幾分不可捉摸。
顧明苒差使起人來毫不客氣:“喬大人莫要多問,也莫要在世子面前多言,只管想法子將人帶走便是。”
“還有一事,我要提前與大人說知。謝茉梨夜夜夢魘,這心結恐怕不易解。人死如燈滅,一切恩怨都會歸于虛無。若燕王僥幸逃生,也要讓他永世不能翻身才好。”
喬樾沉著臉道:“這是自然。”
“當日陛下賜婚后,燕王妃曾以學規矩為名,讓謝二姑娘去燕王府小住了一段時日。如今燕王事發,京中的流言不會少。眾口鑠金,你覺得謝二姑娘可受得住?她性子柔弱,無心機無主見,若是有一日她走出了衛玄的宅院,聽到了這些流言,恐怕喬大人再見到她時,就是三尺白綾懸于梁上了。”
顧明苒的話雖不好聽,可喬樾知道她并未夸大其詞。他感念昔日謝茉梨的恩情,更憐惜她的遭遇:“我該如何幫她?”
“去請陛下賜婚。”
喬樾從未動過這樣的心思,謝茉梨是高門貴女,而他不過是樞密使收養的路邊乞兒。他微微垂下頭去,否定了顧明苒的主意:“我與她的身份有云泥之別,還是想些別的法子罷。”
“喬大人看不上謝二姑娘?是嫌棄她……”
“莫要胡說!是我配不上她。”
天子近臣,前途無量,便是如喬樾這般新貴,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也會因出身而萌生退意。
“喬大人覺得燕王與你相比如何?若是沒有喬大人,她便要嫁與燕王做側妃,她既做得燕王側妃,為何就做不得你喬樾的夫人?”
“可她未必愿意,定國公府也未必同意。我只是想報答她當年的恩情,并無他想。”
“要堵住攸攸眾口,你是她最好的選擇。這個道理,謝二姑娘或許不明白,可姜夫人不會不明白。你肯為謝二姑娘豁出一切,就沖這份心意,姜夫人不會不同意。”顧明苒輕蔑一笑,“至于定國公,這樣賣女求榮的人,去了一個燕王,能攀上虎賁軍統領,他又怎么會不肯呢?何況喬大人的養父位比三公,卻只有喬大人這一個養子。”
“這段日子,喬大人不妨好好想一想我說的話。并非所有男子都不介意妻子過往之事,謝二姑娘若不嫁你,得遇良人便也罷了,倘若遇上個不省事的,喬大人難道還要再救她一回嗎?她有幾條命,禁得住這般折騰?”
喬樾仔細地打量起顧明苒:“你似乎與在會稽時不同了。”
顧明苒淺笑道:“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看。我來金陵已過半載,怎會還是當初那個樣子呢?”
康王與喬樾前腳剛走,宮里便來人急召衛玄入宮。問是何事,宮人說是燕王之事有了新的證詞,陛下召宗室親貴商議此事。
衛玄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借口更衣來見顧明苒。
“此番的旨意恐有些古怪。之前我與康王還有喬樾商議過,依燕王一貫的行事之風,趁著陛下還未動他的人,或許會有一場困獸之斗。一旦有風吹草動,喬樾會立即帶著虎符出城。”
“那你還是要入宮嗎?”
“不管燕王是否有所動作,我都要出去看看。府里各處的機關都還記得嗎?”
顧明苒點點頭。
“我不在的時候,不管外面發生了何事,都不要出門。機關加上護衛,這府里便如銅墻鐵壁一般,至少可以撐上半月。我把陸衡他們留下,縱然有變,他們也能護你周全。”
“不,你一走,在外人看來,這府里便是一座空宅,無人會在意,讓陸衡他們陪你一起去。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也會好好照顧謝二姑娘。倘若真的生變,我會撥一半的護衛去助你。”見衛玄還要堅持,她踮起腳,雙手捧著他的臉,認真道,“我的命是你給的,只有你活著,我才能好好地活。”
衛玄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將顧明苒擁入懷中。
叩門聲響起:“世子,宮里的人又在催了。”
“一切小心,我等你平安回來。”
衛玄才走不久,宮中的眼線傳來消息:燕王謀反,禁軍已控制了宮城。
顧明苒將紙箋投入炭盆,看它在火舌的吞噬下一點點化為灰燼。衛玄和康王雖已有防備,但金陵城中可用的兵力有限,燕王必會派禁軍死守城門,一時之間,無外援可依,京中唯虎賁軍可用,再就是各府的府兵。可府兵與訓練有素的禁軍對上,無異于以卵擊石。
她在房中來回走著,忽然想到了主管京畿治安的羽林衛。羽林衛雖不能和禁軍相比,卻比府兵強上許多,它絕不能落在燕王手上。鐘氏一族世代為鎮北侯部將,她從不懷疑長寧侯的忠心。
她喚來陸昀,讓他即刻去長寧侯府送信。
府外的長街是如常的寧靜,夜幕下的金陵城正醞釀著一場巨大的風暴。
長寧侯全然不信陸昀之言:“無稽之談,你若再妖言惑眾,休怪本侯將你治罪。”
“在下知道此番來得突然,恐令侯爺生疑,可情勢緊急,還請侯爺速往羽林衛,莫讓奸惡之徒得逞。縱然在下所言不實,侯爺也不過是白跑一趟;可若是在下之言屬實,侯爺便是守護大周的功臣。”
鐘瑾認得陸昀,開口道:“你家姑娘究竟什么人?此等秘事,她從何而知?”見陸昀面露猶豫之色,“你什么都不肯說,讓我們如何信你?”
鐘煜大聲道:“我信何姑娘!也信你!”
聞言,陸昀的眼神頓時亮了,這個鐘小侯爺還不算太蠢嘛!
長寧侯厲聲斥道:“阿煜!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兒戲,休要胡鬧!”
“侯爺,康王府的孟侍衛到了。”
孟柯是謝蓁身邊的護衛,亦是鎮北侯舊部之后,長寧侯不禁信了幾分陸昀。
“快請。”
“宮中生變,請侯爺務必穩住城防營。”
長寧侯神色一變,大步流星:“備馬!去城防營!”轉頭見兒子還未跟上來,怒道,“磨磨蹭蹭地做什么!還不快些!”
鐘煜本想問問陸昀那日的女子,也知軍情緊急,只得急步跟上。
鐘瑾對“何姑娘”的身份愈加好奇,陸昀卻已不知去向。
“燕王遭奸人構陷,蒙冤禁足。梁王伺機謀反,燕王不得已清君之側。還請眾將士齊心協力,還大周一個清明。”
“燕王殿下說了,只要眾將士一心為他做事,必封官爵、賞黃金、賜宅地!讓大家也嘗一嘗做上等人的滋味!”
話音未落,一支長箭破空而來。
羽林衛副統領朱肅躲閃不及,一箭穿胸而亡。
眾人循著箭來的方向望去,只見衛玄一身黑衣,立于哨塔之上,手挽強弓。
朱肅身邊的親信正要逃竄,衛玄三箭齊發,三人應聲倒地。
“宣世子無詔射殺朱統領,是要同梁王一道反了嗎?”
長箭從背后穿胸而過,他看著胸口染血的箭鏃,死時猶帶著震驚。
另一處的哨塔上,不知何時也站著一個黑衣人。
衛玄高聲道:“燕王謀逆,汝等受朝廷恩賞,當隨我護衛陛下,誅殺叛臣。”
燕王與衛玄,一為皇子,一為宣王世子,皆是年輕將帥中的佼佼者。將士們面面相覷,不知誰更可信。
羽林衛中有宣王舊部,踏步而出,下跪行禮:“宣王長年守衛北境,不畏寒苦,赤膽忠心。我等愿聽世子調遣,護衛大周!”
將士們陸續應聲下跪:“愿聽世子調遣,護衛大周!”
遠處塵土飛揚,長寧侯與鐘煜策馬而來。
讓人抬走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長寧侯走到衛玄面前,拱手為禮:“多謝世子替本侯穩住了羽林衛。”
衛玄面無表情地看了眼長寧侯身后的鐘煜:“侯爺不必多禮,康王與我父王稍后便至,還請侯爺先肅清羽林衛。燕王在宮中很快會得到消息,屆時至少會動用一半的兵力來此圍剿,今夜此處會有一場惡戰。”
長寧侯一凜,立刻調兵遣將,以隨時應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