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席余韻未散，廳外竹影斑駁，晨風轉(zhuǎn)暖。風琛跨出食堂，身后卻有青袍曳步緊隨。

才過石徑，腳步便被一陣急促呼喚攔下——

“風兄且慢！”楚子謙托著一摞潔白宣紙，氣喘吁吁追來，袖口飄拂間，還能聞見飯后淡淡的醬香。

“你看這是什么？我昨夜一氣呵成，專為你寫的美食評論！”

說話間，他揚起手，將那摞墨氣猶新的紙頁高高舉至風琛面前，神情殷切得近乎執(zhí)拗。

陽光灑在他額際，映得唇角興奮微揚。

風琛站定，只微微皺了一下眉。朝那評論略一掃，卻不為所動，只將手往袖中一收，語氣冰冷：“不需要?！?/p>

楚子謙一愣，停在原地。那副邀功獻寶的神采微微僵了一瞬，但他只眨了下眼，旋即將失落遮掩，爽朗一笑，將手中評論翻了個面，如遞至老友的珍饈：“害，你八成是不好意思了？

我懂我懂！”他步子一撇，順勢擠進風琛側(cè)旁，又硬是佯作親昵，“咱倆誰跟誰啊，用不著這么客氣?！?/p>

風琛瞄他一眼，并不理會，自顧自地邁步往院后松徑走去。

楚子謙卻腿長步快，大有一副誓要糾纏到底之勢。

他收了宣紙，手指一揚，將一張寫得龍飛鳳舞的美食推文遞過來，一面絮叨：“你別不信，我當年可憑這一手書評，讓鎮(zhèn)東味鼎春樓一夕爆紅。

那掌柜一見我，茶水都要比旁人多加兩勺靈砂！”

風琛只顧折落一片青葉，指間微微一顫，嗓音涼淡：“我是修行，不是開館賣菜?！?/p>

話音未落，已自竹廊走出。楚子謙鍥而不舍湊上來，“你這人就這點不好，凡事都太端著。

其實修道也是修世情，道心堅固才不怕入世嘛。

我這文中，還特地寫了你如何用一味素面，令大師兄念念不忘的段子?！?/p>

看他依舊不感興趣，楚子謙滔滔不絕地自夸，“尤其第三段，形容你煮面的手勢行云流水，我往日寫的全是姑娘，頭一次寫美男廚法，格外有靈氣！

不信你看看？我還引了詩：‘春和氣入素面湯，居士袖翻百味香。

’”

風琛慢條斯理地摩挲袖角，并不接那評論，只盯著院前梨花微開。

風吹花影顫，落瓣如雪，斑斑點點打在他頰上，愈發(fā)顯得無欲無求。

無奈之下，只輕輕閉了閉眼，平聲道：“你若要推名聲，可自去，不必扯上我?！?/p>

楚子謙將宣紙一折，干脆順手塞進風琛袖口，理直氣壯道：“風兄，我念你的好廚藝和淡泊，不是凡境俗人可及。

你看，這篇文章寫得熱烈些，卻掩不住咱們的真交情！”

說著碰了碰風琛的手臂，像生怕他再擺冷臉。

風琛見狀，眉頭不自覺地收緊了一下，抬手便要撥開那宣紙。

怎料楚子謙一面感嘆：“哎，好兄弟之間怎能這般生份？

這叫推廣，這叫互幫互助，回頭山下食客都能因你多修三年行善積德！”

說著又拍了拍風琛肩頭，“你瞧，等新堂主肯定要請你出席‘開爐大典’，到時整個云嵐山就指著你撐門面。

美食美名兩不誤，何樂而不為？”

風琛終讓開了半步，低聲道：“我只喜歡清靜。”

語畢，一抬眉，直奔石臺而去。

楚子謙卻死不認輸，兩步趕上，將那篇推文往風琛懷里一塞，自顧自反復講起他成名的“成功經(jīng)驗”。

“風兄你別小看推介文，一篇好稿子能改山門氣運！

當年我還為仙芙姑娘寫過西點評論，至今她提起都感謝我讓她成了丹廚新星?！?/p>

風琛表情終于有了些無奈，只側(cè)身去理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袖口。

楚子謙卻更加得意，干脆講起來往日趣事，話里話外總繞不開“我那時候一出手，哪哪都火，何況你與我朋友一場，不給寫推廣等于不識抬舉”等語。

兩人在桃溪堤上，步伐一前一后。溪水映照晨光，水面銀波閃爍。

楚子謙高談闊論，一面描繪自己的風光過往，一面慷慨激昂宣揚“美食即修行”的宏愿。

風琛卻始終只以簡單手勢或是低頭回避，面上一派淡然。

“風兄，你看，這篇文里每一句都替你揚名。

什么‘千面之才，翩若游龍’，還有‘風堂一笑，味絕仙鄉(xiāng)’——這些話擱旁人身上，都當傳世金句珍藏了?！?/p>

楚子謙如數(shù)家珍。

風琛卻忽然頓住腳步，只神色清淡地看他一眼，冷冷丟下一句：“無用的話太多，心靜自香?！?/p>

隨即將袖口的宣紙抽出，順著山路一甩，歸還予楚子謙。

楚子謙倒毫不尷尬，眨了眨眼，將宣紙接好，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褶皺，仍舊嬉皮笑臉跟上來。

“你還是老脾氣，嘴上說清靜，其實我最懂你，看似冷淡，心里可比誰都念著同道兄弟。”

說著，他自顧自又尾隨在后，絲毫沒有泄氣的念頭。

一陣微風穿過松林，吹得兩人道袍獵獵。山石斑斕間，云影低垂，小道邊花草搖曳，燕雀飛旋。

楚子謙口若懸河，連一句抱怨都無，只見他有意無意緊跟風琛，每隔幾步又要遞上宣紙或者指點一句“推廣的要義”。

風琛起初還翻了個白眼，后來竟也不再驅(qū)趕，只偶爾退兩步，思索間眉梢輕挑，整個人逐漸習慣了楚子謙這份莫名的“熱情糾纏”。

桃花映襯下，他的神色從抗拒變成了淡漠，再到后來的無聲接納，終是松了松袖口，不再做出明顯的排斥，只讓楚子謙繞著自己說個不停，反倒平添幾分無奈與苦笑。

松林盡頭，兩人并肩走在溪畔。楚子謙收了評論稿，神采依舊飛揚，語調(diào)不減分毫，“風兄，只要你愿意，隨時都能來找我！

推廣也好，辦宴也罷，美食都是小事——主要還是兄弟一場，總要照應?！?/p>

風琛側(cè)身望向遠山，淡淡道：“你這熱心腸，遲早鬧出笑話?！?/p>

楚子謙全不介意，只揶揄地一揮手，“能讓風兄記我一句，鬧笑話也值！”

他突然拱手高聲吟道：

“誰云仙道冷清寒，同游山水亦良緣。

一幅江山千里畫，桃花春色贈君看?！?/p>

桃溪微波，天光撩人影，楚子謙甩動宣紙，忙忙碌碌陪著風琛走下山徑，一路絮絮叨叨，未見厭倦。

風琛看似冷淡，其實眉間余溫，竹林外雪色方消，桃花正爛漫。