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野低云如絹,蒼翠嶙峋的山脈自東方無聲浮現,霧氣環繞著幽冥谷大門蜿蜒不散。
谷口青石臺階遍布苔斑,早春的風拂過崖鄰的杜鵑花,胭脂色片片點點,沉在潮濕薄霧里。
墨凌天一襲洗凈風塵的青衫,背負手于行列邊緣,眼神里盡是疏遠與漠然。
他左手指節時不時叩擊衣擺下擺,看似漫不經心,周身自成一隅清冷空氣。
身前身后,皆是衣冠整齊的青年,個個神情緊繃,無不懷著探險新生的熱望。
墨凌天朝側旁斜瞥一眼,嘴角輕勾出一縷玩味的笑,倏地收斂,又將注意力收回腳下石縫中未干的霧滴。
谷口兩側,各有高大石柱立于蒼苔之間,上雕兕獸。
數聲銅鈴自半空陡然響起,一隊青衣長者步入石陣。
領隊那人須發皆白,劍眉如削,將目光一掃,眾弟子紛紛站定。
不遠處,一抹銀白衣袍悄然晃入墨凌天視野。
那人身量修長,面如雕玉,鬢發中點點流光,氣質清寒。
墨凌天原本側身漫不經心,忽然間肩甲繃緊,瞳仁間一抹輕微的寒意和困惑一掠而過。
不知是天光太烈,還是霧氣倒灌,他腹腔里驟然生出針扎一般的刺痛,又極快散開成細流,仿佛熟悉又憎恨。
白夜辰走得極慢,銀白衣袍自膝處折下完善的弧線,步伐悄然克制。
他抵達隊列時,指尖輕扶發髻,唇邊還帶一絲譏誚未退。
一眼掃過山門時,視線邊緣擦到墨凌天,那一霎間,他背脊分明緊繃、左手不自覺攥住玉佩,眉梢細微顫動。
山門兩側群弟子皆肅然立正,只在極短的停頓之間,兩道目光在薄霧與花影間無聲交匯。
墨凌天先是略微偏頭,皮笑肉不笑地撇了下嘴,眉心微揪,提氣俯身,以指尖掃過青石臺一圈,那種突兀的共鳴感帶著刮骨癢意在脊背游弋。
他半瞇起眼。那白衣人并未閃避,直視過來,唇角揚起一縷帶刺冷意,指腹敲擊佩玉,默默對峙。
短暫一瞬,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震蕩在二人之間炸開,像是靈魂深處有道微妙的縫隙被悄然撥弄,久遠又激烈。
他們都略略收斂神情,若無其事地撤回視線,卻又莫名地不想錯過下一個細微的動作。
青衣長者高聲宣布幽冥谷選拔規則,全場氣氛瞬間繃緊。
谷口轟鳴,不少弟子躍躍欲試。墨凌天趁眾人未察,斜靠石柱,指間輕彈衣角,那一份自負和懶倦卻如夜色一般無法掩飾。
“有趣倒也談不上。”他輕聲呢喃,順勢抬眼瞥向遠處銀白人影,眸底流轉著不愿示弱的傲慢。
白夜辰立于三步之外,余光一直感應著那方的注視。
他嘴角彎起微不可查,神情里那一點點冷諷和自持,看上去全然不將谷口繁雜放在心頭。
他右手摩挲玉佩,骨節分明的手指用力,略有發白,將那隱隱作痛的脈動死死攢住。
衣領下青筋鼓動,他將不為人知的情緒封進衣襟褶皺之中。
隊列開始移動。石門洞開,霧氣如水簾懸垂。
所有人依序入谷,腳下石階陡滑,青藤盤繞。
途中山禽出林,有突兀的鳥鳴自谷口掠過,墨凌天下意識頓足,身后數人差點撞上,卻只得到他不耐煩地掃了回去一眼。
忽然,身后一道熟悉的聲音低低響起,帶著遮不住的漫不經心:“走路帶點眼神好嗎?
修為再廢物,撞我可不賠。”
那嗓音壓得極低,尾音間夭夭然牽出一縷熟悉懶意。
墨凌天腳步微滯,肩頭輕揚,面上倨傲未改,卻分明抬了抬眼。
白夜辰不慌不忙站到他身側,淡淡遞來一記冷眼,袖口擦過墨凌天臂側。
彼時谷風正起,兩人袖袍無意間蹭得極近,空氣倏忽間像被拉得極緊,暗涌的波動自皮膚下滾過。
墨凌天揚眉,語氣帶著挑釁和倦意:“這身銀灰,看著就不招人喜歡——你家可都是被夸天賦的?”
白夜辰手背撫了撫衣襟,唇線微揚,回答時帶著慣常的冷漠和點到即止的優越:“起碼不是靠試探旁人留存在谷口的愚人。”
二人仿佛早已熟識,卻又帶著一點新鮮警惕。
眾人絲毫未覺之間,他們的對話便在一聲不吭中換了天地。
氣氛如弦上箭羽,隨時能繃裂。墨凌天將雙手收于袖中,腳步再不放慢,像是不甘被人奪去主動。
他領著白夜辰往谷深處潛行,鋒芒暗藏。
穿越密林時,谷底光線幽暗,碎珊瑚一樣的光斑投在白夜辰側臉,映出他半透明的冷傲和桀驁。
他每走幾步,都要理順一下袍袖,把掌心里翡翠色的玉佩轉了兩圈。
“你走路倒像有劍穿心,哪家門風?”墨凌天笑著低語,語調輕慢卻帶三分無端的熟稔。
白夜辰只把左手攏袖間,隨手彈去袖口上沾的花瓣,他瞪了對方一眼,露出一點冰冷的倦色:“管得倒寬。
竹院里閑下來久了,走慣了慢路。”
墨凌天嘴角浮現淡淡弧度,把石子踢入暗流。
他假意打了個哈欠,不動聲色地將兩人間隔又拉近些。
二人神情、舉止都帶著刻意的試探和抗拒,但隔著風景,空隙已然縮短到不能回避的貼近。
山谷起風,山石彼端,幽幽傳來短促回音。人工砌成的小橋橫越溪流,兩人幾乎同時停步,腳尖擱在橋面雕刻之上的同一條縫隙。
墨凌天本不欲理睬,卻在橋欄上指尖敲擊兩下。
他一轉頭,兩人四目對視,彼此的靈魂在谷風中有瞬間交錯的錯覺。
白夜辰抿唇,眸中波瀾層疊。他用指腹壓緊佩玉邊緣,抬起下巴,淡淡說了一句:“你,有沒有覺得,這地方,格外眼熟?”
墨凌天的右肩輕輕顫了下,仿佛有比寒流更刺人的東西自經脈末梢鉆入胸膛。
他看著白夜辰的眉骨、側臉輪廓、斂斂鋒銳之處,嘴角終于止不住地上揚幾分。
“真是奇怪。”他側身靠上橋欄,雙手松開,露出手掌早已收攏的小半青藤。
語氣似有意無意,“你這副樣子,還真是讓我懷疑,咱們以前是不是打過架。”
白夜辰也放下袖子,稍加思忖,緩步移開視線。
他狀似不屑,實則將墨凌天的神態細細地描摹進心底。
兩人在苔石與風聲中彼此端詳,沉默里有輕微共鳴,仿佛什么古老的力量無聲叩動魂魄。
隊列內外景致流轉,枝柯被晨露濡濕,茅草飄飛。
倦鳥歸林之際,山道深處突然傳來一絲細響,有微光閃爍于遠處青石巖壁。
墨凌天收斂笑意,身子微側,右手不自覺搭到白夜辰肩頭。
“裝得太過了。小心點,這第一輪選拔沒有那么簡單。”
他低聲,既是忠告,也有試探。
白夜辰眉尖緩緩一蹙,側頭“哼”了一聲,左手在袖內暗暗捏了一下。
他試了試呼吸,將那股靈魂顫栗死死壓抑,語氣異常鎮靜:“也不見你多謹慎,有膽隨我后面走?
等下一輪,別掉隊。”
霧嵐漸起,溪水倒映橋影,蒿草伏風。兩人并肩緩步,衣袂漸被涔涔濕氣滲透。
一路行至谷中古榕下,石道旁紫花垂落,青苔將幽冥谷的暗色襯得凝重綿長。
隊列尾聲漸遠,墨凌天留下腳步,似有意無意和白夜辰拉開點距離,轉頭時忽見白夜辰捏緊玉佩,將手心藏在袖下,動作克制但流暢,一下撞進腦海極其隱晦的記憶碎片。
墨凌天輕握拳頭,嘴邊的冷意更深,壓低嗓音:“真希望,這只是一場錯覺。”
白夜辰眨了下眼,眉梢微微揚起,鼻息輕沉。
二人再無言語,肩并肩穿越草叢,唯留腳步踏水珠的細響,仿佛在傾聽彼此心跳下那一道細不可聞的共鳴。
濃霧將他們漸漸包裹,幽冥谷深處花影搖曳,二人的背影沒有被任何人追上。
墨凌天瞥了白夜辰一眼,這一刻,誰也沒先后退,也沒先開口。
山道上空,候鳥南飛,天邊云翳淡出炫目的白。
兩人在慶典霧色中,識魂而不言,久別重逢,無需任何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