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云嵐山腳已近子時，暮色融進天色深處，幽藍星芒描出屋舍輪廓。

風琛與慕容璟自古玩市集歸來，各自捧著草紙包裹的青花殘瓷，沿著斑駁石板路，并肩入云嵐山石屋。

夜風微涼，紙卷間微微響動，竹影掠過屋門，低低地掠起幾縷草屑。

石屋內，青銅燈盞燃得極靜。風琛卸下長袍，袖中藏著方才市集得來的青花殘瓷。

他將草紙拆開，瓷片溫潤，裂痕映在微黃燈火里，幽深而有韻致。

慕容璟整了整衣襟，輕聲拂去桌上賬冊，將案幾收拾得素凈有序，寬袖收起一角，露出修長腕骨。

他取出自家的修復工具，刀具纖細，純銀苕毫筆被溫水洗凈，整齊碼放，兩人一左一右坐定。

風琛低頭端詳青花瓷的斷口，目中挑出一縷審視的鋒銳。

他手肘穩穩支在案邊，掌心翻轉瓷片，對準輪廓弧度。

慕容璟指尖輕點案端，眉間展露出專注神情。

他拉近案前古畫殘卷，將殘缺處攤平，取出一卷暖白桑皮紙，欲以古法加固，再覆靈砂修綴紋路。

靜夜無聲，遠處的竹林吹過幾縷疏響。慕容璟佻袖執筆，蘸取靈力油墨，筆鋒行過殘卷邊緣，小心翼翼只落清淡一筆，不肯有半分逾越。

他每蘸一次墨，呼吸便一輕，手指在溫柔與精確間游走。

風琛見其如此，嘴角挑了一點，袖口微微拉起，目光不再冷峻，帶上些難得的溫和。

青花殘瓷在燭光下流轉淡淡光澤，像是在和兩人的指尖共話無聲。

案幾另一端，古籍堆摞整齊，風琛隨手挑了一卷泛黃典籍，拈起翻閱。

紙頁帶著古靈粉香，字跡微斑。他時不時挑眉停住，低聲念出幾句文案：“明宣德十年，景德鎮瓷器如玉……”讀畢，風琛合卷，頗有幾分得意地擺放到鄰桌，又捻起另一冊。

這份坦然自如，把案上的沉靜拉出了一截輕松氣息。

慕容璟屈指蘸墨，案頭殘畫上的花枝線條隱現。

忽然，他稍一分神，筆端沾著的墨水竟自桑皮紙上濺出一團細膩黑點，斑斑灑落在正待修補的卷角。

慕容璟眼睫顫了一下，眉頭也為難地壓緊。他微微攏袖，幾乎無聲地嘆息。

風琛收斂翻書之動，視線轉向畫案。燈芯一閃，他已不動聲色站起，走近案前，執起素帕輕輕按在墨點上。

帕上隱隱融入清冷的香氣，動作嫻熟無聲，將斑點墨跡一點點提去。

他低低蹙了蹙眉，嗓音低淡：“稍安。此墨甚純，一時不慎也難洗凈。”

指尖動作游刃有余，卻帶著無聲的體貼。

慕容璟指腹還沾著一絲涼意，他本想道歉，卻發現風琛根本未將過失放在心上，只專注于纖微細節。

他遙遙啟唇，卻只余寂靜，看向對方額前一縷碎發垂落眼角。

燭火粼粼，細絨墨點在帕下漸漸淡去，只余褪色之后的微微痕跡。

慕容璟收回衣袍順了順袖，指節微涼，兩人的距離在案幾角隅間湊得很近。

夜里的竹林風大了些，屋外青藤葉片貼在窗欞上，發出低低的摩挲聲。

房內兩人互不言語，卻都在冷靜地處理手上的事物。

風琛神情清冷，收拾干凈后將素帕疊好放于一側，然后回首將殘瓷歸于盒中，瓷身已拼出兩道月白弧光。

低頭間，不經意地與慕容璟視線交匯。

慕容璟剛把最后一縷靈砂鋪上畫卷殘角，抬眸對視那一刻僵住。

他本能想要分神，卻被燭影拉住。那一瞬間，案頭燈盞分外明亮，空氣中仿佛多出了金石相撞的微響。

慕容璟摘下殘畫輕輕旋轉，高鼻梁微微挑起。

雙肩頒直卻微伏，像是在等待風琛評價。

風琛嘴角輕揚幾不可見，沒有夸贊，也沒有斥責，而是將案上殘瓷遞給慕容璟。

瓷身上，靈氣和釉彩交錯，在暗夜燈影中蒙上一層淡藍。

風琛用指節點了點瓷口，“此處裂痕雖深，若以桑皮紙加固，再用靈沙溫養，可得連心斷紋。”

聲音淡淡，卻帶著不可忽視的自信。說完，左手拂拭案上殘畫，右手推送古畫至慕容璟手中。

慕容璟領會，低頭接過瓷片，舌尖抵了一下上顎，似乎有些緊張也有些篤定。

他取針細縷點紙于殘口，滿心專注，連呼吸都略顯凝滯。

風琛靜靜端坐，一側燈影朦朧，他只微微曲指，耐心地等著慕容璟把收尾做好。

燭火將二人的面容映出微妙的光暈。案頭兩人動作慢下來，夜色沉靜得只剩竹林沙沙與青銅燈盞里冉冉燃燒的氣泡聲。

慕容璟合畫卷歸盒，輕嘆道：“難得遇見識得器物之人，殘卷修補實不容易。

幸有風公子細心，誤墨才未成憾。”

風琛輕撫衣角，撇撇嘴，仿佛不屑推辭，“殘物無常，修補本是人之常情。

若不能容忍一滴墨，又怎擔得起春秋百煉？”他低頭挑冊，指尖翻書，舉止有些得意卻透著淡淡的溫柔。

慕容璟拈琴扇，為難地勾了一下唇角，“多謝。”

指背微涼，卻不自覺握緊畫卷，收回座位。

局促的靜默后，只剩燭火微微跳躍。兩人一時都無言語，卻仿佛空氣被細細拉長。

慕容璟放好畫卷，又整理了一遍修復工具，重新上墨，左右把弄，神情比先前更為謹慎。

風琛見狀，勾唇不語，只把青花碎片排列成環，如在推敲線索。

案上青花瓷紋自裂處歸一，兩人額頭不覺靠近。

慕容璟便側身側目，余光中是風琛低頭專注的模樣，眉骨冷冽，輪廓在燈光下硬朗分明，連衣角都帶著清冷氣息。

慕容璟收回目光，長袖覆腕，一句話低低落下：“此卷修復在即，明日或可去尋東廊靈砂與舊紙，興許能再補一個斷代痕。”

風琛輕敲桌面，微微皺眉，“東廊嚴封，不易私入。

你若膽小，便在此守卷，我自去取用。”語帶興致，帶著一分冷酷自信。

慕容璟搖頭，整了整衣襟，“若能成事，如何懼怕一隅之壁？”

兩人站起，燈下影子投到地板，橫斜交錯，分外凌亂。

夜色深了，竹林外傳來零星落雨聲。風琛將畫卷歸筒，瓷片收攏入匣，隨手拍了拍袖口。

二人隨即并肩走到屋門外，涼風卷起幾片青竹葉，擦過二人衣擺。

慕容璟輕聲吟誦：

“雨歇殘燈夜更深，碎瓷補罅繪流云。若得靈砂存舊意，星河過隙兩相尋。”

風琛站定門前，看了他一眼，低低挑眉，把門半掩。

燭火被夜風卷起，窗欞上只余兩道淡淡的影子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