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徑上夜色漸深,檐下殘雨合流成線。云澈的身影剛剛隱沒于巷尾,飛云閣院中唯一的燈火也隨之熄滅。
山巔風吹黃葉,拂過層疊黛瓦,穿林過檻,卻將沉重的夜,愈發(fā)壓實。
此刻云嵐山西,一間幽深老宅內(nèi),風琛倚窗而立。
銅燈投下斑駁框影,他手里轉(zhuǎn)著一塊溫潤玉佩,目光時而掃向案上一摞泛黃古卷,時而落入窗外夜色。
燈下眉目分明,輪廓冷冽,指節(jié)微白,袖口被夜風拂動一角,帶著淡淡的不安分。
案頭擱著刻字玉簡,殘頁的微光伴銅爐里裊裊青煙,氣息若有若無。
他輕輕撥弄玉佩,不聲不響,目光卻凝緊在瑰麗龍紋上,思索良久。
片刻后,風琛披上深色鶴紋斗篷,推門而出。
斜月當空,云嵐山脊起伏。山道之上落葉紛飛,石階被雨洗得清澈明凈。
他步履堅定地行過幽徑,每一步都踩在濕潤青苔之上,鞋邊濺有細碎泥點。
山腹最隱蔽處,一座老宅隱于古松間。鐵燈倒懸,蒿草纏籬,滿院皆是寒意。
風琛抬手敲門,門扉里傳出緩慢的腳步,繼而一陣鐵鎖輕響。
門開一條細縫,一只蒼老手掌探出,粗礪絕不低聲下氣。
莫玄天的身形隱于燈影之后,只見他兩鬢如霜,寬袖拖地,眼角紋路縱橫交錯,帶著歲月淬火后的凌厲。
兩人之間只隔著尚未合上的門扉,以及因內(nèi)心謎團而生的微妙距離。
風琛未有多余寒暄,而是微微抬下頦,將玉佩托于掌心。
“前輩,”他語聲清冷,“此物究竟何意?墨凌天與那皇朝血脈,又有何牽連?”
莫玄天盯著玉佩,目光深不可測。他抓過玉佩,翻轉(zhuǎn)言之:“玉雕雖精,卻非天下無雙。
至于墨凌天……你與他淵源,此物與他血脈的確有絲縷關聯(lián)?!?/p>
他語調(diào)里聽不出情緒,像是只愿挑破一層紗,卻絕不肯揭開全部。
院內(nèi)風起,編竹隨風拍案,屋檐下水珠落地砰然而碎。
風琛嘴角微挑:“前輩遮遮掩掩,究竟所為何事?
我從未信命,但此世間許多巧合,已多到可成鐵律?!?/p>
莫玄天不動聲色地抬頭,眼神如巖隙滲出的泉水,冷靜而緩慢。
“你若真有心細查,又何必夜半相訪?僅是因為那點‘皇族’的傳說,便將希望全押在一個血統(tǒng)殘徽之上?”
老者將玉佩還給風琛,袖口微收。
風琛低頭摩挲玉佩,嘴角輕輕一撇,“皇朝余裔,血脈殘徽。
此物紋路,崖壁徽印,族譜殘字,分明環(huán)環(huán)相扣。
前輩只需點頭,墨凌天舊事,便能揭曉?!?/p>
老者站定,沉默片刻,忽地抬手指向院外老槐,“天生體質(zhì),與生俱來,與凡人不同。
他并非地元城土著,亦非你們族譜能容納之人。
你所見皆只是表象……有些東西遇見便好,何必苦苦求源。”
風琛抬眉,面色未改,但手指卻輕輕敲了敲袖下石桌邊緣。
他低聲反問:“若他并非地元城之子,那‘莫玄天’三字是否真名?
你的養(yǎng)子,從何而來?是皇朝流落民間的舊冤,還是世間刻意安排?”
院內(nèi)寒濤翻涌,莫玄天臉上的皺紋被風吹深。
他移步至青石椅邊,緩緩坐下?!笆篱g無絕對公平,他來此,只因冥冥使然。
我只知他幼時便伴異象,靈脈自然成型,養(yǎng)于我門下。
至于天命如何,種種淵源,從無明斷?!?/p>
風琛將玉佩收回袍袖,垂目凝視蘭石上苔點斑駁,“不提皇族血脈,前輩是否介意再多說幾句祭道壇有金光自溢?
他身形現(xiàn)異芒,如流星橫夜,一切可真只是偶然?”
莫玄天嗄啞出聲,像夜風掠過枯枝,“體質(zhì)特殊,靈根自異,他原不屬于這方天地。
你所思所問,不過留于分界。至于異象,人與器、與地脈,有時恰是緣分臨近時自生變化。
那場金光,是靈脈應和天外天,不是皇朝舊脈自照?!?/p>
風琛嘴角微翹,“世人皆信家世譜系,唯獨前輩推崇天命因緣,難道只是巧合?
若他命定與皇族無關,那這世間大道,為何又將無窮謎局,偏偏系于一人?”
院內(nèi)燈火顫抖,照出風琛面龐斑駁棱角。他衣襟紋路微顫,眼皮輕斂,整個身形帶著不言的鋒銳。
莫玄天斜起唇邊一絲苦笑,抬眼打量起夜色,“大道無名,得失在心。
你若終日執(zhí)于身份之謎,反倒因小失大。世間誰不是風中浮萍、浪里飛花?
我只知墨凌天并非地元城人,亦自有他異樣來歷。
其余,不便言多?!?/p>
風琛輕哼一聲,手指收緊,衣角拂動松葉。他目光在案上古卷、玉佩、青石之間流轉(zhuǎn),呼吸略緩,仿佛擰緊心頭最后一線。
沉思良久,他終是不甘地開口:“我所求無非不過一個真相。
若天不愿明言,人亦無權探問么?”
莫玄天頭微側,皺紋被燈火卷起陰影,“天地憑心,大道隨緣。
你若覺得答案值得追逐,就該自己走一遭,看這真相有多重。
只愿你問得起,承受得了?!?/p>
夜色愈深,庭院一片靜默,只余遠處林間杜鵑低啼。
風琛盯著青石上殘影,眉頭死死擰起,在黑暗中攥緊拳頭。
他轉(zhuǎn)身要走,卻又停住,望著庭柱間老藤纏繞。
呼吸間寒霧浮起,他嘴角勾出一絲冷笑,似是在自嘲。
“前輩,你見慣了太多變數(shù),未必能明白我所執(zhí)著的意義?!?/p>
莫玄天沉默不語,雙手合十,寬袖掩去掌心紋路。
他望向湖心一隅輕霧,低聲吟誦道: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世浮沉如一夢,又嘆天命幾人同?!?/p>
風琛低頭摩挲玉佩,步履更加急促。他越過被雨打濕的青石院,衣袍在月下拂過水光,身影漸行漸遠。
遠處云嵐山巔,夜色愈發(fā)深重,一縷月光沿著林間小徑緩緩灑下,照映著他孤身立于寒風中的背影。
他抬首望向夜色盡頭,神情冷冽中浮現(xiàn)隱隱掙扎,唇角動了動,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出口。
指間玉佩沁出冷意,夜里鴉聲再起,風琛的影子與老宅一道被彌漫的夜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