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云嵐山靜謐如昨，唯有石巷盡頭幾聲夜鴉劃破寂境。

風琛自莫玄天老宅歸來，步履如箭，長袍在濕潤青苔間劃過一點冷意。

玉佩摩挲于指間，涼得像是山脈深處流淌不息的寒泉。

他未回石屋，而是繞過山腳，快步朝地元城東南的集市行去。

古玩市集依三元河而建，夜色里，燈火朦朧，青瓦邊緣點點霜白。

攤販們支起油紙燈籠，紙上畫有松鶴、竹葉、煙霞，樸素卻別有一番意趣。

檐下掛著銅鈴被夜風輕輕晃動，叮當聲如雨后拾得的清脆玉珠。

風琛衣襟翻飛，整個人在夜色間顯得一絲不茍又有些冷傲。

瞳底淡淡流動的光芒，將他與周遭的煙火氣隔開一層。

市集一隅，案臺之上擺著殘缺的青花瓷。瓷器釉色溫潤，素胎流光，仿佛與雨后的山石共鳴。

裂隙自腹部斜斜而上，在燈下宛若暗河潛影。

風琛駐足凝視，微微俯身。手指沿著瓷器的花紋滑下，每一寸都帶著探究和揣摩。

眉微蹙，鼻尖呼出的氣息在燈火里猶如一道細不可察的漣漪。

就在他指尖即要觸及瓷器邊緣時，店鋪后方走來另一道身影。

那人著一襲白色漢服，素凈之中透著溫潤。衣領收攏，墨發系以白玉簪，額前幾縷碎發微微垂下，襯得整張臉更顯輪廓分明。

他的手指修長，指腹泛著點點薄繭，顯然常年與古物打交道。

正當風琛指腹輕觸釉面的剎那，那只修長的手也幾乎同時停在同一點。

兩人指尖不經意地相觸。剎那之間，一股淡淡的電流從指尖迅速游走，沿著手臂、脊椎上竄，微不可查，卻驚起一身的寒栗。

風琛側頭，目光掃過男人端正而略帶沉靜的臉，眉宇間，卻多了些初見的疏離與探究。

那人亦被觸碰驚了一下，耳尖迅速浮起一層薄紅。

他本能收回手，而指間微顫難掩。“抱歉。”聲音低低的，像是河畔松林夜風吹過冷玉。

白衣漢服襯得他瘦削溫雅，氣息內斂，眼眸卻如初化的泉水，干凈通透。

風琛淡淡一笑，嘴角挑起一絲自信而疏離的弧度，收斂掌心氣息，眼角余光依舊留在那青花瓷上。

他并不退讓，反是挑眉以示示意：“倒罕見有人能與我同時識得此物。”

白衣修復師微微一怔，又覺得風琛分明是在試探。

他順了順衣袖，將那青花瓷輕輕捧起，指腹沿著花紋隱隱摩挲。

那雙專注的眼眸里滲著柔和的光。耳尖尚未褪去的紅意幾乎要藏進鬢角，卻仍低聲解釋道：“這器胎從胎釉、紋路、花色來看，應是明代宣德年間的官窯物。

釉色瑩潤，花藤流轉，唯釉下有裂痕可惜，或許多年前被磕，以至氣息不全。”

說話間，他手指不經意滑過風琛的手腕，帶起一點余溫。

風琛微微抬手，那種溫熱尚留在衣袖下，臉上卻只剩寡淡自若的神情。

他察覺對方語調比一般市井攤販更講究分寸，心下便生幾分興趣未明。

“你可看出落款？”風琛收了笑，語氣依舊疏離高傲。

他眉毛輕輕一揪，下頦微揚，令他整個人多了些自信而尖銳的光。

白衣修復師低頭拂過裂隙，指尖沾了些許燈下的微塵。

“邊款被打磨過，但殘回紋尚存。”修復師溫聲答道，“宣德官窯重繪云龍紋，釉下或藏赭筆。

若有碎片拼合，未嘗不可還原原貌。”言辭溫和卻帶著堅韌，那份專注將他平凡的外表點綴得獨具一格。

風琛側目觀察他的眉間氣韻。修復師因專注而忽略了自己的耳紅，只低頭細數裂紋與胎釉，手中瓷器在白光與青影交錯下仿佛多了三分柔和。

攤主在旁抬頭看了看兩人，見氣氛古怪，敢怒不敢言，索性縮了縮脖子去整理隔壁的破竹盒。

風琛的指腹輕觸瓷身，語氣仍冷，“殘瓷縱好，終究殘缺。

你若有修復之志，該是不惜工本？”

修復師輕咬下唇，眸中細碎燈光微動。他低頭整理衣帶，淡淡道：“世間物皆有裂痕，方顯溫度。

若能親手修補，讓舊物重生，是一段緣法。”說罷，他指尖再次貼上瓷身，和風琛的手隔著薄薄一層胚胎，彼此間仿佛只余呼吸相聞。

風琛勾唇，一抹涼薄笑意溢出，問：“你慣常收修殘物？

還是只對宣德官窯心存執念？”

修復師愣了一下，隨即搖頭，額前碎發在風中輕微晃動。

他見風琛眉眼間鋒芒畢現，氣息逼人，卻無懼分說：“我慣修舊物，只為見證時光的溫柔。

唐宋也好，明宣也罷，落在手上皆是生命的延續。

至于執念，不過是與物結緣，與人結緣。”

兩人指尖又在瓷胎旁擦過一瞬，這一刻空氣都凝結了，仿佛夜風也被青花的舊韻染上細碎的音節。

風琛拂去指間灰塵，狹長眼尾因夜色映得更為幽深。

他略一挑眉，鼻梁下的薄唇緊抿，收斂不屑。

攤販見二人各自執著，只得試探著討好：“二位貴客，若是都喜歡，不如共議個價，各得其所。”

風琛抬手壓了壓袖口，眼皮未動，示意修復師先挑。

修復師并不推辭，抱起青花瓷輕輕端詳，似在凝聽歲月回響。

良久，他旋即遞于風琛掌中。“方才本是同時所見之物，不如一同鑒賞，若閣下不棄。”

惜字如金，卻溫潤得像初春林間的第一縷清風。

風琛手掌接住，指墊余溫未褪。他看著對方白衣在夜市燈下跳躍成水一樣的亮色，忽然多了些莫名的興趣。

風琛涼聲道：“既然如此，不如借閣下之名，書于瓷底。

若復得原貌，他日再返。”

修復師嘴角微微揚起，側首看向風琛，眼中晶瑩如顥月初升。

他一邊整理長袖一邊道：“在下慕容璟，東齊人氏。

專研修復之道，見過風家公子。”

風琛略一點頭，指尖摩挲瓷身下緣。“風琛。”

慕容璟點頭，低低地應了一句。二人并肩站在攤前，相對無言，卻都有種不可言喻的融融暖意環繞四周。

集市風聲微緊，銅鈴聲緩緩晃，夜色中剩下燈影和人影拉得細長而清晰。

偶有過路行人側目打量，卻只將兩人融在一處，看作賞鑒舊物的同道。

攤主忙不迭地將青花瓷用細軟草紙包裹好，遞于風琛與慕容璟之手。

兩人未分彼此，而是對視一眼，各自點頭。慕容璟膝下把玩，風琛袖口提挈，兩人并肩緩步離攤而行。

剁腳的風聲沿街小巷繞行，油紙燈籠投下影子在青石板蜿蜒蔓延。

慕容璟背脊挺直，衣袍貼身素凈，隨風夜色分外顯眼。

經過一處萎黃菊叢旁，他停步小嘆：“每逢殘物破裂，皆如冷菊逢秋，若能修補，便是還春。”

風琛微微垂首，嘴角劃過一縷輕淺笑意，“殘菊猶有孤芳傲霜，更況人心未死，舊物未棄。”

慕容璟聽畢，也嘴角一動，抬頭凝視夜空。夜幕無語，霜華初隱，只余一輪彎月靜掛遠山。

酒肆傳來三兩句念詩高喝，夾雜著市儈杯盤交錯，恍如夢影浮光。

慕容璟低聲念道：

“醉里看花花更好，夢回拾骨骨生香。青瓷斷罅誰堪補，得一知音慰平生。”

風琛撫弄著掌心那溫潤青花瓷，燭光里靜氣沉沉，未言一語，卻任腳下步子與慕容璟肩并著肩，沿著夜色中的古玩市坊，一直向后街深巷盡頭走去。

遠處油紙燈籠晃動，仿佛夜色里的流螢片片。

兩人一前一后，被微風輕曳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